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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箋

第8章:林甫梟心

太平箋 大臉貓愛吃驢 3641 2021-03-07 09:40:13

  府臺大人關(guān)門前,窗欞里影影綽綽,驚地身后端盆的老媽子不住哆嗦,大人嘆了口氣,把額頭貼合在門窗上,那身曠日持久的疲憊再難消遣,紺青色的眼窩里點(diǎn)點(diǎn)淚痕婆娑。

  “大人···”

  身后,傳來師爺急切的呼喚。

  府臺大人回過頭,侍從適時(shí)退下,當(dāng)他從茫然中剝離心神,才發(fā)覺自己又坐回在了圈椅上。

  這里是石馬鋪的營地,為了及時(shí)傳獲消息,在師爺?shù)闹鲝埾?,大人征用了這家闊綽宅邸,周圍富有官兵鎮(zhèn)守。

  安全。

  尚且安全。

  “怎么樣了?”

  大人扶額長嘆,好似消耗了極大的氣力才問出這句早已知曉答案的話,師爺正了正衣冠,此時(shí)燭光杯影,照透薄紗。

  “西安和瀏陽的人馬已經(jīng)撤走了,聽說鎮(zhèn)守金盆嶺的劉大人也作了準(zhǔn)備,那蕭賊勢頭正勁,目前我軍傷亡過千?!?p>  “欸···”

  大人嘆了口氣,連一句回應(yīng)都說不出口,師爺左右張望了幾眼,當(dāng)他望向廂房的時(shí)候,表情露出焦慮,小心翼翼地湊到大人耳旁,終是提及了關(guān)節(jié):

  “大人,不能等了?!?p>  聽到這句話,府臺大人猛地抬頭,再看師爺這副嘴臉,心底那團(tuán)邪火噌噌噌往上冒,青筋暴跳,漂亮的官話脫口而出:

  “想我堂堂府臺,連任以來未有叩閽失察,不愛戚施,雪霽弊竇,清如水,明如鏡,不亞于紗照萬盞的明燈···”

  不等府臺說完,師爺斗膽,果斷制止接下來的贅敘繁雜。

  此時(shí)師爺?shù)谋砬閹锥嗖蝗蹋娨唤z忍受:“大人!恕小的直言——善,才是最殘忍的東西!而今您若迷途知返,尚有退路可言,要是被那邊發(fā)現(xiàn)了···”

  師爺捩了一眼廂房,繼續(xù)道:“這里的事情,可就不好說了!朝廷說是派下五萬人馬,那又如何?小人早就接到線報(bào),說那東石二王早已挺進(jìn)長沙府外,眼下正正準(zhǔn)備馳援蕭王呢!就算咱退一步來講,打得過又怎么樣?要知道事后清算,誰人無過呀!藩家軍的援兵不提也罷,您這續(xù)任的府內(nèi)高官,能有好結(jié)果嗎?攻城不過數(shù)日縱已死傷過千,何況還有您的···這可是天大的罪過呀!”

  師爺說完,府臺大人頓陷囹圄困境,整個人癱軟在圈椅上,幾乎與那老朽的木頭融為一體,方才那番仗義官話,也變得極為可笑了。

  “難道說這世道真要棄本官于不顧嗎···”

  這句呢喃,更像是宣判,師爺聽出話里玄機(jī),急忙又道:

  “大人,世人負(fù)你,咱不能自暴自棄呀!按我說,不如就順著那邊的意思辦,越早越好,趁著那要命的東西還沒頒制,咱帶著商定好的數(shù)目投靠過去,再不濟(jì)也是一條活路呀!”

  噠···

  噠···

  噠···

  府臺大人疊指敲打著桌面,猶豫呼之欲出,冗長的沉默后,方才吐露出真意:

  “容我再想想吧,這條路一旦踏上,就回不了頭了···”

  師爺越聽越急,抓耳撓腮忍不住提高了聲調(diào):“大人!今夜可是最后的期限了,再耽誤,那邊也是死路一條,何況咱已經(jīng)做實(shí)了,猶豫也晚了!您就不想想···那?”

