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早飯就來對面程阿姨這里。】
浴室內(nèi),陸望舒邊刷牙邊去查看手機信息,她吐出一口沫,面帶疑惑。
沒有多耽擱,她三下五除二地掃清了廚房里留的牛奶和醬包子,去了對門。
樹影因風而婆娑生姿,文秋和程佩青并排坐在廊間的休息椅上,都低著頭,樣子很是專注,不知道在做什么。
“媽,程阿姨?!?p> “望舒來啦?快過來坐!”
程佩青連忙放下手里的東西招呼著,又起身進屋去拿零食。
陸望舒道完謝后,坐到了文秋旁邊,她探身問:“媽,你們在做什么?。俊?p> 文秋把手里的刺繡底布遞給她看,才剛剛起形,只凌亂地繡了幾針。
“你什么時候會對這個感興趣了?不是嫌手工活麻煩嗎?”
“我現(xiàn)在突然想繡了不行啊。”文秋一把從陸望舒手里拿回底布,低頭認真捻著針線梳理,“還是你程阿姨繡得好,我現(xiàn)在跟她在學呢?!?p> 程佩青端著滿滿當當?shù)墓P出來,正聽見這句話。
“我那是待在家里無聊,就時不時拿出來繡,繡多了自然就熟練了。你從來都沒接觸過這些,怎么能拿來做比較呢?”
文秋嗔她一眼,打趣道:“夸你好你倒還不樂意了?!?p> “我這手藝好也是徒勞,兒子不爭氣,可沒處使啊?!背膛迩嗤懲媸掷锶艘话亚煽肆?,“望舒啊,你媽媽可是下了決心要繡好,說繡完一幅好送給你以后當嫁妝呢!”
“媽,你也不嫌難得繡,這都什么年代了,還興送這個嗎?”陸望舒別過臉去嘟囔著,“再說了,我明明就還小嘛?!?p> “怎么了?我都愿意花時間給你繡,你還不樂意收啊。”文秋不滿地皺起眉頭,恨不得拍桌而起,“那我就非繡不可了!繡個十幅八幅的,等你結(jié)婚了,我就把那些刺繡用玻璃框起來,再釘在你新房的墻上?!?p> “好好好!你給我親手繡的我怎么能不收?不用你提醒,我也會把它掛在我家客廳里,還得是墻上正中央的位置?!?p> 文秋便不再作勢,面上不顯,捧著一張底布偷偷樂呵。
程佩青忍不住捂著肚子笑起來:“你們母女倆可真是有趣,要是我家修月和望舒一樣活潑開朗就好了?!?p> “這丫頭整天咋咋呼呼的,跟那長不大的小孩沒有區(qū)別,我和她爸都嫌呢?!?p> 就這樣,兩個媽媽的話題變成了自家孩子。
要是徐哥哥是我這樣鬧騰的性子,那肯定也很討喜,笑容應該會再有熱度一些,不再總是讓人時刻謹記著要與他保持距離。
陸望舒咬著巧克力出了神,她想起他清俊的臉,寬闊挺拔的脊背,干凈溫暖的手掌,還有身上若有若無的檀木香。
“望舒?望舒?”
“啊?程阿姨什么事?”
文秋有意無意地掃視著陸望舒手上的半顆巧克力,她幽幽出聲提醒:“問你話呢,問你平時在家里都怎么過?!?p> 陸望舒咽了咽口水,更覺得做賊心虛,包好半顆巧克力,連忙去認真回想自己的日常。
“從起床開始我就好像在挨罵,賴床要被罵,吃飯?zhí)羰骋涣R,吊兒郎當?shù)貙懽鳂I(yè)要被罵,玩兒完回家更要被罵,睡覺的時候……”
她掰著手指頭數(shù),眉輕輕擰起,看得出來,她有很認真地在思考。
“你這孩子!”文秋既好氣又好笑,伸手去彈陸望舒的腦門。
陸望舒吃痛,連忙躲開了,瞪著一雙大眼睛控訴。
文秋睨著眼睛看她,仿佛在說:我可沒有這么笨蛋的女兒。
“望舒這孩子真是可愛?!背膛迩嗟瓜矚g得緊,伸手攬過陸望舒,輕輕為她揉著額頭,像對待一塊珍寶。
阿姨身上好香,手指也好軟,陸望舒暈乎乎的,臉瞬間漲得通紅。
“本是想著怕你自己待在家里無聊,就把你叫過來和我們一起說說話。沒想到我們?nèi)诉€在你面前呢,你就開始發(fā)上呆了。這小孩子啊,和我們這些中年婦女當真是玩不到一塊的?!?p> 陸望舒還沒怎么開口,就聽得程佩青繼續(xù)說:“望舒,你去樓上找你徐哥哥玩吧,他跟你年齡相差不算太大,應該和你有話題聊?!?p> “我,我會打擾到他的吧……”
“怎么會是打擾?他那種死沉性子,還得麻煩你幫我?guī)!背膛迩嘁槐菊?jīng)地做著保證,“望舒你別怕,他要是欺負你,就來跟阿姨講,阿姨幫你收拾他?!?p> 等陸望舒清醒些的時候,人已經(jīng)站在二樓的走廊里了,她捂住自己的胸口,心跳如擂鼓,似乎又不太清醒,怎么天花板都在旋轉(zhuǎn)?
