康熙十九年十二月十五。
掛在檐前垂下?lián)u曳的薜荔蘅蕪絲絲縷縷，碧蘿藤花被雪水染得濕答答的，將殿內(nèi)的光線遮得幽幻溟濛。
我挑選了攢珠櫻桃華勝，悶悶道：“等會兒去問一下胡玉娘，看看今晚拿來什么別的食材，前幾日中午，本宮夸了一句羊排好吃，內(nèi)務(wù)府便日日送來羊排，弄得落櫻殿一股羊膻味兒?！?p> 靈雲(yún)侍立在我身后認(rèn)真地篦頭發(fā)，笑吟吟道：“那還不是因著娘娘的一句話，他們便跟得了玉旨綸音似的?！?p> 我淡淡道：“這樣的話放在心里便是，不要掛在嘴上說?！?p> 靈雲(yún)認(rèn)真答應(yīng)了，用黃花梨篦子沾了些許薄荷松針?biāo)?，道：“今早奴婢去尚花房取新鮮的花卉，回來時聽聞漪蘭殿發(fā)生了事情。德嬪晨時因剛剛吃下皇上賞賜的佛跳墻，便將艾葉蒸臘肉賞給了一個小宮女，怎知那小宮女吃了之后，不久便毒發(fā)身亡了，此事太皇太后已經(jīng)知道了，正在著人去調(diào)查。”
我皺了皺眉：“臘肉？”
靈雲(yún)瞧了瞧我的神色，道：“德嬪自打有孕之后，至今六個多月了，一直喜好這道菜，每日午膳都會吃?！?p> 我賞玩著紫水晶鐲子，順勢套入手腕，懶懶道：“德嬪與本宮交情一般，這樣的事，不必理會?！?p> 靈雲(yún)又為我簪上幾朵藍(lán)色的風(fēng)信子，謹(jǐn)慎道：“娘娘，您看這樣可好？”
我望著銅鏡中的自己，不由得融融一笑，道：“素日里都是秋語千嬅伺候本宮梳妝，如今換了你，也一樣好呢?！?p> 靈雲(yún)面上微紅，低眉含笑道：“謝娘娘夸贊！奴婢從前跟宮里的積年老姑姑學(xué)過，日后會好生伺候娘娘的?！?p> 我取過一枚綠瑩瑩的翠玉雙燕佩遞給她，道：“這是褒獎你的，留著將來做嫁妝罷?！?p> 靈雲(yún)面色更紅了，千恩萬謝地收下，欣喜道：“奴婢為您傅粉罷?！?p> 我摸了摸粉黛不施的臉頰，懶懶道：“本宮向來不喜歡涂脂抹粉，今日天這樣冷，不出去也罷，無需上妝了?！?p> “方才小廚房燉了東阿阿膠，養(yǎng)顏滋陰最好了，這會子差不多該熟了，奴婢去端來?！?p> 我答應(yīng)了，起身掀起紗帷，陰暗的天空還在不盡地飄落雪花，幾個宮人在各處掃著厚厚的積雪。
手里捧著一個彩繪花籃圖鑲紫晶暖手爐，熱騰騰的白霧熏得滿頭滿面，卻暖不了枉然的心，只覺著世間白茫茫一片，覆蓋掉所有空白的遺憾。
腦海中浮現(xiàn)出一張熟悉的面孔，若是倪霜還在，也許還可以與我說說掏心窩子的話。
我抬頭，一天一地的蒼茫。
……
康熙十九年正月初五。
舉杯獨醉，飲罷飛雪，茫然又一年歲。
我遣開眾人來到小廚房，打算自己做早膳。
瞧見水缸中有幾尾新鮮的鰻魚，色澤靚麗，健康活潑，故而想到鰻魚面，可作為主食。
鰻魚蒸爛然后去骨，肉先切后剁，做泥漿狀和入面中，加上奶白的高湯，搟為薄薄的皮兒，與火腿、口蘑、香菌一同煮沸，再用生姜去腥提味。
第二道是醉甜蝦，趁著蝦新鮮的時候洗凈，放到花雕酒里頭醉一宿，然后柚子榨汁加上蜂蜜與冰糖，熬成濃濃的漿，碧玉箸一攪，能拔出絲來便成了。
再將醉好的蝦放到濃漿里頭均勻地裹上，最后用細(xì)竹棒串起來用火烤熟，蝦肉甜津津的，又鮮又嫩，再有花雕的香味，比喝酒還過癮！
第三道是雙冬肉包，在玉米面加上細(xì)碎的大麥高粱，溫水和之，做成粗糧面團(tuán)。
豬腿肉用大刀剁成泥狀，加少許五香粉調(diào)味，新鮮的冬筍與冬菇切丁，面團(tuán)搓條下劑子，搟成圓形之后攤開于掌心，用勺子舀起餡料，包好并捏二十一個皺褶。
最后添櫻桃干點綴頂端，櫻桃干是今年鮮制的，仿佛鮮紅的珊瑚珠子，甜美醇厚，惹人垂涎。
又讓小廚房做了二葷六素，寂然飯畢，梳妝更衣去承乾宮。
寒風(fēng)輕叩步步織錦摘窗，攜著草木被雪水浸透的濕冷氣息卷過深幽的宮室。
我微微頷首，只見淺綠色裙裾一閃，卿貴妃已娉娉婷婷地從內(nèi)室走出。
彼時她又能協(xié)理六宮了，自然是春風(fēng)得意，身著淺綠色繡合歡花絲綢旗裝，綴滿合浦珍珠與綠翡翠，外頭套著鵝黃色并桃紅色的紋金坎肩，襯托得她渾身有著說不出的凌厲與嫵媚。
頭上插戴五彩斑斕的孔雀東南飛金簪，垂下長長的玫瑰晶流蘇和碧玉墜角，更添嬌柔麗色。
“傳新晉宮嬪進(jìn)見——”
承乾宮大太監(jiān)謝仰和尖銳的話音剛落，便從門外走進(jìn)一群妙齡女子，踏著蓮花微步，微微低著頭盈盈走上前來。
我方才想起，這些女子并不是三年一度的殿選，而是玄燁從平定吳三桂的有功之臣家中挑選的。她們向卿貴妃行了禮，又向我行了禮，方才等著卿貴妃發(fā)話教導(dǎo)。
卿貴妃烏深的眸底仿佛有血染的鋒刃般的薄薄影子，極淡的一抹，而再次抬頭時，眉目間卻是換做柔情似水，婉轉(zhuǎn)猶如盈盈流波。
“各位妹妹的綠頭牌都已經(jīng)做好了，從明夜起便開始預(yù)備著侍寢了。妹妹們要勤謹(jǐn)奉上，為皇上綿延后嗣，也要遵守婦道，和睦相處?！?p> 幾個新晉的宮嬪到底年輕臉皮薄，卿貴妃的話音還未落下便都羞得面紅耳赤，連連嬌聲應(yīng)答。
卿貴妃看著翠屏奉上青金瑞獸小香爐，轉(zhuǎn)眸瞥了德嬪一眼，語氣低沉道：“你有了身孕不能侍寢，可皇上還是照樣去你宮里，你好好伺候著罷?！?p> 那種語氣，十足是當(dāng)家大婦對卑下侍妾的口吻，果然德嬪笑意僵了一瞬，不過很快又復(fù)滿臉堆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