  師爺沖著廂房努了努嘴,這句話徹底擊垮了大人最后的尊嚴(yán),他的聲音也隨著燭光愈發(fā)暗淡:

  “本府···知道了,把信放出去吧,傳我指令,今夜不用戍營了。”

  師爺?shù)难壑薪K于帶出了慶幸,他急忙拿起桌上那扇紙鳶,迫不及待地想要放飛,臨走前,身后是府臺大人最后的體恤:

  “容百姓一條生路吧,哪怕要我負(fù)荊請罪,也值了。”

  師爺不解地盯著大人,追隨日久,似乎到了今朝才識得此人性情。

  “小的肝腦涂地,誓死追隨大人!其他的事情交給我,定要您不費(fèi)吹灰之力,坐享榮華富貴!待得事成,咱二一添作五,按著老例,該怎么逍遙怎么逍遙,您還是高官得坐,駿馬得騎,萬不要再有此負(fù)擔(dān),這世道,不缺您這三分良心?!?p>  師爺說出抱負(fù),拱了拱手就要離開,臨走前又想到了什么,轉(zhuǎn)而繼道:

  “對了,皂班的弟兄還沒回來,我已吩咐手下去找了。還有,聽說昨天夜里城隍廟附近出狀況了,傷亡了七八名紙鳶女,也不知道是哪伙人膽大妄為,如此一來又不夠數(shù)了,不過您放心,這些小事交給我就好,算是略盡綿薄,給您寬心了。”

  府臺大人百無聊賴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事到如今,于他而言再無值得慶幸的消息,他萎靡在椅子上,任由事態(tài)蔓延失控,漸弱的燭光在他的臉上畫出驚嘆。

  他回過頭,好像看到了從前,醉心的權(quán)利宛若一把尖刀,于良知泯滅的前夕,刺穿了道義的面紗。

  師爺打開門,悄悄離開。

  正巧此時(shí),報(bào)信的官兵拱手上前,師爺趕忙將紙鳶藏在身后,擰著眉毛示意手下噓聲。

  “大人,有一伙人前來投靠?!?p>  師爺聞聽此言,煞是詫異,稍微思量后不耐煩地?cái)[了擺手:“讓他們哪來哪去,都快餓死了,哪有余糧管這幫刁民?”

  官兵猶豫再三,小聲又說:“大人···這伙人有婦孺老少,而且好像是之前石馬鋪的捕快帶來的,咱要不要···”

  聞聽此言,師爺甚是驚喜,還真是得來全不費(fèi)功夫!

  “速速開門!”

  ···

  喜樂從地上撿起鐵尺,送到了香葉的身邊。

  香葉摸了摸娃娃的頭發(fā),那張稚嫩的笑臉掛著令人無法直視的風(fēng)霜,所以他將目光送給了遠(yuǎn)處的紹許。

  把喜樂抱到老財(cái)身旁,看了一眼嚎啕痛哭的小坨哥,香葉嘆了口氣,沒說話,又回到弟弟的身旁。

  感受到肩膀上的沉重,紹許這才回神。

  “我沒事?!?p>  香葉點(diǎn)點(diǎn)頭,回想夜里的情形,任誰都不免心有余悸。

  “那個紙鳶女應(yīng)該還沒嫁人,我看她眼熟,也許她住在石馬鋪,她應(yīng)該···我想是的···”

  紹許茫然地盯著密林深處,手上的血漬還沒有擦凈,顫抖的指尖烏黑發(fā)青,這是用力過猛的癥狀,需要時(shí)日方能消化。

  薈娘按住丈夫顫抖的雙手,想要安撫:

  “咱們得商量一下接下來的打算了?!?p>  香葉隨即將紹許從地上強(qiáng)拉起來,起身之際,紹許看到遠(yuǎn)處呆滯的細(xì)鳳,她還未從生離死別中脫離,這種痛苦注定是漫長的。

  “還不能松懈,咱們?nèi)チ肿永锟纯从袥]有漏網(wǎng)之魚?!?p>  兄弟二人商量后,決定巡查周圍,薈娘本想阻撓,卻被紹許固執(zhí)地安排在原地等候,此時(shí)煙鍋?zhàn)永系弥话压哌^來。

  “這是繳獲來的弓箭,我已經(jīng)打理好了,希望你們用不上吧···”

  老爹本想把弓交給紹許,紹許卻不假思索地交給了哥哥,顯而易見,眼下的紹許還無法接受這種致命的防備。

  整裝出發(fā)前,香葉不忘叮囑:“老爹,這里就交給你了,別讓任何人做傻事。”

  身為捕役,洞察人心是最基本的功底,老爹沉痛點(diǎn)頭,隨后將目光定格在細(xì)鳳身上。

  兄弟二人鉆進(jìn)密林,巡查的過程中紹許一字不吭,這種窒息感令香葉很不痛快,他也背負(fù)著相同的苦難,甚至可以說更為煎熬。

  “她只是一個兇犯,即便不是亂世,你也要做好出手的準(zhǔn)備,別忘了,你是個快手!何況你是為了保護(hù)薈娘才出手的!”

