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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箋

第9章:草木之間

太平箋 大臉貓愛吃驢 4242 2021-03-07 09:41:00

  我希望你永遠(yuǎn)聽不到,別人的牽掛——煙鍋?zhàn)永系?p>  ···

  煙鍋?zhàn)永系诿芰智罢玖嗽S久,已經(jīng)過了一個多時辰,紹許和香葉還沒有回來,這讓他愈發(fā)感覺不安。

  正猶豫要不要前去查看一番,身后傳來黃九的聲音:

  “老爹,我記得你有把小刀,能借用一下嗎?”

  老爹回過頭,不解地看著黃九,胸篋蕭然,心境可見一斑,面前的伢子略顯局促,稀亂的頭發(fā)垂耷兩肩,襯得那一臉麻子格外膩人,他朝著小駝哥的方向欠了欠身子,唏噓不已:

  “他老子死了,真真哭了半宿,好不容易緩過來,又吵著要給老子刻碑,攔都攔不??!我怕他再這么鬧下去,其他人未必會像老財(cái)那樣護(hù)著他?!?p>  老爹恍然大悟,再看前面的小駝哥,眼眶紅腫,周身凌亂,此時正跪在地上哭天喊地,身旁跪著的娃娃也跟著哭,唯獨(dú)老財(cái)木楞地戳在一旁,迎風(fēng)打晃,整個人要多恍惚有多恍惚。

  這一家的主心骨垮了,以后的日子,想必會更加難熬。

  老爹嘆了口氣,從懷里掏出刀,遞過去的時候心有所感,于是囑咐道:

  “伢子,老爹我一把歲數(shù)了,不知道拜托你點(diǎn)事行也不行?”

  黃九納悶地看著老爹,自城隍廟相遇后,他一直看不透這個風(fēng)塵仆仆的老人,似乎周圍發(fā)生的一切都盡在他的掌握中,可他始終不動聲色,尤是那對貫穿人心的眸子,總令他有一種被看穿的錯覺。

  “您說吧。”

  老爹很滿意黃九的態(tài)度,于是側(cè)身挪過來,語氣凝重:

  “盯緊小駝哥,無論發(fā)生什么,都別讓娃娃和他單獨(dú)在一起。”

  黃九初聽不解,再一琢磨,神色有了驚異,狐疑不決地想要找出一句委婉的拒絕。

  老爹看出了黃九的遲疑,直勾勾瞪了半晌,又嘆然望向遠(yuǎn)處巍峨的神像,手里的煙鍋不斷敲打著地面,時而抬頭張望,時而若有所思。

  “伢子,運(yùn)氣總會用光的,在那之前,是不是該給自己留條后路呢?”

  老爹嘴里的話就跟煙灰一樣輕飄,聽到耳朵里卻無比扎心,黃九沉思前事,痛定思痛:

  “得嘞!有您這句話我就明白了,只求您別在大家面前抖出來,我怕他們會說我···”

  “你只是想活,活著哪有錯?記住我說的話吧——總有雙眼睛盯著你呢!”

  “誰?”

  黃九被老爹煞有介事的語氣嚇到了,左顧右盼地掃看周圍,老爹不以為然,揮起煙袋鍋指了指天,留下黃九獨(dú)享愆嗔。

  “老爹,你給我句明白話呀!你干嘛去呀!刀還沒給我呢!”

  “等會就給你,我還有用?!?p>  老爹頭也不回,徑直走到了細(xì)鳳的身旁,彎腰的時候臉上的顏色轉(zhuǎn)換沉痛,方才和黃九聊天的時候他就一直往這里瞄,細(xì)鳳從早上跪到現(xiàn)在,她的面前是奄奄一息的娘親。

  此時的細(xì)鳳沉默無言,臉上找不出一絲一毫的悲愴,風(fēng)干的淚痕如同心腸,她已經(jīng)徹底被這人世所拋棄,她甚至找不出繼續(xù)活下去的理由。