她和他能有共同話題嗎?這句話一浮現(xiàn)在腦海里,她就覺得自己像個笑話。
離開,迅速離開這里。
陸望舒遵循了身體自我保護機制所發(fā)出來的命令,她后退一步,拔腿就打算跑。
好巧不巧,徐修月正端著玻璃杯從另一側(cè)的廚房出來,這下,她和他撞了個正著。
“徐哥哥好?!?p> 陸望舒呆呆地揮手,笑得僵硬,擠眉弄眼的。
似是已經(jīng)不意外她會出現(xiàn)在這棟房子里了,徐修月應聲:“嗯,望舒也好。”
“程阿姨讓我上樓來找你,玩?”
最后的那個“玩”字,陸望舒說得極為小聲,微不可聞,她覺得自己簡直是個尷尬發(fā)散體。
“我看起來會很兇嗎?”徐修月難得沒有體諒,反而故意拋給她這個問題。
“不兇,一點都不兇!”
像是要證明什么,陸望舒努力去對上他的眼睛,卻看見他在笑。她才注意到,他今天戴了一副銀框眼睛,越發(fā)儒雅俊秀。
“好了,我沒有在意?!毙煨拊虑鹗种篙p敲門框以示意她,“不擔心無聊的話,就跟我過來吧?!?p> 陸望舒跟在他身后莫名乖巧,兩腮圓鼓鼓的,面帶紅云,像是被逮住了小辮兒。
房間門開,首先入目的是床,被套和床單是煙灰色,布料上的褶皺極少,一切都與他的冷淡克制相扣。
寂靜的空間里留有清淺的檀木香,陸望舒不動聲色地輕嗅,她喜歡這種安心的味道。
這是他的房間?
“抱歉,其他房間沒有太仔細打掃,到處套披著防塵布,不方便活動?!?p> “程阿姨說過,你們不會在這里久住,是真的嗎?”
“確實有這事,最遲不過暑假,這棟房子就易主了?!?p> 陸望舒抿抿唇,沒再多問。
偌大的空間顯得異??諘?,大概是因為他并不打算在橋都常住,所以擺飾和日常用品極少。
靠窗的那個角落卻是豐富的,擺著他的畫架和繪畫工具。地板上的箱子里裝著各色的顏料,旁邊還有一個畫筒,盛滿了卷好的畫。
他好像,真的很愿意沉浸在創(chuàng)作里面。
“只有溫熱水?!?p> 陸望舒出了神,不知徐修月走出房間去另倒了一杯水,她接過玻璃杯,低聲道了謝,只是溫水,手心和喉嚨卻同時灼燒起來。
徐修月逆光站在窗邊,五官的輪廓失了真,恍若下一秒就會消失。
玻璃杯里的水已然見了底,他溫聲問:“還需要嗎?”
“不,不了。”陸望舒局促不安地擺手,她其實沒有這么渴。
徐修月表示了然,沒再說什么,接過空玻璃杯,隨手放到了書桌上。
“我待在這里會打擾到你嗎?”
“不會,我可能會先擔心你是否感到無聊?!?p> “當然不會無聊??!其實,這里安安靜靜的,還挺好的……”
“嗯,我很高興你能表達出自己的真實感受,畢竟,你是我需要照顧的小客人?!?p> 陸望舒仔細回味著他說的每一個字,心神亂得一塌糊涂。
見書桌上陳列著筆墨,她驚喜不已:“徐哥哥,你還會寫毛筆字嗎?”
“小時候跟著爺爺練過,略懂一些。”
“你會畫畫,還會寫字。這僅是我這些天所了解到的,那肯定還有更多呢,你是不是無所不能?。俊?p> “倒也不是?!毙煨拊卵劾锊刂麨闇厝岬墓獠剩叭藷o完人,我不擅長的有很多?!?p> “比如呢?”
“比如平常的唱歌?!?p> 陸望舒驚訝地張圓了嘴,他說話的聲調(diào)明明那么好聽,唱歌應該也不會差到哪里去吧。
真想聽聽,自他唇齒間溢出的聲調(diào)。
她心癢癢的,卻強迫自己將注意力轉(zhuǎn)移開了,“我可以看看你的書桌嗎?”
徐修月并不介意,點了頭。
得到應允后,陸望舒靠近書桌,看清楚了書的封面,是《追憶似水年華》的第六卷。
“徐哥哥,這你已經(jīng)讀過多少了?”
“全部。后面都在溫習,算做睡前讀物?!?p> “你好厲害啊,它是公認的難讀,我可能一輩子都看不完一卷。”
“作品過長,飄忽不定的敘事風格,普魯斯特式長句,我那時連讀十幾天,每次就是兩三個小時,偏頭痛都發(fā)作了。難免會生怨,把書本扔去一旁,暗道一個老男人怎么會有那么多林黛玉般的想法?”
聞言,陸望舒忍俊不禁,她沒聽過他用這樣詼諧的語氣敘事。
“第一遍的時候,是因看而去看,在閱讀的過程中,我忘記了審視自我?!毙煨拊碌皖^用指腹輕捻書封,“不要因篇幅而有壓力,這本書適合在雨中的夜里,有鳥鳴的陰天觀讀,書頁翻開之際,自己的臥室就影影綽綽地變成了普魯斯特失眠的那間小屋。”
常讀常新,每回看都能有不同的感觸。
重拾敏感與細膩,是那種突然間感受到時光流逝,而他已經(jīng)安安靜靜、慢慢悠悠地讀完了一部《追憶似水年華》。
陸望舒腦海里有了朦朧的光影,初始,他因彎彎繞繞的巨幅文字而斂眉煩躁,后因年歲的增長而坦然自若地接受飽和的文字所帶來的撫慰。
不單是對于經(jīng)典文學的苦苦執(zhí)著,他與他自身反復糾纏,跳出了某種有關(guān)時間與生命的限制,亦獲得了某種意義上的永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