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七六 決戰(zhàn)（一）

　　日上三竿，陰云散去，已經(jīng)是次日的中午時分。

　　許是前一日攻城過于猛烈，折了不少人手，盜匪今天早晨并未發(fā)動進攻，而是將一部草草裝飾起來的騎兵拉到城下溜了一圈，其中甚至還能看見幾個騎著驢的。亂箭射死十來個，見盜匪紛紛退去，周軍眾人難得開懷大笑了一陣。

　　“老李太過操勞了，三日又日日上墻殺敵，大小傷口約莫也有十來處，早就累壞了！”

　　眾人齊齊圍在剛醒不久的李顯誠床邊，后者顯然沒搞懂情況，一臉茫然地就準(zhǔn)備起身下床，被最近的龐越一把按了回去。

　　“戰(zhàn)況如何了？”李顯誠并未直接躺下，而是半靠在床頭，急切沖眾人問道。

　　“今日賊人還未攻城，但觀其動態(tài)，應(yīng)是午飯過后攻城?！弊蛉諒臐芍荽颐︻I(lǐng)兵趕到的柴遷沉聲相對，“我從澤州帶來了四千人，足以填補城中損失。昨晚在城內(nèi)一招呼，又得兩三千青壯……你們先前是沒募兵嗎？”

　　“非也！”龐越擺手示意李顯誠不要開口，“好教世子知道，城中所剩三四萬人，其實多是青壯。但此戰(zhàn)過后，明年春耕之時，若是本地青壯不足，是要大大誤了農(nóng)事的！”

　　“若是陽城失守，哪里來的農(nóng)事？”抱胸站立的杜杲冷哼一聲，“小家子氣，為將者就該思慮戰(zhàn)事，而不是想著那些文人才要去想的善后事項！”

　　龐越被他這一嗆，心中微惱，但昨晚就知道這人便是先前威風(fēng)震震、去歲領(lǐng)數(shù)百騎兵將蕭可晉逼退出去的那位杜杲杜子昕，戰(zhàn)功沒人家顯赫，身份沒人家高，就連軍銜都差了好幾級，便只能將堪堪要出口的臟話憋了回去：“說的在理……”

　　“盜匪聚眾數(shù)萬在此，這三日下來戰(zhàn)損過重，恐有數(shù)千人之多?！饼嬙骄o接著說道，“我軍開戰(zhàn)之初是兩千五百余人，昨夜再查，刨去陣亡和重傷再難上陣的，也只剩下一千五百余，足足去了近半！”

　　盡管已經(jīng)聽過傷亡數(shù)字，但柴遷和杜杲仍舊是為這太過慘重的傷亡嘆了口氣。

　　要知道，此處周軍雖不算精銳，但部分還是經(jīng)歷過這兩年的北地戰(zhàn)事的，更兼裝備之精良、軍紀(jì)之嚴(yán)整、士氣之旺盛、堅守之信念，都是要遠勝于盜匪雜兵的。但這幾日盜匪攻勢極猛，除了先前說到的流民之外，原先的土匪、山賊、馬幫也紛至沓來，甚至還出現(xiàn)了身懷絕技的江湖草莽，以一人之力能敵十?dāng)?shù)人，讓李龐二人頗受震動。

　　“盜匪下了命令，說是進了城后任其屠殺擄掠！”龐越搖了搖頭，滿臉憤怒之色，“也只能用這法子來激勵那群狗殺才了！”

　　柴遷深以為然，略略頷首，隨后說道：“我軍依城而守，但賊兵甚眾，更何況是單面作戰(zhàn)。長久消磨下去，別說是年關(guān)了，就是上元節(jié)都能被磨沒……更兼敵眾我寡，死守不是辦法，除了徒增傷亡外，端的是別無出路的?！?p>　　“世子認(rèn)為，該當(dāng)如何？”插不上話的李顯誠見出了個空檔，忙出言相詢。

　　柴遷卻不說話，只是將腦袋稍稍偏過。與其人四目相對的杜杲一時怔住，想起來時路上柴遷對自己說過的一條計策，登時反應(yīng)過來，心中已然是罵將開來，表面上卻還得裝得深沉難明：“某有一計，或可一戰(zhàn)而殲之。”

　　“何計？”龐越急急開口，面色焦慮，顯然是渴求得緊了。

　　杜杲深吸了口氣，看了一眼柴遷，得到后者的眼神示意后才沉聲說道：“大開城門，丟城墻，將盜匪盡數(shù)放入城中……”

　　“不可！”李顯誠還未聽完，整個人直接坐直，用力過猛，被拉了個胸痛難忍，一時劇烈咳嗽起來，又牽扯到臉上的傷口，疼得齜牙咧嘴，一時場面十分滑稽。

　　“且聽我說……”杜杲忍著不笑，“不是要棄城，是要讓盜匪先進城來擄掠房屋。先讓青壯后撤聚集到城東城南，我自領(lǐng)一部一兩千人出外，待城中肆虐正甚，盜匪無心再戰(zhàn)時，此間青壯愛鄉(xiāng)之心更切，彼時由我軍統(tǒng)率出戰(zhàn)，必定士氣大增，可一舉將盜匪驅(qū)逐出城?！?p>　　“我領(lǐng)兵在外，等盜匪自顧不暇、難以從容離開時，再付以致命一擊，潰其中軍，教這群腌臜貨盡數(shù)倒在此處，連年關(guān)都過不去！”