  她也曾努力地想要尋回安寧,可那些漫天飛舞的紙鳶晚送啼急,用一種極盡殘忍的手段割斷了她的期盼。

  所以她跪在這里,企圖讓自己隨著淚痕一同風(fēng)干。

  老爹剛一蹲下來,細(xì)鳳的話就堵死滿鍋的煙絲:“你要是想勸我想開點(diǎn),不如去問問黃九為什么躲了一宿,他本該出來救人的?!?p>  老爹瞪了一眼遠(yuǎn)處的黃九,幽幽開口:“活著的人,才有力氣報(bào)恩?!?p>  “我不需要,我不怪他,我想通了,我也累了?!?p>  細(xì)鳳撲在娘親身旁,老爹這才發(fā)現(xiàn),年邁的娭毑的腹部受了一記重創(chuàng),殷紅的干涸的血漬預(yù)示了結(jié)局,這里沒有醫(yī)館,縱使秦越人來,想必也止于悵然。

  “呃···”

  虛弱的娭毑,似乎感受到了女兒的陪伴,她在劇烈的疼痛中凝聚目光,這種回光返照似的抽搐,又一次激發(fā)細(xì)鳳的哭喊。

  她從未堅(jiān)強(qiáng)過,短暫的隱忍,只是為了積攢下一次慟哭的氣力。

  “娘啊——”

  老爹輕聲安撫著細(xì)鳳,啜泣回蕩在荒野中,更添一抹絕情。

  直到娭毑再次昏死,細(xì)鳳才慢慢止住了眼淚,這種循環(huán)往復(fù)的悲痛不斷挑撥著所有人的心緒,活著的人太少,死了的人太多,剩下的,亦不過是茍延殘喘的游魂。

  不止細(xì)鳳,今天的城隍老爺沒有垂憐蒼生,垂死的人們用最后的掙扎譜寫出求生的意志,或是不甘,或是留念,種種生離死別連番交替,就連飛過的老鴰,都扇出一股子腥臊味。

  這天的城隍,更像是老天爺遺落在長沙的一滴淚。

  煙鍋?zhàn)永系劭醇?xì)鳳變得漠然,這才把煙點(diǎn)上,吐露濃烈:

  “亂世開始以前,我那短命的婆娘就死了。也好,省了這一眼拂塵世圖。我還記得她走那天,也是這么大的風(fēng),凄厲厲的吹到心坎里了,所以每年這會,我都不出門,總覺得風(fēng)再大點(diǎn),門就被吹開了,她正好出現(xiàn)在門口···這么說有點(diǎn)瘆人吧?”

  老爹知道細(xì)鳳這會兒不會搭理自己,于是不急不緩地吐著煙圈,看那白霧好似層巒疊嶂,在虛空出糾纏出往日蜃樓,老爹拿起煙袋鍋的時候,總是有些瀟灑的。

  “其實(shí)我也知道不可能,但我就是愿意等,我總覺得她會來找我,會帶我離開這糟蹋的人世,就這樣等呀等,等了十年,又過了十年,她沒來找我,我也沒去見她,就這么耗著···我也不知道自己圖個什么,一雙兒子都戰(zhàn)死邊疆了,大的十七,小的十五,把朝廷的體恤銀吃干抹凈,稀里糊涂又是好幾年,你說我活著,圖個什么呢?”

  “活著···不需要理由吧?!?p>  細(xì)鳳察覺到了老爹的蒼涼,這種孤苦伶仃她也感同身受。老爹點(diǎn)點(diǎn)頭,認(rèn)可了這個答案:

  “是啊!活著就是活著,就跟吃飯睡覺一樣,你抗拒不了,這是人的本性,沒有人能把自己憋死不是嗎?可我活得越久,越覺得有意思,原來年輪給不了你閱歷,苦難才會,原來我活著,不過是為了證明一個道理。”

  “什么道理?”

