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刮骨療毒
鴛鴦按捏賈母雙肩的素手緩和下來，凝眸平視賈蓉，這位平日里在東府從不惹事的小蓉大爺，這次是有備而來？
她能感受到老太太的情緒，自始至終波瀾不驚，好似戲臺下看戲的人，笑看他人演戲，但戲外的人生劇情，何嘗不在戲里，鴛鴦是個公道人，不過她能理解王熙鳳當(dāng)家的苦處、難處，璉二奶奶有老太太撐腰，蓉大爺?shù)淖C據(jù)夠硬么？
不是為誰擔(dān)心，她為眼前氣氛的緊張而緊張。
“蓉哥兒，你有何證據(jù)，我會秉公處理，假使你無端誣陷親嬸嬸，我也是不依的！”賈母動了動身子，斜靠于軟榻引枕，瞪眼正視，言辭中增了幾分嚴(yán)厲。
“這個我自然明白，這里有人證、物證，但不知嬸嬸可敢當(dāng)堂對證？”賈蓉已經(jīng)起立，口氣無多少咄咄逼人，娓娓道來：“老太太，我近日不時到書鋪買書，無意中偶遇三人，常在府外門口徘徊，幾番交談，說是為嬸嬸放下的印子錢所逼，傾家蕩產(chǎn)，憚于王家權(quán)勢，求告無門……這么做，不僅是不忿于嬸嬸的克扣、挪用，更為的是我們賈府的門風(fēng)和清譽。”
話就是要這么說，不管賈府里面怎么斗，怎么骯臟，賈璉與賈赦小老婆之間眉目傳情，賈珍后頭和尤二姐、尤三姐亂搞一氣……在族人面前、在外人面前，都是要臉的，就是所謂的“清譽”。
好一番冠冕堂皇的話。
王熙鳳眉宇間的煞氣蕩漾至眼瞼，扶住賈母半邊身子，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啟笑先聞，開玩笑似的：“我行得正，坐得直，清者自清，濁者自濁，為此老祖宗才叫我?guī)蛬鹱赢?dāng)家，蓉哥兒既如此說來，倒是說老祖宗沒眼光，選了我這般不知禮數(shù)的人？”
拿賈母來擋，倒也在賈蓉意料之中。
“哈哈哈！”賈母正是喜愛王熙鳳討她歡心、調(diào)動氣氛的這一點，這真是巧言令色、脅肩讒笑了，賈母道：“好，既然你明白后果，又有證據(jù)，鳳丫頭說自己行得正、坐得直，那便對證給我瞧瞧，我也來一回‘包公斷案’。”
王夫人想說什么，止住了口，手捏檀木佛珠，只見邢夫人神情十分得瑟，顯然是很快意的。
賈母把這一切看在眼底，看來邢夫人是借著東府的口來逼著二房交出管理西府的大權(quán)啊，真是打了好一場大牌。
賈蓉早就準(zhǔn)備好一切，待賈母一點頭，返身到門外，叫孫福把羅愍、陳利夫、田其汶的文契帶過來，那三人便在榮國府后門外躊躇，并不進來。
雙手拖起三份文書，交予坐上賈母，賈母一觀，文書后面的署名果然有“來旺”，甚至還有手印畫押。
這下子，老太太臉色不好看了：“鳳丫頭，蓉哥兒說得不假，文契寫明五分利，利滾利將近上千兩，究竟收幾分未知……上面有坊正做中保。”
邢夫人冷笑，她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如今白紙黑字的東西擺在面前，再怎么狡辯也是無用。
王夫人撥動檀木佛珠的手靜止了。
賈蓉則是安安靜靜地看戲、演戲，唱戲，他知道王熙鳳絕對不會承認(rèn)的，她可能又要玩過河拆橋，拿來旺夫婦做擋箭牌，賈蓉看了多次劇本，太了解王熙鳳的秉性、心機了，沒關(guān)系，他還有無數(shù)后手。
