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節(jié)遭遇
自從第一次走進錄像館以后,王務(wù)行就成了這家錄像館的??汀L铒柖亲又?,只要有點多余的錢,他就喜歡跑到錄像館來。
那些打打殺殺、快意恩仇的片子,那些絕處逢生、驚天逆轉(zhuǎn)的故事橋斷,即便重復(fù)累贅、千篇一律,王務(wù)行也看得意蕩神搖、心醉情迷。
弱者變得強大??嚯y的人生,最后變得幸福而輝煌。這一類故事,能把王務(wù)行從生活的冷硬、現(xiàn)實的凄涼之中,提拎了出來,讓他找到了一絲絲慰藉,為他勾畫出了一種夢想。盡管這慰藉容易風飄云散,這夢想如此不切實際,但是,能夠“意淫”一下,人生,似乎也就有了亮色。他這看不到希望,寒冷和饑餓似乎永遠沒有盡頭的人生,也好歹有了一點值得希冀的剎那,或者有了令人心生向往的、看錄像時沉醉其中的那么一個或者幾個鐘頭。
看錄像時,王務(wù)行還意外地發(fā)現(xiàn)了一點“商機”,以及一種大大有別于他目前處境的、格外“舒適”的生存方式。
有一次,白天撿破爛淘到了一些好東西,送到廢舊收購站,王務(wù)行比平常賣到的多,竟然有五塊三毛錢。這令他喜出望外,歡呼雀躍不止。他買了幾個饅頭,大口大口地吃著。一路歡騰,直奔錄像館而去。
錄像館那個精瘦矮小,狀若猴子的男人,竟然真的就姓侯。
侯大叔一見歡蹦亂跳的王務(wù)行,被這個孩子的歡快勁深深感染了,他滿臉笑意,問王務(wù)行:“來啦。今天遇到什么好事了,看你高興成這個樣子。”
王務(wù)行笑嘻嘻地沒有作答。他豪爽地從衣兜里掏出兩塊錢遞給侯大叔:“大叔,不用補了。今天晚上,我要看循環(huán)錄像,看個通宵?!?p> 這是王務(wù)行頭一次這么奢侈,連場循環(huán)看。
連看了兩場,到播放第三場的時候,王務(wù)行失望地發(fā)現(xiàn),新播放的片子,是之前自己已經(jīng)看過的了。雖然已經(jīng)看過,可他仍然舍不得離開,畢竟,這是自己出了錢的。買了循環(huán)票,便可以在錄像館里呆著,一直看到自己不想看為止。王務(wù)行決定奢侈一下,看個通宵。
再后來,播放的片子,王務(wù)行看過不止一次,所有的情節(jié),都已經(jīng)爛熟于胸了??伤€是不忍離開錄像館??粗粗?,熟悉的場景,再也激不起他的好奇心,他索性歪靠在錄像館的長凳子上看,不知不覺間,竟然沉沉睡去。
“醒來,醒來?!蓖鮿?wù)行被侯大叔搖醒:“已經(jīng)散場了。天都大亮了?!?p> 王務(wù)行揉揉眼睛,從登子上坐起身來。
除了他和侯大叔,錄像館里已經(jīng)空無一人。
侯大叔拎著一把掃把,手提一個鐵皮撮箕,準備打掃錄像館。錄像館一般從下午一點左右開業(yè),一直到次日清晨八點鐘。這期間,館內(nèi)是不時興打掃的。不管人多人少,錄像館內(nèi)總會呆得有人。有人呆在室內(nèi),打掃房間自然不便,飄起的灰塵,肯定會激起客人的不滿情緒。
