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中天。秋分熏熏然,悄聲摸回寢殿。
酒當然是沒請成,姜同塵似乎并不討厭她,但也并未怎么說話。不過那蓄意一撞仍在記憶中一遍遍發(fā)酵,于是她心中十分高興。
回來的一路上,腦中滿是崇拜了很多年的這個人,連翻金鯉宮偏殿的身手都矯健了許多。
好在她運氣向來極佳,只要不鬧得滿城皆知,丞相一般不會太過苛責。就連一向跑前跑后好不殷勤的孫公公,這夜都未見人影。
只是今夜……寢殿中多了一股似有若無的陌生香氣。
芍藥的香氣?
她躡手躡腳走進自己的寢宮,輕紗半掩,水晶簾動。
那層層鮫紗之后,立著一個白衣頎長的身形。從秋分的角度看過去,與白日立在蓮池畔的姜同塵有七分相似。
她將那人當做姜同塵,以為是自己喝得醉了看花了眼,便忽略了那三分不似。
秋分狐疑地撥著層層輕紗,如同在撥柔軟的云霧。
她與季和光乘馬車回宮時,姜同塵亦獨自在城中繞了幾圈兒,但此刻不是應(yīng)該也回到相府了么?
心中飄飄然,竟生出了一種極其荒唐的希冀,“今日選秀時我為了脫身,說的可都是胡言亂語……難道丞相也老糊涂了,竟真的把他送來……”
最后一層帷幔分開,那人轉(zhuǎn)過身來。
秋分聽到自己的心“咚”地一聲,砸回地面。
丞相確實送了個人來,卻并不是她心里隱隱期待的那人。
他寢殿里的這個背影,細看則較姜同塵矮上許多,腰身更為纖細,體態(tài)亦是纖瘦綽約。
丞相做戲做了全套,竟送來了個貨真價實的女子。
她飛也似地逃出自己的寢宮,徒留滿殿輕紗簾櫳糾纏作響。
第二日早朝,秋分環(huán)顧四周,果然未見丞相。
秋分不解,“亞父是有事耽擱了嗎?”
下方殿內(nèi)一片竊竊交談。
“稟陛下”,向來與丞相交好的吏部尚書答道,“季相告病?!?p> “亞父此前從未無故曠朝???”她有些擔心道,“昨日見他還精神頗佳……怎會如此?”
“季相近日連連操勞,偶感風寒。昨夜正欲安寢,又聽說陛下徹夜不歸。急怒攻心,今一早便臥病了。”吏部尚書幽幽道,“丞相說,陛下倒也不必為他殘軀擔憂。只求哪日陛下勤勉改過,他那時也可痊愈了?!?p> 秋分:“……”
眾臣聽此,心知肚明,更有些忍笑忍得十分辛苦。
百官皆覺得跟秋分“有事稟奏”,是一件極其話不投機、言語無味之事。季相告病的這日早朝,便在窮極無聊的氣氛中草草結(jié)束。
眾臣散去,大殿瞬間空蕩,幾乎可聞來去宮人衣料摩擦的回聲。
“傳我義兄,”秋分從龍椅上跳下來,“亞父告病,朕很憂心。”
下首太監(jiān)領(lǐng)旨:“奴才這便差人去府中,傳季公子?!?p> “回來回來!”,那小太監(jiān)走出幾步,秋分又有點煩躁,“我要見另一個義兄?!?p> 小太監(jiān)不明就里,一時片刻愣在原地,“陛下……還有別的義兄?”
秋分覺得一定是自己平日里脾氣太好,慣壞了這群沒眼色的奴才:“去請……姜愛卿?!?p> 日上三竿,姜同塵卸刀進了正殿,只見秋分換了身常服,正窩在玉階下剝葡萄吃,青青紫紫的葡萄皮攤了滿地。
“陛下有急事?”姜同塵拜下。
“義兄!”秋分望見他,面上一喜。丟下葡萄起身去扶,順便掏出塊手絹遞過去,“還
以為從校場回宮,怎么著也得晌午。看義兄一頭的汗?!?p> 姜同塵似乎不太適應(yīng)秋分這樣的親昵,有些局促接過帕子,站得筆直。
“亞父今晨臥床,陛下想必是擔心了,故而臣匆忙進宮,片刻未敢耽擱。”姜同塵恭敬道。
“是啊……朕很是擔憂,朕忙完便去相府?!鼻锓忠荒樝渤鐾饬ⅠR換成憂心忡忡,“不過眼下還有件更要緊之事。”
姜同塵余光里盡是滿地葡萄皮。
秋分道:“姜愛卿昨夜也瞧見了,朕的良駒竟在街上無故發(fā)狂,故還想請愛卿……”
“良駒有百壽所專門照料,陛下找臣也無解啊?!苯瑝m無奈。
“西南出良將”,秋分鍥而不舍,“那些廢物怎有姜愛卿經(jīng)驗豐富?”
