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二八 減灶（上）

　　江湖高手間的打斗，從來都是快之又快，不過十幾息間就要決出勝負(fù)。這邊謝氏女子不見蹤影，那邊折了個方家好漢，兩邊都算是有所損失。追殺的這方顯然沒想到自己九個頂頂?shù)暮檬志尤贿€會被打出一波一換二的局面，一時也拿不定主意。又聽這方家小妹哭哭啼啼，完全沒了先前那股子傲視群雄的勁兒，莫說那兩個青衣宗的女子跟著一起抹眼淚，就連殺人不眨眼的四大金剛心都軟了下來。

　　待方家小妹眼淚都快哭干了，眾人才齊齊勸說，將那方家兒郎的尸首收拾了，往來時的方向走了不提。

　　完全不曉得這場武林豪杰爭斗對周軍會帶來什么影響的柴遷此時正在三墩鎮(zhèn)滿臉愁容。他看著不遠(yuǎn)處拿長桿敲著樹干，企圖將樹上嘰嘰喳喳叫著的鳥兒趕緊飛走的高源，突然有些羨慕。

　　好像不管遇到什么困難和險境，這高源的心態(tài)一直都好得不行。就像現(xiàn)在，兩面唐軍數(shù)萬圍困而來，這三墩鎮(zhèn)要糧秣沒糧秣，要兵源沒兵源，要住房沒住房的，情況已經(jīng)惡劣到了極點，這廝卻還在擔(dān)心那鳥兒的叫聲會叨擾睡眠，真真是……

　　不過，他既然覺得鳥叫還會擾他清夢，就說明他還睡得著。

　　待樹梢五六只小鳥被嚇得撲騰騰飛去，高源才抹了抹額頭冒出的汗水，一臉堆笑地朝柴遷走來：“世子，這兩日你也未睡好，這鳥東西叫得實在是有些煩人了……我將它們趕走，你便能暫且瞇上一會兒，休息休息吧。”

　　柴遷聞言，心頭一暖，隨即搖頭道：“怕是睡不著了，東面唐軍只有數(shù)千，速度卻快得很，明日便能到這附近安營。咱們打他容易，他要躲咱們也不難，因而進(jìn)退難定，我才如此煩惱?！?p>　　“西面的唐人就不用多說了，那數(shù)萬人齊齊開拔，高郵當(dāng)?shù)乜隙ㄓ邪傩毡粡娬魅胛榱?，咱這兩萬余人雖說能戰(zhàn)，可未必就是他的對手……”柴遷站起身來，踢了一下腳底的石頭，“彼處好像是有郭字大旗吧，應(yīng)該就是唐人的那個平虜大元帥郭芳……這可是個狠角兒！”

　　高源聽他話語間濃濃的憂悶頹唐，心里一驚，臉上笑容不變：“世子多慮了，郭芳來得急，唐人又要聯(lián)防，不可能將最精銳的一部調(diào)出。數(shù)萬人，恐怕十之四五都是充數(shù)用的。咱們只消將他最能打的那部殲滅了便是！”

　　柴遷聞言，登時一怔。

　　是了，自己好像有些過于擔(dān)心戰(zhàn)事的推進(jìn)了。或者說，從大軍南征開始，他的心頭就縈繞著一股難以言說的壓力感。這壓力來自于前世的屢次挫敗，來自于前世亡國的痛恨，也來自于自己今世對大周的影響。

　　前世成德皇帝奉行穩(wěn)妥政策，若是要他征伐南唐，任憑滿朝文武同時勸說也是絕對不可能實現(xiàn)的。此世北伐金國成功，得了澤州寶地，又屢次戰(zhàn)勝金國來犯之?dāng)?，自信心爆棚，這才同意了定唐八策。

　　若是南征成功，則大周國運將至；若是南征失敗，那么亡國之禍，甚至要比前世來得更早一些！

　　整個人消瘦下去的柴遷沉浸在這樣的情緒里，顯然沒辦法自知。高源、扈再興、單萬柳等人相對旁人而言與他更為親近，這兩個月下來看得是一清二楚。旁敲側(cè)擊的勸說，其人又都不聽，就算聽進(jìn)去了，沒過幾日也就忘了，完全是沒半點法子的。

　　但有時候，人的心結(jié)要解開，往往只在瞬息之間。

　　“殲其精銳？殲其精銳！”柴遷連著說了好幾聲，左手握拳，狠狠朝空氣中一揮，“殲其精銳即可！”

　　高源被他這幾下唬住，眼珠子上下左右轉(zhuǎn)了幾遭。乖乖，自己就說了這兩句話，世子的神態(tài)好像有些不太對勁……是這些時日累壞了身子，順便把腦子也給累壞了？這話可不能亂說，在心里自己想想就好……但這也太過詭異了些不是？

　　不知高源內(nèi)心千回百轉(zhuǎn)的柴遷仰天大笑，走下臺階，握拳的左手朝高源的肩膀狠狠一錘，將錯愕的后者直接錘得倒退數(shù)步，揉著劇痛的肩膀茫然無措。

　　“老高，你可還記得減灶計？”

　　“減灶？”高源看著突然滿面笑容的柴遷，“世子說的是，戰(zhàn)國時孫臏逼死龐涓的那個減灶計？”

