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喜歡去雍和宮拜拜,她時常要跑去那附近溜噠一下。
雍和宮附近的胡同深深淺淺,門都又矮又窄。天氣冷的時候,門口往往杵著一個女人,賣糯米糕或者小吊腳梨湯的。糯米糕是用扁扁的小木棍戳成,扮成雪糕的樣子。吊腳梨湯則是供在一個高高的塑料杯里,飄著幾片云朵一樣的銀耳。女人總戴著露指手套織毛衣。
冷風(fēng)嗖嗖的刮兩下,地上的葉子被卷成了小漩渦,街上行人的頭和手都縮進(jìn)了及踝的羽絨服里,臉也躲到了口罩的后面,像是《千與千尋》里的無面人。無面人,無聲無息。無面人,隱形遁跡。
姥姥總說“渴了吧,來杯熱乎乎的梨湯吧”??珊⒆觽?,無論是誰跟著來,總是對裝成雪糕樣子的糯米糕心生向往。眼巴巴的瞅著。
賣糯米糕的眼尖手快,揪到點(diǎn)話音便打起了招呼,“老姐姐來啦!”。
姥姥便停在攤位前應(yīng)道,“這常在佛祖門前晃,多蹭噌福氣好辦事吶!”跟著姥姥來的孩子們這時便會從銀色的高高的鍋里挑一個給自己。
莎莎擎著糯米糕問姥姥要辦什么事,她總說,“多著吶,黃天底下什么事可不得靠福氣撐著!”她說的時候總是抬起頭朝雍和宮的金色琉璃屋檐望望。陽光順著屋檐嘩嘩得流到了她的頭發(fā)上,泛起起一片閃亮亮的白光。
姥姥有一頭烏黑的頭發(fā),八十歲還不肯變白一絲。八十歲都不見長白,姥姥自有她的說法。
前來看望姥爺?shù)牡哪切W(xué)生們總喜歡拿她的頭發(fā)說事。
有人說,“師母一頭烏發(fā),基因真好!”她不應(yīng)聲。莎莎的姨奶奶,也就是她妹妹,早已白了半頭。
有人說,“師母保養(yǎng)的好哇!”她鼻子一哼。她見不得那些臉上涂膏抹脂的,逆天逆地白發(fā)染黑的。
有人說,“師母福氣真好!”她這才喜笑顏開,不停的招呼說話的人夾菜吃飯。
“什么福氣不福氣的。都半截身子入土的人嘍。”她說著,邊把凌亂在鬢角的幾縷頭黑油油的頭發(fā)擼到耳后。
“那另外半截呢?”姥爺跟著打趣道。
“這糟老頭子,她翻了姥爺一眼,把剛盛好的米飯重重的擱在他跟前,哐鐺一聲,“剩下半截還不得給你們這——竇教授,做飯嘛!”她笑著對著那幫學(xué)生說。
她和姥爺分房睡。她睡臥室,姥爺睡書房。
她喜歡和小孩子們一起睡,吵吵鬧鬧,這個尿床了,那個又哭了。她有一只棕褐色的雞毛毯子,插在床角。姥爺喜歡晚上靜靜的讀書看報,他有一只翡翠荷花瓣銅身的小臺燈,擺在書桌的一角。
姥姥總是到處蹦跶,姥爺總是宅在家里。姥爺和醫(yī)院新來的同事還沒見過的時候,她早已和同事的家屬們交換過稱呼了。具體的稱號往往取決于對方家孩子的工作。如果那家人有個孩子也是醫(yī)生,她便變成了磊兒媽;如果那家孩子也是護(hù)士,她便變成了小溪媽;如果是互聯(lián)網(wǎng)大廠做事的,她便變成了森兒媽;如果是出國在外工作的,她便變成了小江媽。如果還都不是,她便是竇大夫家的。她自己的名字呢,好像只有在公安局換身份證的時候被叫過。只不過后來森舅舅沒了,她就沒再說自己是森兒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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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號請去4號窗口!106號請去4號窗口!”姥姥起身向前。她一開始排到的號碼是104,她和后邊的小伙子換了。姥姥瞥了一眼那鮮紅的‘4號’,就迅速的移開了。
“是閆淑芳嘛?”里邊穿制服的女警察對著電腦,側(cè)身掃了她一眼。
“哎,哎?!彼ξ狞c(diǎn)頭點(diǎn)頭。老實說,很少見姥姥這么乖乖聽話點(diǎn)頭哈腰的。
跟著來的鵬表弟疑惑的仰頭望著她,“姥,姥——”。他下意識的自己捂住了嘴巴,忽然想到了自己是在公安局。
女警察噼里啪啦的敲著鍵盤,“老太太,幫忙帶孫子吧?”
