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總喜歡來雍和宮蹭蹭福氣。這么多年了,她其實從來也是無事不登三寶殿。
“什么福氣,姥姥!”莎莎撿起一顆銀杏葉子。輕輕的蓋在眼睛上,陽光透下來,黃澄澄的,熱呼呼的。
瓊表妹掙扎的從姥姥的懷里跳下來:“父親,父親!”一屁股坐在銀杏葉鋪成的黃色毯子上,撒了歡的爬了兩三米。
姥姥說這孩子從非洲回來都大半年的了,怎么中文都咬不準。
她的一雙大眼睛大的可以裝的下一個糖葫蘆。眉毛,鼻子,耳朵全部都融化在了一團黑里。大半夜上廁所回來,姥姥總是哎吆喂得一驚一乍,捂著胸口要吃兩粒速效救心丸。她有著方便面一樣的鋼絲頭發(fā),彎曲而細密,被媽媽梳了兩個小犄角,硬挺挺的站在頭上。
她撒了歡的爬,像牛魔王家的黑孩兒一樣,扭頭沖著姥姥笑。她笑起來,嘴唇從里邊翻出來,兩排雪白的牙齒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
姥姥追上來,架起瓊瓊的小胳膊,匆匆拍掉沾滿膝蓋的葉子,“悄悄地,瓊瓊,是福氣,再不許說錯了。說錯了可就不靈了!”她蹲下來,按住瓊瓊的兩只胳膊,盯著她重新說福氣,眼睛里一抹虔誠的祈盼。
莎莎把眼睛上的葉子拿下來,也跟著旁邊示范嘴型。瓊瓊便鼓起腮幫子,憋足了勁“福氣,福氣!”姥姥喜滋滋的親了她一口,“哎,這才對,我的乖孫女喔!”
莎莎便隨手把銀杏葉插在了瓊瓊的小犄角上,一邊一只。插完,自己都笑的直不起腰來,“哈哈,哈哈,姥姥,你看,鐵扇公主?!杯偔偮牰斯?,便作了一個天鵝舞中的公主半蹲。姥姥噗嗤,眼角的皺紋裂開了花,“得,得,得,咱就做個黑天鵝公主。”
旁邊一些游客香客看著新奇,舉長了手機來拍這只金色包裹著的黑天鵝。
姥姥從前并不常常和人提及瓊瓊這個孫女。小姨手機里發(fā)過來的照片,乍一看,黑乎乎一團,像個煤球,怪嚇人的。
但現(xiàn)在,她眉眼里全是得意。她望著,嘖嘖,嘖嘖,這怕就是塊黑金寶吧。西游記里取經(jīng)不也是從她家鄉(xiāng)取的嘛。
姥爺說“那是印度,隔著一個印度洋”,說著從書柜上取下地球儀指給她看。
她菀了姥爺一眼,“差不都就得了。還不都是一樣的黑乎乎?!?p> 姥爺說,“印度人膚色不黑?!?p> 她說,“差不都就得了。小日本不還寫著漢字?!”
她說起日本總要加一個小字。她的親生父親死在抗日的戰(zhàn)場上。沒了父親,她的母親改嫁。她的繼父又死在了抗日的戰(zhàn)場上。沒了繼父,她的母親守了兩年,也死了。沒了母親,她便一個人拉扯著同母異父的弟妹長大。當然,她也拜了太爺爺太奶奶坐干女兒。她總說沒了日本人,總不會落到給姥爺當老媽子的命。但她心里清楚得很。她總是恨得牙癢癢,小日本的電飯煲煮的米飯,那真是香!小日本的馬桶也沒叫莎莎他爸白花錢。
姥爺說,“那年頭你要還是還翹著這資本主義的尾巴,還不得像我一樣巴結(jié)個貧下農(nóng)身份當過日子對象?”
