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翎依昔記得這個客棧。
“福來”卻并未帶給他許多的福。
他們終于又坐在一起喝酒,在客棧的屋頂上。
開始一言不發(fā),因為酒本也是美好的。
“當(dāng)”的一聲,兩杯酒碰到一起,清脆而響亮。
花翎喝下這杯酒,道:“這兒是個喝酒的好地方?!?p> 屋梁上,永遠是花翎的好地方。
何晴柔道:“所以你常常在這兒喝酒?”
花翎笑笑,道:“是?!?p> 何晴柔突然甜甜地笑了,笑著,不知是酒讓她陶醉,還是人讓她陶醉。她是真醉還是假醉,無從得知,但她已閉上眼,不知何時依偎在了花翎身上。
花翎道:“我猜長松回來時,一定已爛醉如泥?!?p> 他有沒有猜錯?
“醉紅塵”。
“醉紅塵”里飄滿花香,多是胭脂之味,夾雜著千奇百怪紛繁的聲音。
今日的“醉紅塵”客特別多,不論是藝妓還是娼妓,都忙不過來,一時等候的人也都聚在門口和大廳擁堵不堪。
如煙的房中自然少不了客。他的古箏沒有幾個人能夠拒絕,也沒有幾個人受得了這般美麗的誘惑。箏聲若流水,潺潺而動,撫動傷痛的心靈。
長松在那屋頂上喝酒,孤酒對月,寂廖萬分。
他已掀開了一塊瓦,從瓦洞中透出房屋的燭光,那光直映在長松的臉龐。屋子之中,是長松心愛的如煙。
長松就這樣喝著酒,看著月,聽著美人的古箏,暗自傷神。
男人有沒有淚?當(dāng)然有。該流的時候,它會自然而然地流,半點不由人。
長松的淚就這樣不由自主地從兩頰流下,就像一條奔騰不止的河,一場停不下來的雨。
他并沒有打擾如煙。
“雨”停了,他也該走了。
他起身,想越過屋檐直上屋頂,卻不料一陣弦暈,倒在地上。眾人圍觀,因為他們實在很少看到這樣從天上掉下的人,并且這個人一身狼狽,好不稀奇。
長松竟然不感覺到痛,爬起,拍了拍胸襟,一步一步地走,每邁開一步,他都會覺得很艱難,很累。
他還是走了,也沒有人打擾他。閣窗上的燈光仍亮,古箏的音也從未消停。世間恐怕再無如此癡情人。
花翎沒有說錯,他回來時已如一灘爛泥。他雖是爛泥,但決不是扶不上墻的爛泥。他越是爛,就越是有情有義,就越是難以擊敗。
這一天,天很早就亮了。
長松早已不見了昨夜的惺松,而是神采翼翼,早早地起來舞劍。長松的劍舞得精妙,所以太陽也起了很早。
烈日晴空,將原本寒冷的空氣驅(qū)出去,不覺讓人心情大好。
花翎也早早來到馬市,牽了三匹最快的馬。
他們要用最快的速度,趕往遙遠的少林。
馬不停蹄,在浩浩天地間馳騁,兩天一夜,他們終于到達了少林。
智覺不禁大喜,親自出門相迎。
眾人覺得智覺越來越老了,若是此時他留有頭發(fā),那一定已盡皆白發(fā)。
智覺道:“老衲已等候花施主多時了?!?p> 花翎道:“方丈的賞金可準備好了?”
智覺道:“已備好?;ㄊ┲饕惨褱蕚浜昧??”
花翎道:“好了?!?p> 少林寺僧眾不禁大喜,有花翎一出馬,只怕想失手都沒有機會。
智覺并不認得何晴柔。
智覺道:“這位是?”
花翎想要開口,卻被搶住了。
何晴柔道:“方丈有禮,小女何晴柔?!?p> 智覺大悟,道:“可是‘何左袖’何殿主?”