高利貸，在明、清的史書記載之中，害人不淺，真實案例不勝枚舉，把一家人害成乞丐還算輕的。雖然說，放貸與借貸是你情我愿，沒人逼你，但是，高利貸一旦超出合法規(guī)定，影響的是經(jīng)濟流通，白花花的銀子被豪門束之高閣，甚至影響社會穩(wěn)定，只要不是愚蠢的政府，都會對高利貸有律法規(guī)定、明文限制。
賈蓉的前世看過這方面的史書，慘不忍睹，若是淺薄了解，《萬歷十五年》里就寫得非常清楚。
然而，封建時代的很多律法，實際上束縛力、貫徹落實程度極低，無異于一紙空文，王熙鳳可借叔叔王子騰的權(quán)勢，就算寫明是五分，逼羅愍三人交七分利銀，他們敢告官么？不敢的。
君不見王熙鳳借王子騰的名義，與水月庵老尼姑合謀，一封書信傳到長安縣，逼死某守備之子和張金哥，王熙鳳到手三千兩？
君不見王熙鳳唆使張華告狀，借王子騰的名義，一封書信并銀子傳到西城都察院，那堂官都會按她的意愿辦事？
利用完張華，王熙鳳立即趕盡殺絕，張華沒了未婚妻尤二姐不說，還有性命之憂，何其無辜？何罪之有？
這種人命案子，要么斬、要么絞，薛蟠打死馮淵，逍遙法外，倚仗四大家族官官相護的勢力，應(yīng)天府知府賈雨村斷案更是狗屁不通。
徇私枉法、草菅人命，說的就是王熙鳳、薛蟠、賈雨村這類人，這種毒婦、惡少、貪官，少一個，世間就多一分安生。
王熙鳳一生只做過兩件善事，一是善待劉姥姥，二是善待邢岫煙。她身上黑的，沒必要洗白，因為本來就黑，抹不掉。
白的，也沒必要抹黑。但是，王熙鳳惡遠遠多于善，黑遠遠多于白。
按說別人怎么毒辣，亦不關(guān)賈蓉多少事，世間惡人除之不盡，但賈蓉如今既要為東府刮骨療毒，這西府里的事情自然也要管一管，畢竟一筆寫不出兩個賈字，金陵留守的賈家子弟，只怕比西府還要爛，與其換一家更爛的過來，不如現(xiàn)在就快刀斬亂麻。
“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王熙鳳一直瞅著那三張文契，待賈母說出來，不禁驚憂，心念電轉(zhuǎn)，便有了分辯、推卸的對策。
這種暗地里收的七分利銀，即是借貸者借一兩銀子，一月收利息七錢，第二月一兩七錢又是本金，按它的十分之七來收……本金越大，時間越長，賺得越多。
假使用合理、合法手段來攫取財富，賈母也不會多說什么，哪個大戶人家不會倚仗權(quán)力斂財呢？
但賈府最重視面子、羽毛，倘若挪用官中銀子、七分利銀害人的事情坐實，王熙鳳的管家權(quán)力便動搖了，她自然不會承認(rèn)
她這時對自己這個小侄兒賈蓉已是恨意滔滔、咬牙切齒了，王熙鳳盈盈下跪，淚眼婆娑：“老太太，文契上的畫押、署名是來旺的，此乃其一。
其二，來旺、來旺媳婦跟我辦事，難免有打我旗號作惡之舉，蓉哥兒如何便一口斷定是我做的？我竟不知與蓉哥兒你有何仇怨，蓉哥兒何必如此陷害于我？”
“其三，府里下人的難管，老太太、二太太比我清楚，如那東府的焦大，仗著救過太爺（賈代化），連主子也敢罵，西府的下人，管庫房的、守門的、巡夜的、廚房的……林林總總，亦有鉆空子、管不過來的人，他們又和這個主子、那個主子有關(guān)系，因此，我總有疏漏之處。這事焉能不是來旺夫婦自作主張的？蓉哥兒為何認(rèn)定乃是我一人所為呢？”