她想想也是,要是她家道沒破落,她十有八九便得配給一個貧下農(nóng),還得是下下農(nóng),指不定還是外鄉(xiāng)逃難的。這會兒,指不定在哪個農(nóng)家老院里曬著太陽,拜著基督。她口中的外鄉(xiāng)逃難的,便是姓唐的那家。
說起著拜基督,她也得去見識見識。
姥姥信佛,信道,信神仙。如來佛觀世音,玉皇大帝太上老君,各路神仙土地公洞,快快出來見我姥姥。她從來都是哪里碰到哪里就拜拜的。一路拜來,拜出了四個大學(xué)生,兩兒兩女。走到哪里腰桿兒都挺得直直的,姥爺說她就是一顆會動的白楊樹。
姥姥說,“可不就是樹??!這日子一天天的過,年輪一圈圈的長。嘩啦啦的孩子們都比咱倆高了。再嘩啦啦的孫子們就比咱倆高了?!彼严春玫囊换@橙子放到姥爺跟前。
姥爺拿起一只橙子削掉屁股,再在周圍劃出五條經(jīng)線,順著劃口,輕輕一撕,一朵盛開的五瓣花就出來了?;ǘ渲醒胧菆A鼓鼓的橙子,帶著白絡(luò)兒。姥爺總說要帶著白絡(luò)兒吃才營養(yǎng)。姥姥卻嫌太苦,人活著不就涂個樂嘛。
她接過橙肉,扳下兩瓣兒,揭掉上邊覆蓋的白絡(luò)兒“也有過這樣的時候,覺的這日子呀,挨不過去了,風(fēng)太大了;撐不動了,雪太厚了。。。?!彼D了頓,“也有過想不開的時候”。
姥爺訕訕的笑著,“那年在下鄉(xiāng)的那個村子,你還拿了條繩子,說什么在村口的蘋果樹上做個了結(jié)。。?!?p> 姥姥半慍半怒把剩下的橙子還給了姥爺,“虧你還有臉提。當年你要有現(xiàn)在的一半兒好脾氣,我就燒高香了”。
姥爺長嘆一口氣,“哪里來得機會養(yǎng)脾氣啊。天天提著心吊著膽的,戰(zhàn)戰(zhàn)兢兢。你生完老,老二。過去醫(yī)好的患者送來一斤黑糖,在手里掂來掂去,掂來掂去,不知能接不能接?!崩褷斏斐鍪直葎澲K氖职淄竿傅?,青色的紋絡(luò)清晰可見。
半響,他倆都沒有說話。
“也不知道那個村子怎么樣了?”姥爺抬頭問。
“不如回去看看吧?”姥姥提議。她這么說著,就起身讓爸爸上網(wǎng)買了兩張高鐵票。不一會兒行李也收拾好了。
“老頭子,帶上牙刷吧?”
“老頭子,衣服也兩套厚的?”
“老頭子,喝水的杯子也帶著吧?”
她每問一次,姥爺?shù)耐颂霉木痛蛞宦?。等到第二天臨出門,姥爺終于諾諾的說,“老婆子,我還是在家看門吧?”
姥姥撇了撇嘴,帶著鵬表弟上路了。姥爺?shù)睦霞译x爺爺和姥姥的老家就隔兩個村子。但姥爺從來都沒回去過。
沒幾分鐘,姥爺聽到門鎖喀哧咔哧的響動。他把手里的卡片塞進兜里。
姥姥的探頭進來,急呼呼地,“外頭風(fēng)嗖嗖的,給孩子拿個帽子?!?p> 鵬表弟在門外嚷嚷,“姥姥,不冷!”
姥姥并不理會他,掃了掃屋里。姥爺快速遞給她一只鵬表弟平日里帶的帶檐帽子。
她看也不看,“不是那個,那個不暖和?!彼纱喟颜麄€身子挪進來,在鞋柜里翻來翻去。本來被姥爺擺得左右左右整整齊齊的鞋子被她洗劫一番,都熱熱鬧鬧的劈腿找小三了。左腳的暗紅中跟皮鞋配右腳的白色運動鞋,或是右腳的黑色翻毛絨配左腳的栗色拖鞋。
她在前邊翻,姥爺跟在后邊收拾。姥爺笑嘻嘻的,“老婆子,啥時候改成把帽子擱在了鞋柜里了?老頭子可是一點都不知道哇?!?p> 鵬表弟騰騰的跑進來,從姥爺胳膊窩里奪過帽子,“這個可以噠,姥姥快走”。
姥爺對著鵬表弟擠擠眼,“你姥姥要的是另外一頂呢!”
鵬表弟自個兒把帽子戴上,“姥姥,你要哪個帽子呢?”
姥爺示意鵬表弟攤開兩手接著,從兜里掏出一張卡片,擱在鵬表弟肉乎乎的手掌上,“問問你姥姥,是不是這頂?”