　　最后這句話，是杜杲被昨晚看到的慘烈景象給刺激而出的，頗帶幾分怒氣，眾人一時肅然，又紛紛火氣上涌。

　　方才還有所懷疑的李顯誠，此時也是垂首不言，臉色復(fù)雜，好似在做內(nèi)心搏斗。

　　半晌，其人才緩緩抬頭，朝著幾人道：“我這身子，這兩日恐怕也好不起來，城中戰(zhàn)事，恐怕還麻煩各位了。”

　　李顯誠素來穩(wěn)重些，龐越更為激進，心中早就同意了這個看起來要命實則大有好處的法子。見前者答應(yīng)，便也隨口稱末將謹(jǐn)遵世子軍令，也讓柴杜兩人提著的心稍稍放下。

　　故土在前，家鄉(xiāng)父老在后，陽城本地的青壯男丁是絕對不會答應(yīng)開門放盜匪進來的。于是乎，眾人商議后決定還是將此事先隱瞞下去，周軍兵卒是正經(jīng)的軍漢，行動舉止唯上令是從，不用擔(dān)心這群人臨時逃跑或是叛變。但其中粗野漢子居多，個個大喇喇地不懂得管住嘴巴，便也不將這計策散播出去，只是傳到了城中各個營正耳中不提。

　　就在眾人匆忙準(zhǔn)備好一部分事項時，本來已經(jīng)緩步前進的賊軍又復(fù)后撤回營，呼啦啦地弄出一片聲響，讓城墻上遠望的幾人都是迷惑不已。

　　不過賊人撤退，時間更加充裕了些，周軍將官們準(zhǔn)備的速度也能稍稍放緩，不至于那般急切了。

　　臘月二十八，城外數(shù)萬盜匪欲攻而未攻。確認(rèn)周圍并無賊兵閑散小部隊后，杜杲點騎兵二百，步兵八百，皆身著輕甲，簌簌地鉆入城外雪地，以待次日的大戰(zhàn)來臨。而城中氣氛愈發(fā)緊張，還有兩日就是大年三十，滿街奔走助力周軍運轉(zhuǎn)輜重的陽城青壯漢子，不知有多少會死在接下來幾日的防守戰(zhàn)當(dāng)中，偏偏又無可避免，直教人生出無奈窒息之感，年味也愈發(fā)淡薄了些。

　　“老黃，你說咱能活下來嗎？”

　　城北城墻上，一個樣貌俊秀、身材卻十分魁梧的青年軍卒歪著腦袋，沖身邊一同值守的老兵問道。

　　后者搖了搖頭，張嘴哈出一口熱氣來：“俺也不知，俺的婆娘和孩子都送到澤州去了，那里有官老爺，有大周銳士，賊人再厲害，總不能將那里也攻破了去？至于陽城嘛，死守就是了……咱可沒過過這么有趣的年關(guān)！”

　　青年兵卒嘖了一聲，被落下的一片雪花糊了眼，忙不迭地晃起頭來：“你也是個怪人！打生打死的，如何有趣？年關(guān)本應(yīng)該是團聚的才是！”

　　“人人都有想過的嘛！”老黃抖了抖身子，將覆蓋了一片的雪漬抖落下來，“明日賊人應(yīng)該就要來了，若是不趕在年關(guān)前破城，他們也好不到哪里去……明日就該是決戰(zhàn)了。你個娃娃，平素讀書讀得緊，身子也沒落下操練。但你腦子好，那句話怎么說來著……腹中有詩書，不該死在此處！”

　　“今日值守完了，告訴兵頭一聲，明日莫要將你排在城墻上，到城中輜重后勤那里去吧……”

　　青年兵卒顯然是被激了一道，心中翻滾，說話也快了些：“老黃，你卻是恁的不懂！文武之事，最后不都是要賣與帝王家？我讀書考科舉，若是中了也是去做官；我當(dāng)兵打仗，若是守下了城池也是固衛(wèi)國土，都是無妨的！”

　　“無妨，無妨……”老黃無奈地嘆了口氣，“你這樣娃娃俺見多了，前幾日這里便死了一個，按年紀(jì)也才剛加冠吧？好好的一個小子，被賊人攔腰斬成兩段，腸子都流出來了，那血出來時還是熱的，冒著氣兒呢，不一會兒就結(jié)冰了。那日他死得早些，尸首被蓋住，后來挑選出來時都已經(jīng)不成人樣了……”

　　青年兵卒被他這話說得有些悚然，但心中激蕩不減反增，此時也是朝前略略跨出一步，沉聲喝道：“死國，可矣！”

　　“你們倆嘀嘀咕咕說啥呢？”

　　還未等青年兵卒豪氣萬丈，身后快步走來的值守隊正便喝罵出口。

　　青年兵卒面色尷尬，一口豪言壯語卡在喉嚨見，嘟囔了兩聲便又堪堪退了回來。

　　老黃見狀，幾乎被胡子掩蓋住的嘴巴禁不住露出了一絲微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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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凡與敵戰(zhàn)，其將愚而不知變，可誘之以利?！栋賾?zhàn)奇略·卷五·利戰(zh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