姥姥嘻嘻,嘻嘻,“是呀,年輕人都日理萬機(jī)的忙。咱一把骨頭也發(fā)揮發(fā)揮點(diǎn)余熱?!彼恢边@么說,森舅舅沒了,她也不改口。她轉(zhuǎn)過身,攥著鵬表弟的胳膊,“叫警察阿姨呀!”
鵬表弟被她一戳,怯怯的喊了一聲“警察”。他沒有喊阿姨。警察就是警察,像雍和宮里站立起來的戳到屋頂?shù)拇蠓?;阿姨就是阿姨,爸爸以前總說滿大街看著比媽媽老的都是阿姨,比媽媽年輕的那是小姐姐。他也來不及細(xì)細(xì)的想,滿腦子還在盤算著回去后和表姐表哥得瑟他的宇宙級大發(fā)現(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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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知道姥姥叫什么嗎?”他一推門就迫不及待的沖著屋里喊。
“哈哈,又被取笑了吧”莎莎姐遠(yuǎn)遠(yuǎn)的扔給他一塊芝麻糖,“早就讓你改口‘奶奶’了!”
他一整塊丟進(jìn)了嘴里,喀哧喀哧,“不是這個‘叫’。你們知道姥姥也有名字嗎?”
“老弟,說得好像全世界就只有你有名字一樣!”鯤表哥頭也不回,繼續(xù)盯著自己的小說。他看的是《科學(xué)怪人》,此時,科學(xué)怪物正要向維克多·弗蘭肯斯坦教授講述自己被遺棄后的經(jīng)歷。
“那你說說,姥姥她叫什么名字?”他興致勃勃的問,又從莎莎姐那里抓過幾塊芝麻糖。
“好吧,姥姥姓閆?!宾H表哥的視線仍然留在書上。
“咦,聽著好像在哪里見過?”莎莎陷入了沉思,手指還夾著半塊芝麻糖。
“那是姓,她的名字呢?不知道了吧?”雖然被潑了半盆冷水,他仍然興趣未減。
鯤表哥好像看入迷了,不再理會他倆了。
“噢噢,是閆淑芳!”莎莎興奮的喊道。
“啊,姐姐你怎么都知道?!”鵬表弟有點(diǎn)像霜打了的茄子,“也是和姥姥辦身份證時知道的嗎?”
“不是,家譜里看到的!”莎莎把手里的半塊芝麻糖放嘴里,咔嚓咔嚓。
“家譜?”鵬表弟兩眼放光,又來了興致,“家譜長什么樣子呀?”
“像樹一樣。像大榕樹一樣,很多樹杈,很多樹枝,每一個樹枝都寫一個名字?!彼貞洰?dāng)時站在姥爺背后看到的那本大冊子,和姥爺那里得來的一點(diǎn)一點(diǎn)宗族家史。
“姥爺是樹根嗎?”
“不是。他也是一個樹枝。他那里寫著,竇子尤,旁邊的是閆淑芳。沿著他們下去,就是我們爸爸媽媽他們了。”
“有我的嗎?”鵬表弟焦灼的問道。
“有啊。先是你爸爸”說到爸爸的時候,莎莎聲音低了下去,“竇森,竇森旁邊是一條單獨(dú)樹枝是陰艾丹,然后他們下去就是你竇陰鵬!”
“莎莎姐你也在嗎?”