“咦?身份證呀?”鵬表弟大叫一聲,轉(zhuǎn)向姥姥。
姥姥一把奪過,沖著鵬表弟,“你看著糟老頭子,明明知道還不告訴我,這耽誤了高鐵怎么辦!”
姥爺笑嘻嘻的湊夠來,“這去高鐵站就半小時路,還有將近三小時呢。婆孫兩個在車站肯定是要寂寞的吧?咱順便給車站疏通疏通人流。”說著便遞上來一袋小糖橘子,“吃了橘子再走吧?”
姥姥虎虎的,“正火著呢,吃不得這玩意兒。”又沖著鵬表弟,“帶上你姥爺給你的橘子路上吃!”
姥姥出門一向要提前。坐個火車,要提前三小時。坐個飛機,恨不得頭一天就駐扎在機場。因為這樣,家里人遠途回來都不愿告訴她,免得她在機場駐扎一塊小地來接機。但她哪里肯罷休,大家就蠻著她飛機落地時間。如果是上午的,就騙她說是下午的;下午的,就騙她說是晚上的;晚上的,就騙她說是隔天的??傊笸蟼€五六個小時便是。但姥姥說這些小把戲擱在她這里那就是孫悟空見了如來佛祖,她動根手指頭撥個電話,順著航班號就問得清清楚楚!
高鐵呼呼的跑,呼呼的像風(fēng)過麥田一樣,把周遭都捋順了。田野都四四方方的,房子都整整齊齊的,車馬人龍也都規(guī)規(guī)范范的。
姥姥心里嘖嘖,這佛祖九天之上飛著,看腳底下怕更是平整漂亮些吧。
鵬表弟看著走道那邊和女孩在吃削好的蘋果。女孩子白皙瘦削的樣子真叫人心疼。他也拿出一個冰糖橘子吃。他看著窗外,夕陽曬紅了臉。
姥姥瞄了鵬表弟一眼,問,“甜嗎?”
他忙不迭地說“嗯嗯?!?p> 姥姥剝了一個橘子,真甜。
姥姥自顧自笑了。她轉(zhuǎn)身向過道那邊的媽媽,“這是帶著孩子去哪兒呀?”
媽媽沒有化濃妝,但也看不出年齡,臉上漏出絲絲倦容。座位下方放了一只便攜籠子,籠子里,一只狗耷拉著腦袋,呼哧呼哧。媽媽慢慢的說,“孩子有點不舒服。去看了趟病回來?!?p> 姥姥這才仔細瞅了瞅,那女孩的臉煞白煞白的,瞳孔淡淡的黃。
姥姥只好暗暗的嘆息。她跟了姥爺一輩子了,姥爺退休后,那些找上門來的病人她也見過無數(shù)。耳濡目染的,她也自認為半個大夫了。她說,“鵬鵬,你瞅瞅這窗外,草兒綠油油。天涯何處無芳草哇!”
“哎呦,姥姥,這詩都吟上了?!冰i表弟打趣道。他知道什么都逃不過姥姥得眼睛。
姥姥拍了他一下,“這臭孩子,你看,這自個兒跑得快了,日子都美得平平整整咧?!?p> 鵬表弟說,“姥姥,我們現(xiàn)在都不想跑那么快,跑得快太累了?!彼抢谝巫由希桓睘橘x新詞強說愁的樣子。
姥姥敦促他坐端正,“有啥累不累的。這佛祖菩薩們可比你累多了,管這管那的?!?p> “他就不能分給小菩薩管,再分給小小菩薩管嗎?”
“都分出去了,那誰還給他們上香呀?!”
鵬表弟打趣道,“那我就讓小菩薩給大菩薩上香?!?p> “噗嗤,有見過菩薩上香的嗎?”
是啊,叫廟里那些高大粗猛的小菩薩們跪下來上香確實有點難。還是人容易些。
旁邊的媽媽笑了,“你們這菩薩菩薩倒是提醒了我。一回去,我也去上根香。替孩子求個藥到病除?!?p> 姥姥又瞅了瞅那女孩子,“是啊,快去求個。多俊俏的姑娘!”
那媽媽笑了,“是兒子。”籠子里的狗耷拉著腦袋,呼哧呼哧。
鵬表弟憋著笑,看向車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