何晴柔道:“何晴柔已是庸人一個?!?p> 智覺道:“好,江湖果真虛不可耐。傳言皆說你心狠手辣做事果斷,卻沒想到是這般韶華美貌無雙?!?p> 何晴柔道:“方丈過獎,小女自認做事問心無愧,不懼江湖如何傳言。”
智覺點點頭道:“好,很好?!?p> 少林寺不乏用功勤樸的人,不論是挑水還是臂柴,也不論參禪還是念終。每個人都能耐得住寂寞,吃得了苦。
少林的草木也是不少,多為名貴花草。只是窮冬烈風(fēng),一切都已肅殺至極,蕭索至極。
少林的怪事也并不少。
當(dāng)前他們就看到一件怪事——一個少林弟子提了四桶水。
這個少林弟子光著上身,露出緊實的肌肉,只見兩手頂兩桶,頭頂一頂,單膝又是一桶。怪就怪在,并沒有一滴水落下,溢出來都沒有。
這可就吸引住了幾人的目光。
長松感嘆:“少林畢竟還是練人心志的地方?!?p> 這話剛完,只見一個住持走了過來。小和尚急忙放下水桶,雙手提兩桶,走了十步,放下,又回到原地,再提兩桶,走二十步,放下,又回來提兩桶,如此循環(huán)往復(fù)。
這可就逗樂了眾人。
何晴柔不禁捂著肚子大笑起來。這笑聲又恰讓小和尚聽見了,回過頭來,看見何晴柔,發(fā)呆半晌。不料,一個踉蹌,絆住石子,匐在地上,水撒滿了一地。
何晴柔笑得更開心了。
小和尚站起來竟不是第一時間撿起水桶,而是繼續(xù)癡要呆地望著何晴柔,仿佛她的臉上寫著佛經(jīng)。
小和尚的眼睛里寫滿了“美”。心里早已春色滿園??磥聿皇腔葆尩腻e,正常人誰又抵擋得住這樣的美好呢。
何晴柔道:“小師父,藏經(jīng)閣何往?”
和尚急忙回過神道:“直走,然后看見一片密林,密林后面是一座塔,那塔就是藏經(jīng)閣了。”
何晴柔道:“多謝。”
和尚道:“施主客氣?!?p> 三人于是按著和尚指的方向走去。和尚仍癡癡望著他們的背影,幻想著自己要是做一名俠客多好。轉(zhuǎn)念一想,又拍了拍自己反光的頭,雙手合十,道:“罪過罪過?!?p> 他確實有罪,他目前最重要的事應(yīng)是回到池中重挑兩桶水。
他又確實無罪,灑下的水豈不也滋潤了萬物?
萬林寺,藏經(jīng)閣。
話說少林寺藏經(jīng)閣的書無所不有,無奇不有。
傳說中,少林弟子中有些人就在這里的書海中悟出了某些高深的禪,才一舉成為得道高僧,甚至揚名萬世。不過真正得道的人,早已不在乎自己是否揚名,而是天地之間萬物,心海之中萬念。
三個都不得不嘆服藏經(jīng)閣的氣魄。深藏于密林,就好比隱居的仙人;精致不凡,就好像拂去塵埃的心。
可惜的是,花翎來藏經(jīng)閣,只為翻尋劍譜,解解疑問,天下之大,一把劍的來歷并不好找,若是尋找不到也無可奈何,無聊時總得碰碰運氣。
上天眷顧,讓他找到一把劍譜,名叫《名劍錄》。
花翎劍不知是否是一把名劍。
“太阿”。
“魚腸”。
“青鋒”。
“巨闕”。
……
每一把盛世名劍都在其上,并且有百來字的介紹,這樣即使找不到,也讓人漲了知識,寬了眼界。
花翎終于明白他的劍并不是天下第一利器。
在書的最后一頁,他終于找到了要找的東西。那把劍簡直和花翎劍一模一樣,那把劍的旁邊還畫有另一把劍,看似爭鋒,實又毫不違和。
下面的字寥寥無幾:花翎、草尾,雄雌雙劍,一虹一青,利可斷金,乃歐冶子生前絕作,后隱于世,不得見。
放下書本,花翎長舒一口氣,終于弄清了它的來歷。
長松再捧起書,道:“這不是正是那把玄淵?”