　　“是了……你且說來與我聽聽，我考你一番！”心情陡然變好的柴遷抱胸佇立，嘴唇因為興奮有些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好……戰(zhàn)國時，魏國攻韓，韓國難當(dāng)其勢，便向齊國求救。齊王遣田忌為將、孫臏為軍師，率軍進(jìn)攻魏國都城大梁。時龐涓為魏軍主帥，問詢忙撤軍回援。孫臏知曉其人撤軍，便建議田忌采用減灶計來麻痹魏軍。入魏地的首日埋鍋造飯用十萬個灶，次日便剩五萬，第三日就剩三萬。龐涓狂妄自大而輕敵冒進(jìn)，為齊軍所困，無奈自殺?！?p>　　“你這記得倒是清楚呢！”柴遷笑道，“史記讀完了？”

　　“讀了兩遍，還有些細(xì)枝末節(jié)的記不太住，南征后要是能安生些時日，便要再讀一遍的?！备咴次⑽⑶飞矸Q是。

　　史記是柴遷離任之前讓人專門去送給高源的。他在北地帶出來的幾個兵官中，吳憲沉穩(wěn)卻有些古板，扈再興勇武而太過嗜殺，其他人也各有缺點，只有高源在他看來是最適合培養(yǎng)成將軍的人。事實也證明，高源的的確確擁有過人的指揮能力和作戰(zhàn)能力，但其人在知識的獲取上卻受到了傳統(tǒng)的武人思維影響：除了那些將門世家出身的家伙，只要是從底層一路打拼上來的平民子弟，不用讀什么書，會打仗就行。

　　人人都是這般想法，部隊怎么進(jìn)行思想建設(shè)，怎么培養(yǎng)出高端的軍事人才？

　　實際上，高源自己的學(xué)習(xí)意識也是比較強烈的。在看到了柴遷送來的書單后，其人一度以為柴遷是想要搞死他。只不過對那些書籍通讀下來，整個人的境界提升了不少不說，在處置軍務(wù)、行軍打仗，甚至是文書勾畫上都較先前強了不知多少倍。

　　高源又是以大周威武郡王岳飛岳鵬舉為目標(biāo)的，后者是個妥妥的儒將形象，更是催動他進(jìn)一步學(xué)習(xí)……

　　話扯得有些遠(yuǎn)了，這邊高源答對結(jié)束，柴遷十分滿意，旋即朝他道：“我這些日子混沌不堪，多虧了你才有些通明起來……郭芳來得倉促，協(xié)調(diào)未必就好了，精銳也絕對不多，約莫著也就五六千之?dāng)?shù)。盧平賢是他好友，此番前來必定是報仇更多，而非是南唐朝廷的軍令?！?p>　　“若能再將他激怒，其人八成會引人來追殺于我?！辈襁w沉聲道，“或者干脆我直接打著大旗出去，引他來殺我！”

　　“世子要以自己為餌？！”高源這下是有些害怕了。

　　“這又如何？”柴遷失笑道，“總不能因為我現(xiàn)在是個小小五品將軍，就不用親身犯險了吧？”

　　高源聞言一怔，立刻想起了最早在北面打仗的那段時間，眼前這位世子，當(dāng)時可就是置自己身份于不顧，和眾將卒同吃同住、同行同戰(zhàn)，絲毫沒有任何退卻的……

　　好像已經(jīng)很久沒見過他親身犯險了吧？

　　高源這么想著，心里居然就騰起了一股豪氣來，好似回到了北方那片充滿了鮮血和火熱的戰(zhàn)場上。

　　當(dāng)柴遷將準(zhǔn)備實行減灶計的計劃告訴眾將后，所有人都一致表示同意。七嘴八舌之間，也讓這個計劃更加完善了幾分。大家心里有了底，氣氛竟一時輕松起來，一掃先前籠罩在眾人頭頂?shù)年庼?，渾身拳腳好似都舒張開了，恨不得此時就去將那郭芳的腦袋提過來當(dāng)酒壺的。

　　三日后，唐軍的身影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了三墩鎮(zhèn)周軍駐地附近不遠(yuǎn)。令人感到奇怪的是，先到的居然是人數(shù)更為龐大、群體更為臃腫的郭芳部，而不是東面明顯速度要快不少的龐喜龍部。

　　過后周軍眾人才知道，原來龐喜龍在路上吃壞了肚子，這才耽擱了行程。不只是他，五千唐兵中也有近千人出現(xiàn)腹瀉嘔吐的癥狀，顯然是傳染病的結(jié)果。

　　這五千人沒有及時趕到，給周軍留下了老大一個空子，可操作性大大增強。

　　“就按這么來！”

　　三墩鎮(zhèn)內(nèi)，柴遷指著地圖對相顧無言的眾將低聲喝道：“此番不求殺了那郭芳，也不求潰了唐軍，只求諸位弟兄過后都能安生回去，不至于將尸首丟在這鳥不拉屎的地兒！”

　　眾人聞言，紛紛附和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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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魏地為十萬灶，明日為五萬灶，又明日為三萬灶?！妒酚洝O子吳起列傳》（西漢·司馬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