  老爹頓了頓,穿越層層迷霧,目光逐漸深邃起來:

  “活著需要勇氣,當(dāng)你為別人活著的時候,才會明白活著的代價(jià)是多么沉重,而這份活下去的勇氣,有時候···也并不是為自己準(zhǔn)備的?!?p>  老爹說完這番話,煙鍋里煙絲恰好燃燒殆盡,他拍拍褲腿站起來,佝僂的樣子,更顯老。

  老爹臨走前和細(xì)鳳說了,他的婆娘死于肺癆,咳了幾個月的血,病痛難熬,最后老爹親手捂死了發(fā)妻,好在府臺大人親審從輕,只打了他二十板子。

  像是故意的,那把刀子掉在了地上,那天細(xì)鳳眼睛里的無助,老爹記了一輩子。

  ···

  老爹再次回到了密林前等待兄弟二人歸來,恰好碰見椒爺正揪著小滿哥的脖領(lǐng),這位可憐的力巴漢子鼻青臉腫,看樣子又被椒爺收拾了一頓。

  “別以為這點(diǎn)小恩小惠咱倆的賬就一筆勾銷了!一丈青天三尺膽,老子還用得著你照顧?明白告訴你,爺家漢子要是再找不著,你他娘的就得陪葬!”

  這一夜風(fēng)波,小滿哥盡力彌補(bǔ)著自己的虧欠,可嘆椒爺不吃這套,所以當(dāng)小滿哥把裝滿水的木甌端來的時候,椒爺一腳踹翻了木甌,還指著他的鼻子破口大罵。

  小滿哥一字不吭,任由打罵,老爹在椒爺?shù)哪樕峡闯隽四欠N復(fù)雜,遂即松了一口氣,看樣子小滿哥暫時沒有性命之虞了。

  正當(dāng)二人吵鬧,林子里遽然傳來幾聲吱呀呀的脆響,三人投袂荷戈,如臨大敵。

  嚓···

  香葉從林子里走出來,陰鷙地望著老爹,老爹心下駭然,脫口而出:“紹許呢!”

  “這呢!”

  紹許從香葉的身后冒了出來,正忙著摘頭上的浮草,見了老爹,仍見一臉憨厚。

  “紹許!”

  不遠(yuǎn)處薈娘看見丈夫,急忙跑過來送出懷抱,老爹在香葉的臉上看見了折沖樽俎的決斷——

  “我們決定了,今天就去石馬鋪營地?!?p>  香葉隨手將弓箭交還給老爹,而后將大家聚攏在一起,開始著手安排前往營地的事由:

  “路上我和椒爺負(fù)責(zé)安全,小滿哥和黃九在后面,切記不要留下尾巴,其他人保護(hù)婆娘和娃娃,紹許你去探路,遇到危險(xiǎn)打暗號,趁著還沒天黑,出發(fā)!”

  香葉說完,拍了拍巴掌準(zhǔn)備行動,卻發(fā)現(xiàn)大伙除了悲愴,幾乎沒有任何行動。

  他們的思緒還停留在苦難中,昂揚(yáng)的動員,無疑是最好的選擇,于是他運(yùn)了運(yùn)氣,朗聲喝道——

  “我知道這一夜大家都很痛苦,不僅僅是這一夜,想想這些天我們都經(jīng)歷了什么?是死亡!是磨難!是痛苦!是分離!還有重逢···不過也正是這些才讓我明白,這世道變了···再沒有正義可言了···可我們還活著!活著就是正義!他們想讓我們感受到恐懼,他們想利用恐懼殺死我們,可是我——不——服!老子沒本事,只是一個捕役,可老子知道,老子還有一口氣,霸蠻也要活下去!只要活著,就有出路!現(xiàn)在營地就在遠(yuǎn)方,我們活下去的希望也在遠(yuǎn)方!所以我要帶著我的兄弟前去尋找希望。至于你們,是想死在一文不值的痛苦中,還是想用希望報(bào)復(fù)那些傷害過我們的畜生,自己選吧。”

  此一番慷慨陳詞,伴隨香葉決然而去的背影,頗有些上窮碧落下黃泉的豪邁,就連椒爺都頻頻頷首,想到雕爺若是走投無路,興許也在那里,這便緊了緊褊衣,束鞭趲路。

  其他人自不消說,灑淚分別,各自踏上了前往營地的路途,唯獨(dú)煙鍋?zhàn)永系q豫不決,他喊住紹許,想要揣摩密林里發(fā)生的蹊蹺。

  “薈娘,你跟著大哥先走,我馬上來!欸——老爹,我大哥剛才那番話說的怎么樣?夠仗義吧?”