進到錄像館的客人,喝各種飲料的,吃瓜籽的,吃饅頭、包子的,吃燒洋芋、肉串串的,什么人都有。大家都已習慣。這種純粹貧民化的娛樂場所,哪里會有那許多講究。
每天清晨,客人完全散盡以后,錄像館地面上,常會堆著厚厚的一層垃圾。把這些瓜子殼、各種飲料瓶、礦泉水瓶、串肉串的竹簽子等等,徹徹底底地清掃干凈,再把所有的長排凳子都抹干凈,實在不是一件輕松的活許。每天,守了一個通宵后,還得干這清掃的活,常把侯大叔累得夠戧。他已經(jīng)五十多歲的人了,不年輕了。
王務(wù)行見侯大叔要打掃房間。忍不住問道:“大叔,您有的多余的掃把嗎?給我一把,我?guī)湍黄饞??!?p> 王務(wù)行在黃溝菁鄉(xiāng),自爸爸去世后,一直沒少干活。媽媽離開他,他跟著大伯家生活,更是苦死累活,從來就沒有休閑過。大伯娘的表妹和表妹夫,給了大伯娘兩百元錢,把他帶離黃溝菁,企圖把他賣給那些黑工廠,他無意中獲訊后逃離那對惡夫妻,在青云縣城流浪。這段日子,他才沒有像在鄉(xiāng)下時,那樣辛苦。
在黃溝菁,他是身不由己的,干活稍微慢一點,大伯娘不堪入耳的辱罵聲便會震天響,一個村子里的人都能夠聽得見。不止辱罵,大伯娘還會狠狠毒打他,用棍子抽打時,每一下都照著腳桿上肌肉少,只長著光骨頭的地方抽。他疼得跳起來,邊哭邊叫,卻不敢逃跑。
大伯娘把這種惡毒的毆打,稱之為“吃跳腳米線”。邊打邊罵:“你這個小雜種,狗雜毛,砍血腦殼的悖時兒子,有娘養(yǎng)沒娘教的憨賊,不得好死、五馬分尸的私生子,老娘一天不請你吃上三四回‘跳腳米線’,你不會知道好歹……”
王務(wù)行從大伯娘的表妹表妹夫身邊逃走后,也不敢回黃溝菁,怕大伯娘責打辱罵,更害怕那對惡夫妻,第二次把他帶走,那時,他可能就沒有機會逃走了。不知會被他們賣到什么地方,賣給什么人干活。王務(wù)行看過一條新聞,某省有個地方的一個黑磚廠,關(guān)押著一些人,包括一些弱智者,替黑磚廠的黑心老板,白天黑夜地干活,沒有自由,也沒有工錢。政府將這些可憐的苦力解救出來時,有的人,已經(jīng)癡癡呆呆的,幾乎變成傻子了。他王務(wù)行可不想落到那步境地。
骨子里,王務(wù)行卻是個異常勤勞的孩子。
侯大叔見王務(wù)行主動提出幫忙,也沒有提別的要求。想了一想,便找來一把掃把,遞給了王務(wù)行。
一個人干這份活,對于一個五十多歲的干瘦老頭來說,的確太累了。有人主動幫忙,侯大叔求之不得。王務(wù)行反正也就是這么一個半大孩子,干枯瘦小,風都吹得倒的樣子,一把就能把他拎起來,即便他幫忙掃地,隱藏著什么不良企圖,就憑他這矮小瘦弱的個頭,量他也不敢怎樣,他一個外地來流浪的野孩子,莫不成還能掀起什么風浪不成。
王務(wù)行手腳麻利,很快就將那些凳子腳、凳子間隙及凳子過道間的垃圾,清掃得干干凈凈。要把這些垃圾撮到外面傾倒時,王務(wù)行遲疑了一下,他問侯大叔:“大叔,這些飲料瓶、礦泉水瓶子,您還要嗎?”
“不要了。那些東西,我要了干嘛?”侯大叔不假思索,順口答道。
“可是,大叔,這些東西,送到廢舊收購站,可以賣錢?!蓖鮿?wù)行脫口而出。
“我不要,你拿去吧?!焙畲笫逍睦镆凰?,這個可憐的孩子!
