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也許需要借助科學(xué)的語言人們才會信服。同樣的道理,文學(xué)語言說了,就像天上的星空,人們看了,笑笑,它還是星空??茖W(xué)語言說了,就像腳底下的花崗巖,人們走走,嘖嘖,它那么結(jié)實。
一個病人,僅僅只是知道自己被醫(yī)生給了一種藥而不吃,他或她會離康復(fù)更近一些嗎?莎莎這么纏著姥爺問。姥爺說,有一種統(tǒng)計科學(xué)叫因果推斷,按照因果推斷的方法來說,可能會出現(xiàn)這樣的結(jié)果。除非假設(shè)exclusion restriction。
姥爺閉著的眼睛又睜開,眼睛下方臥蠶處的皮膚有點兒皸裂發(fā)紅,薄如蟬翼的干皮顫顫巍巍的屹立在那里,倔強的不肯脫落離去。她才注意到,姥爺?shù)慕廾婧诎。?xì)細(xì)的密密的排在眼圈四周,像是畫上的眼線一樣。姥爺?shù)念^發(fā)和眉毛早已花白了。頭頂是凸的,光滑而明亮。長長的眉毛擰成一股從眉尾尾巴處垂下來,一直伸到顴骨上。姥爺?shù)拿济恢倍己荛L。小時候,大人們總故意問她姥爺呢?她便指著畫里的老壽星喊姥爺,去了廟里也那么喊,姥姥自然是美滋滋的,在廟里也不去糾正。
媽媽告訴她,姥爺年輕時候經(jīng)常剃眉毛。越剃越旺盛,越剪越長。媽媽也不知道姥爺為什么剃眉毛。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光是大清朝的辮子都剪的那么腥風(fēng)血雨,姥爺卻急乎乎的連眉毛都剃掉了。
那又是什么,exclusion restriction?她總喜歡打破沙鍋問到底。
“有一個老頭兒,也許他不喜歡管人叫他老頭兒。我們這個年齡的人,或多或少都不愿意。”姥爺不喜歡人叫他老頭兒那叫什么,竇老師吧。
將來她便會明白,叫老師其實更難辯識。老頭兒至少給你一個信息,是一個老人??衫蠋熌?,哪里都是老師了。也許老師本來就應(yīng)該是這樣子的吧。三人行,必有我?guī)熝健]什么不妥,可偏偏最像是或者也像是老師的那位,卻稱作老板。一句老板,暗含了多少討好,多少低眉,多少我為魚肉。一句老板把你從流著哈喇子的科研夢里敲醒把魚拉上案板,就像把愛情拉進柴米油鹽醬醋茶里。誰都有過倔強的掙扎和無聲的反抗,只是浪里淘沙,一遍又一遍淘掉罷了。是淘還是逃,到最后都不重要了??傊?,不在篩子里。而一句老板,時刻提醒著,他還在那個篩子里。
“總之,他提出了一個潛在結(jié)果的框架來探求為什么。如果你今天感冒了,姥爺我給你藥吃,你可能吃或者不吃,你這家伙,吃藥這件事上不總是隨心所欲嘛?!?p> 她吐吐舌頭。
“如果我不給你藥吃,你也可以吃或者不吃。”
“都不給我了,我還怎么吃呢?”她仰起頭問道。
“比如你去了學(xué)校,校醫(yī)院的醫(yī)生給你啊,之類?!?p> 這樣就有兩種同時存在的潛在結(jié)果。
“什么兩種潛在結(jié)果?”
“一種結(jié)果對應(yīng)你藥吃,一種結(jié)果對應(yīng)不給你藥吃。”
“那怎么是潛在呢?”