  老爹默默看著紹許,這個年輕人對未來的期望,還有對大哥難以言表的崇拜,都令他無法說出那些話,于是老爹換了個語氣,漫不經(jīng)心地問道:

  “伢子,我記得當(dāng)初交給香葉的時候有四支箭,現(xiàn)在怎么就三支了?”

  紹許歪著腦袋想了片刻,并未領(lǐng)教到老爹話里有話的能耐:“是嗎?噢對了,剛在林子里香葉說看到一只香獐,可惜沒逮到,哎喲老爹,回頭咱們再聊,薈娘還等著我呢?!?p>  紹許迫不及待地追了上去,老爹怔怔地望著手中的弓箭,喃喃自語:

  “香獐?”

  “有吃的?”黃九從身后跳了出來,老爹忍不住啐了一嘴,這伢子除了吃喝,一無是處,當(dāng)真是沒心沒肺的典范。

  “老爹,有沒有吃的?你是不是藏私貨了?咱們現(xiàn)在患難與共,就別藏著掖著了?!?p>  老爹白了黃九一眼,抄起煙袋鍋?zhàn)幼鲃菀?,黃九這才窩著脖子訕笑告饒。

  “你還真別說,香葉不愧是衙門的辦差的,幾句話就讓大伙重新振作了,眼下亂世當(dāng)?shù)?,咱們這些平頭百姓要想活還真就只能跟著這種人!說起來他那弟弟也不錯,稱得上足智多謀,有這對兄弟開道,想來這一路不會有什么危險(xiǎn),欸——對了,你們剛才說什么呢?我好像聽到你們在聊什么香獐子?!?p>  燕北歸集,夕陽正殘,前行的隊(duì)伍漸行漸遠(yuǎn),老爹若有所思地點(diǎn)燃煙鍋,那口氤氳,似是敬告。

  ···

  直到這次出離城隍廟,眾人才領(lǐng)略到亂世下的風(fēng)光。

  池塘中漂浮的肢體帶出余溫,根植于冰冷,在長久的浸泡中逐漸徹骨,軟倒的戰(zhàn)馬在坑洼中沉緬,細(xì)微的哀嚎,被陣陣吹急的風(fēng)聲吞并。

  無論是林梢上靜候供奉的老鴰,還是矮墻上恣意懸掛的白綾,都在用一種直截了當(dāng)?shù)姆绞礁嬖V他們,當(dāng)活著的人失去希望,死亡的花樣也會隨之層出不窮。

  淵藪呻吟,衰草枯榮,晃動的門扉雕琢出黑暗與光明的彈指契合,當(dāng)周圍浮現(xiàn)的餓殍越來越密集,當(dāng)所有人心中的退意升至頂點(diǎn),營地的適時出現(xiàn),又一次攪渾了每個人心中的盤算。

  這一刻的他們迫切需要的,是一種絕對的武斷和果敢。

  所以紹許站在了哥哥的身旁,他們看見衙門的幡幌迎風(fēng)招展,那里有官兵懔遵,還有黷武的戒備。

  兄弟二人并無膽怯,并肩來到了那間闊綽的宅子前。

  “何人敢來討擾造次!豈不知此處已經(jīng)被府臺大人征用了嗎?報(bào)上名來,否則以軍法處置!”

  燈球火把,亮盞白晝,刀兵迅速集結(jié),包抄了所有退路,兄弟二人點(diǎn)頭示意,齊聲喝道:

  “速速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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