侯大叔有個兒子,比王務(wù)行大幾歲,在省城的一家大學(xué)讀書。他無法想像,如果自己的孩子落到這個地步,該如何生活。
王務(wù)行高興地把那些飲料瓶、礦泉水瓶子撿到一邊,迅速把一撮箕一撮箕的垃圾,抬到屋外的垃圾站倒掉。隨后,王務(wù)行又幫著侯大叔,很快把凳子擦干凈。
平常侯大叔要差不多一個鐘頭才能干完的活,這次,不到半個小時,就全部干完了。
看著滿頭滿臉都是灰塵的王務(wù)行,侯大叔心里一動:“娃娃,你干脆跟我回家去,洗個澡吧。我兒子以前穿過的衣服,他現(xiàn)在長大了,穿不得了,還留著,你如果不嫌棄,送給你,作為你的換洗衣服?!?p> 聽了侯大叔的話,王務(wù)行呆了一呆。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一低頭,眼淚,“叭噠叭噠”掉了下來。
在侯大叔家,洗過澡,再換上侯大叔兒子此前穿的衣服,王務(wù)行徹底變了個樣。身上的衣服,雖然已被穿過,但全都是完好無損的,甚至像新衣服一樣,而且,無論式樣還是質(zhì)地,都是他從來沒有穿過的好衣服。王務(wù)行開心極了,自打爸爸去世以后,他還從來沒有這么快樂過。
侯大叔見王務(wù)行像換了一個人,暗自驚奇。古話說,佛要金妝,人靠衣裳。這個干枯瘦小的孩子,洗過澡,換身衣服后,完全變了一個人,不但精神了,而且,人也俊了。怯生生、眉清目秀的樣子,著實討人憐愛。
王務(wù)行換下來的那套衣服,清洗的價值都沒有了,洗出來,也得縫縫補補多少遍,才能繼續(xù)穿。干脆扔了。反正,侯大叔一氣給了王務(wù)行五六套他兒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穿的衣服。足夠王務(wù)行穿幾年了。
侯大叔找來一個紡織袋,把那些衣服全塞了進去,遞給王務(wù)行:“你拎回去吧?!?p> “大叔,我沒地方放。”王務(wù)行囁嚅著。低下頭去。
“沒地方放?那你平常住哪兒?”侯大叔愣住了。
“隨便住,反正沒個定準?!蓖鮿?wù)行回應(yīng)到。他不想讓侯大叔知道,他很多時候,都是蹲在飯館門前的火爐邊過夜。
“這些衣服,那就替你存著吧。以后要換洗的時候,你再來拿?!焙畲笫鍧M腹疑惑,叮囑王務(wù)行。
“好嘞,大叔,那我先走了?!蓖鮿?wù)行告辭了侯大叔。歡歡喜喜,一蹦一跳地離開了。
幫忙掃次地,就換來一身這么好的衣服。還痛痛快快地洗了個澡。以前,過年都沒有這么好的待遇。王務(wù)行高興壞了。他就像一只青蛙一樣,一直嘣噠著。不這樣嘣噠著,他害怕自己被幸福淹沒死。
“你他媽的眼睛被X瞎了嗎?踩到我了!”剛轉(zhuǎn)過街角,王務(wù)行正蹦跶得歡。就聽到了辱罵聲,罵聲中,他還吃了一個響亮、清脆的耳刮子。
臉上火辣辣地疼。王務(wù)行一下子回到了現(xiàn)實之中。
王務(wù)行呆呆站住,面前,有個高高的年輕人,清瘦、帥氣,好看得像個明星。只是一臉的不耐煩,火氣很旺的樣子。他被王務(wù)行踩了一腳,雪白的旅游鞋上,赫然留下了幾個臟污的印跡。王務(wù)行吃的那一耳刮子,就是拜他所賜。
這年輕人身后,還站著一伙人,男男女女,少說也有六七個。染頭發(fā)的,戴耳環(huán)的,紋身的,一眼看去就明白,這是幫混社會的。
王務(wù)行嚇懵了。心想,今天一定要遭一頓毒打。
“對不起,對不起!”王務(wù)行一邊小聲道歉,一邊情不自禁地蹲下身子,拉起衣袖,就去擦年輕人旅游鞋上的污跡。
王務(wù)行這一舉動,讓年輕人和他身后的那群人,一同呆愣了一下。罵罵咧咧的,原本要動手打人的那幾個,也都安靜下來。
“給你!”有個眼睫毛被涂成綠色、頭發(fā)被染得紅紅的女孩子,遞給王務(wù)行幾張濕紙巾。
王務(wù)行小心翼翼,用濕紙巾,把年輕人鞋上的污跡,全部擦拭干凈。他不敢站起身,仍舊蹲在地上,仰起頭,看了高高在上的年輕人一眼。
這個年輕人正是汪星。踩了他一腳的瘦小男孩子,蹲在他腳前,給他細細擦拭鞋子的樣子,深深觸動了他,一種從未有過的體驗,愉快地升騰起來,霎時,遍布全身。
“你跟我走?!蓖鮿?wù)行聽到這個年輕人清晰地對他說了一句。
他站起身,畏畏縮縮地跟在這個年輕人身后,年輕人身后那幫男女混混,裹挾著他,一直朝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