  紹許站住了,當(dāng)香葉回過頭,才看見那弟弟眼中的晶瑩。

  “我試過給自己一個解釋,可我做不到自圓其說,無論怎么安慰自己,也無法改變這個事實(shí)——我們殺人了,我們殺了這么多本該無辜的百姓,這還僅僅是開始,以后呢?以后我們還會殺人嗎?在這種情況下我該怎么保護(hù)薈娘?”

  “夠了!”

  香葉走過來,搖晃著弟弟脆弱的肩膀,普天之下,唯有良知最是磨人。

  “這里還有我,我會保護(hù)你和薈娘,不計(jì)代價(jià)的那種!但前提是你得振作起來!”

  當(dāng)紹許振作起來的時(shí)候,二人已經(jīng)穿越到了密林深處,紹許遠(yuǎn)遠(yuǎn)走在前面,漫不經(jīng)心地?fù)荛_樹杈:

  “我們該去石馬鋪外郊的營地,那里有官兵,比這里安全。”

  “不行!我太了解師爺?shù)臑槿肆?,他的頤指氣使我早都受夠了!再說了,你忘了那些尾隨而來的衙役?”

  “他們只是奉命出來尋找糧草補(bǔ)給,一時(shí)糊涂才做出此事,掠取平民這種政令不可能出自御事有法的府臺大人!”

  “當(dāng)然不會是大人的意思,想想師爺吧!莫要忘了此人本就是一個林甫惡梟的蠹吏!”

  “不可能,如此僭越,縱使有天大的膽子他也不敢!必定是那班皂差擅作主張。大哥,你非要把人心想的那么臟嗎?”

  “不是我想,而是已經(jīng)這樣了!”

  香葉煩躁地踢開地上的枝葉,實(shí)在無法弟弟這種想法。

  香葉想要穩(wěn)妥,紹許想要博取,兄弟間的爭執(zhí)因此一觸即發(fā),彼此的語氣也開始針鋒相對起來——

  “難道我們要帶著一群老弱病殘繼續(xù)留在這?你看到細(xì)鳳那樣子了,還有黃九!我聽說出事的時(shí)候他一直藏在廟里,還有那個是非不分的椒爺,未必能指望他們?”

  “指望別人不如指望自己!只要我們隨時(shí)巡查,按時(shí)放哨,我想問題不大?!?p>  “問題很大!我想的是給大家周全,而不是茍且偷生!何況這里連吃的都沒了,再派人出去尋找食物,這個空檔萬一遭遇伏擊怎么辦?我承受不了那樣的結(jié)果,這一切都是我拿別人的命換來的!我愧,我恨,但是為了薈娘,我愿意做任何事情,無論是不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p>  “我也是···”

  香葉站住了,他聽了太多,逐漸變得沉默寡言。

  他開始幻想那些與他無關(guān)的未來,還有遙不可期的溫存,這聲低語沒有換來弟弟的回應(yīng),他繼續(xù)向前走,嘟囔著理想的生活,那些聲音如同魔咒,勒緊了香葉的頭顱,他的耳朵里灌滿了惡念,這些惡念最終迫使他解下弓箭!

  心底,仿佛有個聲音在對他說——

  你本該擁有這一切的!

  奪回屬于你的未來!

  不計(jì)代價(jià)!

  那聲音忽高忽低,在香葉的腦海中升騰,細(xì)密的汗珠浸潤了干渴的地面,他咬牙切齒地端起弓箭,陷入一種癲狂的心境,直到那些聲音山呼海嘯,蓋過了林中一切聲響。

  他看到箭翎在手中掙扎扭曲,他無法遏制地拉滿弓弦,癡迷地望著逐漸生離的紹許,那身弱小,仿佛多了一個靶子,正與癲狂遙相呼應(yīng)。

  緊繃的身心在持久的消耗后變得脆弱,錯覺和閃念不斷纏繞、瓦解,歸于混沌。

  林中萬物,和光同塵,寂賴的微光投放出斑點(diǎn),在觸及花葉的剎那擊沉了腐朽的支撐,他看見自己的手指隨著花葉一同謝落,極輕微的顫抖,促使箭翎破空,呼嘯而出——

  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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