“姥爺只有你一個孫女莎莎,給了你藥就不能不給你藥,不給你藥就不能給你藥。只可以選擇給或者不給藥,這樣另種結(jié)果就不能同時被看到,所以說潛在結(jié)果?!?p> “那不可以讓瓊表妹假裝另一個我嘛,她也是你的孫女?”她眼珠子轉(zhuǎn)了一圈。
“瓊表妹跟你不一樣啊,你看她黑你白。也許黑的人和白的人的潛在結(jié)果不同。拿她皮膚黑的吃藥和你皮膚白的不吃藥,或者拿她皮膚黑的不吃藥和你皮膚白的吃藥都不能得出什么有意義的結(jié)果。因為你們本來就不一樣?!?p> “可我們都一樣是女孩子呀!”她嚷嚷道。
“是的呀?!崩褷斝α恕?p> “可我們都一樣是你的孫女呀!”她嚷嚷道。
“是的呀?!崩褷斆念^。
“那我們都一樣流淌著。。。。竇。。。。家的血液呀!”她結(jié)巴了下,是因為她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姓竇,瓊表妹也不。
“是的,你們可能會有四分之一一樣,也許還要少些”姥爺押了一口茶,“但是也不要怕那些四分之三的不一樣呀?!?p> “可是,姥爺,”她低頭擺弄著姥爺?shù)牟柰雰荷w子,“我如果說跟瓊表妹不一樣,小姨會生氣的?!?p> “你小姨呀,她不會的?!?p> “上次買洋娃娃的時候,小姨就生氣了。我給自己選了粉色的,給瓊表妹選了黑色的。小姨就有不高興,她說,你們都一樣,都買粉色的公主娃娃?!?p> “哈哈,”姥爺把茶碗放下,“你小姨她慢慢就會接受的?!?p> ————————
她總覺得小姨不會那么輕易接受的。她跟小姨其實也不熟。對小姨的印象也很模糊,唯一清晰的便是她講過的那個故事。
不明白小姨為什么講那樣的故事。只記得她說,“有戶人家生了一個孩子,孩子特別喜歡鄰居家的小女孩。小女孩便經(jīng)常去抱著嬰兒玩。有一次不小心,嬰兒掉到了地上,摔死了?!?p> “???!”她用力咽了一口唾沫,心臟才重新開始動了。鯤表哥和鵬表弟也變安靜了。
“是不小心?”她小聲問道。想和小姨確認(rèn)一下。因為她也經(jīng)常被說粗心啊。
“可能抱得時候沒抱牢吧。就像你抱著你心愛的《安徒生童話》掉了一樣?!?p> “然后呢?”
“還能有什么然后,當(dāng)然得一命還一命啊。”小姨覺得那是天經(jīng)地義。
“怎么還?”鵬表哥問。
“那個小女孩便被兩個大人一邊拉著一只腿?!毙∫踢€伸出兩只手比劃了一下。
“昂?”鵬表弟睜大了眼睛。她仿佛感覺到了將會發(fā)生什么。她邊拿起兩只手捂著耳朵,但已經(jīng)晚了。
“咔嚓,扯成了兩半,”小姨只自顧自繪聲繪色的講。她感到自己也被扯成了兩半。鵬表哥一把她拉過去,把她的頭緊緊摟在胸口,下巴抵住她頭頂說,“不怕。有哥在呢?!?p> 鵬表弟小聲問道,“什么扯成了兩半?”
“凈瞎編!”姥姥跑過來沖小姨說“編排啥不好?編排些這么瘆人的,看把孩子們嚇得。”小姨這才看到她臉色慘白,便笑嘻嘻的說,“假的假的。”
可從此,每次看到嬰兒,她都會想起小姨的那個故事,不寒而栗。有次,一個親戚把孩子放到了她懷里,她整個人忽然便凍僵了。
比起張牙舞爪的魔鬼,她更害怕嬰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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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茶蓋蓋到擱下的茶杯上,完完整整,一絲不漏。她又掀開,茶碗里只剩一點淺米色的茶底了。她拿起茶壺,往里邊又添了些。
“姥爺,”她把剛加滿的茶碗遞給姥爺,等姥爺接過茶碗,她繼續(xù)道“鯤表哥和我一樣嗎?”