“可獅子驄出自西域……”
秋分煩躁:“你要不陪我打馬,就賠我件東西!否則姜愛卿你今日別回校場了?!?p> “賠你什么?”姜同塵莫名其妙。
秋分望著姜同塵一臉恭敬中的疏離,又想到昨夜寢宮里那個陌生女子,胡攪蠻纏道:“我不管,左右你壞了我的選妃大典,定要再賠我一個!”
“陛下您……”姜同塵啞然。
“皇后、貴妃、德妃、貴嬪……”秋分掰著手指頭,“有什么賠什么!有幾個賠幾個!”
“那你叫我姐姐做什么?”姜同塵面上勉力維持的恭謙終于被秋分打敗,慍道。
秋分無辜眨眨眼:“你一直站在池邊,比她們都好看……我真的選不出來了啊?!?p> 姜同塵被氣得語塞,半晌妥協(xié),嘆道:“……陛下,既然您常微服出宮,不妨去相府看看義父?!?p> 秋分點頭如搗蒜,“我先同你去校場,入夜同你一道回相府?!?p> 這話甫一出口,秋分自己都覺面上一熱。想必是已然在腦中盤算百遍,故而此刻說得如此順理成章。
且厚顏無恥。
姜同塵不解道:“百壽所即可,去校場做什么?”
秋分惆悵地找了個借口:“啊……因為……我若見到亞父,認了錯,近來就得裝得乖覺些,便不能出宮打馬了。”
姜同塵:“……”。
落霞如練,曠野之上,千百只成群的棕雨燕追逐在暮色的金光中,聚散交會,盤旋巨大的圓圈。又相繼落在原野上,排成一道不均勻的鴉青色矮線。
獅子驄性桀驁,秋分著男裝,在草場上跑馬跑得暢快,半日下來已是頰染紅暈,額角汗珠晶瑩,更顯面色白皙剔透。
姜同塵步步跟隨其后,見她撒歡得幾欲忘形,卻也不加干涉。
“義兄!”秋分回過頭去,沖他高高揚起馬鞭,“從此處騎到寰河邊,你若贏過我,百壽所中良駒便任你挑選一匹!”
姜同塵便追上:“陛下若贏了呢?”
“唔,這倒沒想過”,秋分略一思索,“正好,義兄便如實回答朕三個問題!”
話音未落,不等姜同塵反應(yīng),秋分便馬鞭一甩,絕塵而去,烈馬嘶鳴劃破長空。
姜同塵暗道怎會有如此耍賴之人,隨即定下心神,趕忙追上去。
半個時辰后,寰河已在眼前,秋分贏得毫無懸念,生出點不痛快,跳下獅子驄四仰八叉倒在草窠里。
姜同塵在十步之外跟上,跳下馬來。
草屑拂在面上,有清新踏實的味道,面頰一陣輕癢,秋分將姜同塵的衣擺拽過來蓋在面上,擋住落日橙黃的余暉,“義兄久在軍營,怎么連我也輸?”
姜同塵在她身邊找塊草地,端正坐好,“陛下既然贏了,有何問題?”
秋分瞇縫了雙眼,朝他蹭過去一點,“義兄你……還記得我嗎?”
“記得”,姜同塵道,“不歸嶺地形圖,臣此生不敢忘。”
“啊……你曉得我是女子了”,秋分試探道,“瞞你不過?!?p> “陛下在宮內(nèi)雖慣著男裝,也有意將靴底墊高。但神色言語之間并未刻意矯飾”,姜同塵道,“并不難辨認,但陛下放心,臣守口如瓶。”
“可是你都不同我講話了!你總是悶悶的,”秋分抓住他衣擺,指尖用力,“那……義兄你討厭我么?”