王夫人、賈母相繼松氣，王熙鳳是賈母所寵愛的，賈母道：“蓉哥兒，你這是誤會你嬸嬸了，還不快賠罪領(lǐng)罰？印子錢的事兒不光彩，把來旺夫婦攆出去也就是了，嚴(yán)令下人不要再行此事。說來蓉哥兒也是為了府上清譽，我不會重罰你的?！?p> 就知道王熙鳳會玩這一招，攆走來旺夫婦不是賈蓉的目的，他的目的是先撤掉王熙鳳的管家權(quán)力，賈母此時究竟是看不清還是故意的呢？
無論如何，賈蓉也不甘心就此放手，那樣王熙鳳又會反擊他，他道：“老太太，我認(rèn)為此舉有失公允，來旺夫婦是嬸嬸的親信，既然嬸嬸認(rèn)為我之言是片面之詞，嬸嬸之言，何嘗又不是片面之詞？”
賈蓉話音落下，確實如此，王熙鳳即便說得入情入理，誰也不能斷定真假，一陣沉默，賈母道：“那你覺得如何才是公斷？”
“回老太太的話，來旺夫婦是璉嫂子的親信，闔府下人皆知，嬸嬸手段嚴(yán)厲，令他們對證豈不是有互通嫌疑？很多下人，在嬸嬸眼皮子底下，也不敢說真話，怕事后受處罰。
老太太想看真相，最是簡單不過，私底下隨意叫幾個婆子、丫頭、小廝一問，且只能暗中詢問，這樣一來，他們也就不必害怕處罰，嬸嬸是否有挪用官中銀子，豈不一目了然？”
賈蓉一字一句地說完，退到一邊默立，極是沉穩(wěn)。
邢夫人見時機到了，笑道：“連趙姨奶奶都敢說真話，老太太何妨問問她？假使趙姨奶奶也胡鬧了些，不是尚有周姨奶奶么？她們及丫頭的月例銀子，全是鳳丫頭管，如若鳳丫頭真的挪用，且行不法之事，老太太，我這個做婆婆的，便也有失責(zé)之處?！?p> 在賈蓉有條不紊的步步緊逼，邢夫人的神補刀、神助攻之下，王熙鳳、王夫人勃然變色。
好家伙，這是真的要把二房往死了治啊！
“啊，老太太，今兒我還得了個有趣的信兒，說是幾百里外的長安縣里有個叫張金哥的媳婦兒被嬸嬸逼著和長安守備之子退了婚，如今一男一女都先后上吊死了，兩家人正在府門口鬧呢，老太太您看？”賈蓉又輕飄飄地拋出一個重磅炸彈。
王熙鳳此時面如死灰，險些站不住了，這事情她明明做得很隱秘……他如何會得知的？
“另外，還有件事，我得知會您一聲，咱頭上有青天，宮里傳來了消息，說是天子腳下竟有如此荒誕不經(jīng)之事，近日正要派長史帶著兵丁前來糾察一番，我作為東府嫡脈，自然首當(dāng)其沖，我會將東西二府之事，系數(shù)稟報于御史臺上……”
一番話唬得賈母一陣心驚肉跳，這意思……連當(dāng)今天子也知道了東西二府掩藏的那些個機密事？
天正帝向來是個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若是真的讓他曉得了，只怕下一道天子金令立馬就要好好查辦查辦兩府了。
“不過呢，若是兩府能夠識相一些，裁撤掉兩府里一些不必要的閑雜人等，再讓內(nèi)相戴大公公運作一二，相信此事也就會過去了?！?p> 此言一出，賈母的臉色頓時好看了許多，看來局勢還沒有到自己想象當(dāng)中的那個地步。
“蓉哥兒，既然上頭有令，此事便交予你來辦罷，可不要讓那壞透了的奴才們敗壞了我賈府清譽。”賈母語重心長地說道。
這話一出口，王熙鳳就知道，一切都完了，她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樣耍威風(fēng)了。
“謝老太太，嬸嬸，請吧。”賈蓉笑瞇瞇地看著王熙鳳道。
王熙鳳一臉的怨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