“在呀!先是我媽媽竇筱溪,旁邊是我爸唐禹,然后就是我唐竇莎嘍!”
“唐豆沙。要是姑父姓咸,估計就是咸豆沙了吧?!宾H表哥噗嗤連自己都笑了,視線仍留在書上。
“哈哈,哈哈,”鵬表弟笑的眼淚都流出來了,“姐姐,這可別怪我笑呦。姑媽姑父也太逗了吧!”
“哼,起名字的時候哪里會想得到那么多諧音。說不定你竇陰以后還會有什么,抖音,都隱,的諧音出現(xiàn)呢!”莎莎努力的替自己辯解。
“哈哈,抖音聽起來也蠻有趣?!冰i表弟又問道,“那鯤表哥呢,鯤表哥呢?”
鯤表哥在家譜上嗎?莎莎怎么想也想不起來。
有很多樹枝,姥爺只是泛泛翻過,他并沒有說些什么。莎莎瞄了一眼,上邊又好多很長的外文名字,那么長,自己一口氣都叫不出來。磊舅舅旁邊的也是,好長的名字,她只記住了奧費(fèi)莉娜。只是舅舅的下面,沒有一根樹枝出來。
“姥爺,這里漏掉了鯤表哥吧?”她指著舅舅名字下方的一片空白。
姥爺說“不急,慢慢來,總有一天要添上的?!彼仙狭思易V,接過姥姥遞過來的紅豆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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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喜歡甜齁齁的紅豆粥,喜歡又咸又辣的榨菜,喜歡炸的油晃晃的藕合子。
姥爺總是要強(qiáng)調(diào)自己的那份,“老婆子,一點(diǎn)點(diǎn)兒鹽一點(diǎn)點(diǎn)兒油不要糖?!彼檬直葎澲竽粗钙谛∧粗傅募饧?。
但要達(dá)到一點(diǎn)點(diǎn)的標(biāo)準(zhǔn),姥爺必須守在廚房,等著姥姥恰好要放鹽或者進(jìn)鍋炸的時候,否則,說了也白說。姥姥總會忘記的。
“哎呦,瞧我這記性!”她會笑嘻嘻的說。
姥爺“唉——”好長一聲,搖搖頭,又“唉——”好長一聲,拍拍肚子,肚子咕嚕咕嚕叫了兩下,他只好無奈的吃起不及格的飯菜。
有次莎莎恰好撞見姥姥要放一大勺鹽進(jìn)鍋里,“姥姥,姥爺說只一點(diǎn)點(diǎn)鹽?!?p> 姥姥嗖的撒了一大把進(jìn)鍋,“噓噓,悄悄的,你姥爺他管不著。”同樣的,她又撒了一把糖到粥里。
莎莎睜大了眼睛,“姥爺說要他要單獨(dú)一份不放糖的。”
姥姥撇撇嘴,“他哪里來那么多事,又不是皇上,還天天要獨(dú)一份的?!?p> “姥爺說那是科學(xué)健康,病人們都聽他的?!?p> “哼,讓他管好他的病人就行了。他管不著咱們。”姥姥用鏟子指指書房的方向。
姥姥去頤和園一定要爬去佛香閣拜拜,姥爺就呆在湖邊看看鴨子。她去雍和宮一定要挨個殿堂拜拜,姥爺就在銀杏樹下轉(zhuǎn)轉(zhuǎn)。她去香山一定要山頂燒個香錢,姥爺就找個紅葉叢里躺躺。
她有次不知道從哪里求來的,幾包黑芝麻粉一樣的東西,黃色的麻紙包成金元寶的樣子,上邊還蓋了朱砂的紅漆。她自己先舔了舔,好像有什么不妥,又往里加了幾撮糖,倒入水,遞給孩子們。鯤表哥一仰脖子喝了,莎莎閉著眼睛咽了下去。鵬表弟嚷嚷著太難喝,她只好允許他混著可樂,眼里一抹的焦急。
“好孫子,快喝哇,這可是天大的福氣!”