姜同塵被這個問題噎住,道,“我以為陛下要問臣,獅子驄為何無名狂躁?!?p> 衣擺下傳來秋分的輕笑,接著是悶悶的兩句嘟囔,“你不要轉(zhuǎn)移話題,也不要和那些朝上的老家伙說一樣的話。”
“并不”,姜同塵緩緩點頭,隔著一層布望著秋分,“不論是十年前還是如今,陛下都很可愛。”
秋分本屏著呼吸聽他作答,此刻卻被下了個“可愛”的定義。心頭煩亂地薅了兩把草下來,嘟囔沒停,“只是可愛么……”
可她不需要姜同塵覺得自己可愛??!
是啊,所以到底希望姜同塵怎樣回答呢?
我一直記得你?她確實收到了這樣的回答,卻總覺得和自己想要的那份“記得”相去甚遠。
我不討厭你?好像還不如不答……
我不僅不討厭你,還挺喜歡你的?雖然她隱約期待,可這樣的回答,又怎會從姜同塵的口中說出?
“陛下的第三個問題是……”姜同塵安靜坐著,腿上卻猛覺一沉。
一顆腦袋……面上覆著他的衣襟。
秋分的。
問題的后半截卡在喉中。僵硬感順著這條腿一路直上,還帶了點他說不清道不明的其他感覺。姜同塵甚至覺得自己垂在一旁的手有些多余。
曠野上的晚霞由橙紅染成深紫,夜幕降臨。
“第三個問題啊……”秋分突然有些厭惡“陛下”這個稱謂,半晌才喃喃道,“等我想到再問罷?!?p> 面頰上隔著布料傳來一點濕意,接著是鼻尖。
這就哭了?不至于吧,秋分想。
她正要抬手去摸,頭頂上傳來姜同塵的聲音,“下雨了,陛下。”
“哦”,秋分閉上眼睛靜默片刻,面上衣襟的濕意已逐漸由點連成了片,她終于調(diào)整好呼吸,從姜同塵腿上挪開。
瞥見河畔一小叢淡紫色小花在細雨中飄搖。
秋分心生愛憐,引頸湊過去看。湊近才覺眼熟,筒狀花冠,柔弱枝蔓,淡紫花瓣,在雨中朦朧而奇詭,“那是夜伽花?”
轉(zhuǎn)念忽覺失言,這花并非國都所有,又豈是她見聞所及。
“不錯”,姜同塵走過來,并沒為她的見多識廣感到意外,端詳?shù)?,“只是夜伽花初春開,此時卻是六月?!?p> 秋分蹲在路旁,盯著那鐘形花瓣,寸步不挪。夜伽花雖長相可愛,有止痛良效,其果實卻有強烈致幻作用。
花叢并不茂盛,星星點點。與其說有人刻意種植,倒不如說是隨意生長。四下空曠,雨勢漸大避無可避,二人思量片刻,策馬打道回府。
丞相對外告病,相府議政卻未曾暫歇一日。
秋分換下被雨沾濕的衣衫,打量府中上下,心下已暗中有數(shù),撐著傘護住手中食盒,朝東院走去。
燈火通明,丞相果然在屋內(nèi)挑燈伏案,半分病色也無。手邊一盞孤零零百合羹,騰著熱氣卻分毫未動。
想必府中人早已通傳,季丞相聞他到來片刻不曾抬頭,秋分心中竊笑,輕聲上前。
“亞父”,秋分將食盒輕輕擱在案頭,仔細端出白瓷碗,“孩兒給亞父帶了茵陳湯?!?p> 他仿佛犯錯領(lǐng)罰的小學生,立在案頭恭謹無比,直到那百合羹冷卻,丞相方才從成堆奏折中,抬頭打量他。
“你這孩子”,季丞相望那食盒半晌,微一嘆氣將碗接過,漱在口中,“要我怎樣說你?!?p> 秋分早有經(jīng)驗,所謂丞相告病,便是急火攻心,口糜舌痛。因而一早便向?qū)m中醫(yī)者請教,茵陳煮湯漱口有佳效。
她見丞相面上松動,忙端起痰盂,侍奉殷勤。
“昨夜的獅子驄,沒馴好?”丞相吐掉口中藥,幽幽問他。