花翎道:“正是?!?p> 長松道:“原來它原叫草尾?!?p> 何晴柔道:“那些人為了把劍占為己有,可以不惜一切手段,更何況更個名?!?p> 長松道:“正是?!?p> 花翎道:“花的羽翼,草的尾巴?!?p> 二人一陣怪異,一陣驚奇。
長松道:“花怎么會有羽翼,草怎么會有尾巴?”
花翎道:“確實沒有。”
何晴柔道:“不,花有羽翼,草也有尾巴。在高山上,有一種叫藍蝶花的奇花,最好藏匿,它身帶劇毒,摘者必死。在鄉(xiāng)村角落,有一種叫狗尾之草,姿意瀟灑,自由生長,從不愛羈絆?!?p> 花翎道:“小隱隱于野,大隱隱于市?”
何晴柔道:“正是這個道理。”
長松道:“看來歐冶子老前輩生前心若止水,只求歸隱,不想紛爭,煉這兩把劍以明志?!?p> 又是一個想要遠離江湖的人。江湖啊江湖,總讓遠觀者向往之,深居者厭倦之。
時光如流水。
這是一個不平凡的冬夜,星漢燦爛。
這個夜里只有寧靜,亦如流淌的水。
少林的冬天早晨沒有鳥叫聲。
今日的少林聚集了許許多多的人,平凡,或不平凡。
有的人神采翼翼,像是飛翔的雄鷹;又的人連夜奔波又很疲倦,有如草地的狡兔。
少林方丈智覺又一次站在了所有人的面前,老態(tài)龍鐘,只怕世上再找不到比他老的江湖人了。
武當(dāng)派、天劍派、青城派、唐門、去荊殿、千斤門、海寧幫七派都派人到達少林,只是沒了萬劍山莊,好像比以往少了些氣派,少了些豪氣,多了些沉默。
有時沉默也是好的。
智覺舉手示意,一切平靜得像一個死湖。
智覺道:“各位可準備好了?”
眾人齊道:“誓死如歸。”
現(xiàn)在的門派,不像紛爭的門派,更像是一支軍隊,鋼鐵般的軍隊。能在這里開口的,全然是各門派中精英里的精英。
智覺道:“玉逍子掌門?”
玉逍子道:“就緒?!?p> 智覺道:“青城派沈掌門?”
沈萬道:“好了?!?p> 智覺道:“橫樹小侄?”
橫樹道:“好了!”
……
萬事俱備,只一聲令下。
智覺道:“據(jù)探子的報告,萬劍山莊現(xiàn)棲居于斷魂崖上,我們的目標就是那里……”
長松搶過了話。
長松道:“最可怕的并不是萬劍山莊,而是它背后的殺手組織‘冷血閣’,各位可曾聽過‘冷血閣’?”
底下議論紛紛,卻無一人聽過這個名字。
橫樹站了出來,道:“你指的可是刀上鍥刻有‘冷血’二字的‘冷血閣’?”畢竟是英雄出少年,橫樹是有眼光的。
長松道:“正是。各位也不必擔(dān)憂,此事我等已自有安排,各位只需盡力對抗萬劍山莊就可。”
智覺道:“多勞施主費心了,若是施主可取萬勝風(fēng)項上首級,賞金一定全數(shù)奉上?!?p> 長松咬咬牙,道:“跑不了的?!?p> 一支“軍隊”卷起了大風(fēng),揚起浩浩絆塵,走向他們意義的終點。什么意義?為正義而戰(zhàn),為安定而戰(zhàn)。
他們是絕不允許一個雄心勃勃的人統(tǒng)治著他們,為此,反抗是最直接又是最有效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