姥爺沒有說話,托在手里的茶也沒有喝,仿佛不喝這杯茶,就不用回答這個問題。那些麻雀兒唧唧咋咋,大家都不愿意把湖中的石子撿回,誰都不覺得別人的問題是個問題。
“姥爺,那你給完藥之后呢?”她想到正在進行中的因果推斷。
“哈,這就是問題的關(guān)鍵了,我給了你藥,你吃了,會有一個結(jié)果;我給了你藥,你沒吃,還會有一個結(jié)果;。。。。。?!?p> “噢噢,姥爺,我闊以接。你沒給藥,我吃了,也會有一個結(jié)果;你沒給我藥,我沒吃,還會有一個結(jié)果。一共有四種結(jié)果!”
“exclusion restriction的假設(shè)就是說,只有你吃沒吃藥會影響結(jié)果,跟我給沒給沒有關(guān)系?!?p> “怎么會沒有關(guān)系呢?姥爺一般都是在病治不好的時候才不給藥吃,我都看到了。姥爺不給藥,我就知道那病人要不好了,吃別人給的藥也沒用。”
“對呀,這就回答了你的問題。一個病人,僅僅只是知道自己被醫(yī)生給了一種藥而不吃,他或她會離康復(fù)更近一些嗎?也許會?!?p> 她好像明白了。好像還可以一直這么綿綿不斷的延伸下去。比如說,一個社會只是頒布一個道德規(guī)則而并不將它規(guī)定成一個法律條例,會讓這個社會變得更美好嗎?可是,哪里去找對照組來驗證這個呢?社會和社會太不一樣了。
就像鯤表哥,誰來做他的對照組,給他檢驗藥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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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yuǎn)處的天空鋪滿了橙紅色的霞光,橙紅色向周圍漸漸淡去,靜靜地淡成粉色,與更遠(yuǎn)處的溫柔的藍(lán)色融化在一起。山天相接處,有一個淺盤的凹口,太陽像橫著切開的咸鴨蛋的蛋黃,嵌在碗口,橙黃的鴨油汩汩流出,蛋黃慢慢扁下去。
莎莎兩胳膊撐在桌子上,用筷子尖小心翼翼的挑了一點蛋黃,放進嘴里,吧唧吧唧,學(xué)著姥爺?shù)臉幼?。她之前是從來不碰咸鴨蛋的,咸鴨蛋,想想就咸的口渴難耐,不吃不吃,她嘴巴和鼻子揉到一起,眼睛閉著,頭不停的搖。
媽媽于是偷偷把鴨蛋白和青菜混在一起煮在粥里,蛋黃和豆腐燉在一起。
“這是什么呀?”
“豆腐菜粥呀。”
吧唧吧唧,吧唧吧唧,喝了兩碗。
“這是什么呀?”
“蟹黃豆腐呀?!?p> 吧唧吧唧,吧唧吧唧,呼嚕了一盤。
媽媽的把戲,她一直都沒有識破。
每次去姥爺家,姥爺買的咸鴨蛋莎莎又一個都不碰。
“姥爺,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從小就不吃咸鴨蛋的。”
“喔?!”姥爺撇撇嘴,“哦。姥爺還知道你喜歡吃蟹黃豆腐,一周三天都吃不厭煩?!?p> “嘻嘻,姥爺,我是喜歡,但是三天還是會厭煩的,姥爺!”她站起來趕忙糾正,免得姥姥聽到了又連著一周天天做蟹黃豆腐。小時候和蘋果無比親密的接觸還歷歷在目。
橘幸様
嵌入在章節(jié)內(nèi)容的“蟹黃豆腐”是應(yīng)該加上“超鏈接”的,它們會鏈接到那些相應(yīng)的章節(jié)。 可惜,紙板和電子書目前都沒有這項功能呢。這恰恰就是現(xiàn)實的無奈吧。 有鏈接功能的是不知道會被誘惑著跳去哪里的人生,沒有鏈接功能的便是第三視角的轉(zhuǎn)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