鵬表弟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舔,“姥姥,你別催我,嗆到了,就吐出來了?!?p> 等到終于舔完,半瓶可樂跟著不見了蹤影。
接下來,鯤表哥和莎莎期末考試都考了第一名。她篤定自己的福包發(fā)揮了法力,不虧是雍和宮大香爐里的福祉。
姥爺氣的指著姥姥“你說說你,瞎給孩子們亂喝什么!”
“爪子拿開,有什么好指來指去的!”她把姥爺?shù)母觳矒荛_,扭過頭去。
姥爺氣的指向屋門,“孩子爸媽那里怎么交代呢?”
“有啥交代的,我養(yǎng)的孫子,這身體棒棒,這成績高高,得給我發(fā)個獎狀配個大紅花吧!”姥姥自己豎起了大拇指。
“還有一個臭小子怎么說呢?”姥爺指這鵬表弟。
“還不是被破可樂壞了靈性,”她瞅瞅鵬表弟,“下次再不許喝破可樂了!”鵬表弟撅著嘴跑開了,“可樂沒有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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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雍和宮里的香不允許燒了。聽說是香煙亂飄,附近居民怕起火。
她捶胸頓足,連連嘆息,“這不自個兒短自個兒福氣嘛!”她的福氣像彈簧,可長可短。
姥爺笑瞇瞇的捧上一杯茶,“磊兒媽,咱這不是短,是斷,斷了就不再有念想了”。
來年鵬表弟分班考試的時候,姥姥又弄來一包。鵬表弟捂著嘴巴跑開了。
她滿屋子里跟著追,“花了大價錢才求來的,單單你有的福祉!”。
鵬表弟躲在姥爺身后,偏偏不領(lǐng)情,“我不要,我不要,哥哥姐姐都沒有,我也不要。我要和他們一樣的!”
姥姥沖姥爺?shù)裳劬?。姥爺?shù)难劬Φ粼诹吮橇荷?,他仰著頭,義正言辭的說“老婆子,這事兒堅決不投降!”
姥姥和姥爺是這么的不同。倘若羅列起來,姥爺說護(hù)城河的水全換成墨水,也不夠?qū)懲?。但是他們在同一個屋檐下,生活了一輩子。
生活反反復(fù)復(fù),時間重重疊疊。姥爺依舊掛著他的銀絲眼鏡,在密密麻麻的字符里搜尋人生。姥姥依舊提著她的菜口袋,在家長里短里的閑扯里丈量生活。他依舊宅在家里,她依舊溜達(dá)在外。
姥爺說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姥姥說那大匾上明明寫著,世事洞明皆學(xué)問,人情練達(dá)即文章。他們偶爾會結(jié)伴一起,帶鵬表弟在書店里熏熏。
書店里滿是孩子。手里拿著小汽車呼啦啦在書上飛馳的,帶著小狐貍面具在書架間穿梭玩捉迷藏的,躺在媽媽懷里喝著果汁的。
書店里滿是書,大片大片兒的兒童繪本。姥爺想要看的都被高高的束在架子上保護(hù)著。他夠也夠不著,便說,“罷了罷了”,陪著鵬表弟讀起了繪本。
姥姥湊過來瞅了瞅,紅的綠的藍(lán)的黃的一大片,“喲,也沒幾個字”。
再隨手翻一本后邊的價錢,“趕得上好幾頓紅燒大黃魚了”,她說。
“看吧看吧,看完了咱再走!”她喜滋滋的摸摸碰碰的后腦勺,滿足的仿佛免費(fèi)吃了好幾頓大黃魚。
菩薩保佑,這孩子還是隨我們竇家,小時候貪玩是貪玩了些,長大了稍微發(fā)發(fā)力,憑著那股子聰明勁兒伴著咱這福氣,干啥啥不成?他媽媽也不用操心,這成才的樹就不用闊!姥姥心想。
街道兩旁的長粗了的大樹一律被截去了頭,突兀著光滑而平整的嫩黃色傷口,幾只細(xì)胳膊細(xì)腿兒寒森森的張著。
但是鯤鯤像誰呢?她也說不清楚。就像可樂破壞了福包,一攪合起來全都亂了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