“是啊”,秋分放下痰盂,伏下身趴在丞相膝頭,“又惹亞父擔心了,全是孩兒的錯”。
她很喜歡這個動作,示弱也是撒嬌。只是又想到傍晚枕在姜同塵的腿上時,面頰下傳來對方那一瞬間觸電般的僵硬。
“小禍害精”,丞相一只手未撒書冊,卻騰出一只手在她光潔額頭輕撫,“獅子驄桀驁難馴,便不適合留下了?!?p> 秋分倒吸一口冷氣,驚坐起,案頭燭火搖曳了一瞬。
“亞父,不可。”秋分心下一驚,懇求道,“獅子驄伴我多年……孩兒不忍心。”
秋分只覺一陣寒意從肩頭散開,絲絲縷縷纏繞住她。
丞相未答,面上淡淡看不出情緒。
秋分又試探道,“義兄……姜愛卿答應(yīng)幫孩兒馴服烈馬?!?p> “馬之生殺定奪容易,只怕背后有人為?!必┫鄧@口氣,“近來國都并不安寧,羽林軍的新統(tǒng)領(lǐng),我已有了合適的人選?!?p> “多謝亞父”,這便是丞相妥協(xié)了。秋分松口氣,姜同塵嗎?秋分閉上眼睛。這個名字就在嘴邊,此刻面對丞相,卻怎么也說不出口。
“先帝爺唯一的皇女,臣最為得意之徒,自幼便有過目不忘之能,自會說話便會誦書。五歲熟記十三經(jīng),七歲可作賦?!必┫嗝嫔细∑鹁胍?,“如今怎還是這樣天真單純。”
掌心停在她肩頭,帶點粗糙的溫熱,壓下秋分心頭的一瞬驚寒。
丞相教她的制衡之術(shù),生殺予奪,他大概永遠也不會參透。
秋分便又趴回丞相膝頭,眉眼溫潤,展顏一笑,“亞父,我不就靠這點兒天真活這么?”
窗外是淅瀝雨聲。丞相的左膝戴著護具,硌在秋分的下頜,秋分用手在那嶙峋的膝頭輕揉,“若非亞父當初舍命護我,怎有孩兒今日?”
丞相面上終于和軟,望著秋分一雙含笑清澈的眸子,“臣卻不能護陛下一世”。
“可孩兒要一直陪著亞父”,秋分輕聲道。
幼年時她在狼群的嗥鳴中魂飛魄散,此后常夜夜驚夢。可她從未害怕過,因為在那夢境的最后,有一人用染滿了血污的衣袍裹住他。
在秋分殘存的記憶中,八歲那年,是丞相不顧阻攔,徹夜策馬,自鳴鳳關(guān)起,橫跨整座望潮關(guān),翻遍了尸骨成山的不歸嶺,將她帶出漆黑無邊的噩夢。年幼的秋分在那濃重血腥的衣袍中,氣息奄奄回到了國都。三個月后終于得知,丞相為她落下難愈的腿疾。
姜同塵冒死救出她,丞相千里疾馳,將她平安送回國都。
大齊不缺一個幼齒的皇子或公主,可能定國安邦的丞相唯此一人。她的父皇這十年間,秋分真的將丞相視作了自己的父親。
季丞相已經(jīng)老了。他在朝中既無親朋,又無財勢,靠著一身的功績與計謀,獨自從大齊最不受重視的隨州,一路官拜宰輔,位極人臣。
可他在拜相的那一日,便向天下立誓。他的夫人不要誥命,唯一天資聰慧的兒子,終身不得入仕。
而他最為得力的養(yǎng)子,被獨自冷落在大齊無人的邊陲,十余年間出生入死鏖戰(zhàn)無數(shù),不得升遷。
他知道,丞相只是個害怕被忘記、害怕再也不被需要的老人。
永遠不會的,秋分想。既然當年您九死一生,卻仍未放棄我。
也許這個國家終會舍棄一個垂暮之人。
可那個叫做秋分的小皇帝,永遠需要她的亞父和丞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