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陽和桃華一起來到看辜欣，她與以往并沒有什么不同，安靜大方，優(yōu)雅樸素，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眼神較之前暗淡了些。
“為什么？”孔陽直截了當?shù)貑?，“為什么要獨自承擔這些？”
辜欣剛開始一副冷漠的表情，似乎不明白孔陽為什么會這樣說，但接下來的話，讓她臉上浮現(xiàn)出一種難以置信的痛苦表情，她死死地盯著孔陽，隨后又慢慢閉上眼睛，嘴唇之下的門牙明顯緊緊地咬在了一起。
“你以為你這樣就能夠幫她洗脫罪名嗎？很可惜，我們已經(jīng)知道死者真正的死亡原因，即便你要動手殺人，但一定有另一個人下毒。你刻意將自己的鞋子藏起來，就在等我們?nèi)ニ巡?，以為這樣就可以一個人扛下所有，但是你錯了，任何案件都不是單選題，有多少兇手，我們就要抓多少兇手！”孔陽雙手插在褲袋里，筆直地站立著，一副盛氣凌人的樣子。
“為什么？你們?yōu)槭裁匆@樣窮追不舍？就這樣宣告結(jié)案不好嗎？”辜欣一反常態(tài)，近乎崩潰般的用雙手手掌支撐頭部，手肘支撐在自己的膝蓋上。
“我們是警察，我們的責任就是找出真兇，還死者一個公道！”
“還他公道？那誰來還我們公道？嗯？”披頭撒發(fā)的辜欣從床板稍稍起身反問道，眼睛死死地注視著孔陽，可是突然之間，她內(nèi)心的黃河徹底決堤，放聲哭了出來。
桃華看了看孔陽，眼神中滿是責備，她趕緊拿出紙巾遞到辜欣面前，順勢坐在了她旁邊的床板上，一只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溫柔地撫摸著。
孔陽站在原地，看了看桃華，又看了看辜欣，他不喜歡看女人哭，所以選擇離開。
“行了，我還有點事先走了，你們慢慢聊?！笨钻栒f完轉(zhuǎn)身離開了審訊室，就像上次在學校一樣，將這樣的空間單獨留給她們。
“為什么，難道真的只是因為喜歡她？”桃華邊問邊聳了聳辜欣的肩膀，“喜歡難道不是應(yīng)該阻止她步入萬丈深淵嗎？為什么反而會這樣縱容她呢？”
“當你知道他多么令人討厭，當你知道他是怎么騷擾我們的，當你知道他是怎么欺負白璐的，你就明白我為什么不制止她了！”辜欣由于剛才傷心的哭泣，心情還未平息，她帶著哭腔冷冷地回答，肩膀還偶爾抖動著。
“你們可以尋求其他人的幫助啊，比如學校輔導員，甚至可以報警找我們，難道就非得自己動手嗎？你也非得用自己的后半生去成全她嗎？”
辜欣淚眼依舊，雙眼泛紅，久久凝視著桃華，眉頭微微皺緊，以一種近乎看不到的幅度搖了搖頭。
“尋求幫助？你以為我們沒這樣做嗎？我們找了學院領(lǐng)導，找了學校領(lǐng)導，可是最后呢？他們誰管了？他們只考慮學校學院的聲譽，考慮他們老師的前途，有誰考慮學生身處水深火熱的感受？你覺得這樣的情況下，報警有用嗎？沒有任何實質(zhì)性的證據(jù)，你們會相信我們的一面之詞，還是相信學校所謂的義正辭嚴？我能夠走到今天這一步，更多像秦楚一樣的人，以及偏袒他的人，他的學院、他的學校，都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但是明明受侵害的是白璐，受傷的是白璐，為什么社會輿論的對象也是白璐？這個社會到底怎么了？”
現(xiàn)在輪到桃華啞口無言，陷入沉默，她不知道這起案件的背后是這種情況，作為女人，她無比憤怒，作為警察，她萬般愧疚。
“但凡我們的聲音有人聽到，有人重視，有人伸出援助之手，我也不會走到這一步，盡管是惡作劇，但你根本不知道白璐下了多大的決心來做這件事！我真的不忍心看到她這樣，而我能做的，只是盡我最大努力去保護她、成全她！”辜欣繼續(xù)說道。
“但這樣真的值得嗎？這份愛即便你給得起，可你認為她承受得起嗎？”桃華終于開口。
“問這個問題，我想你還沒有真正喜歡過一個人吧。你現(xiàn)在參加工作了也不可能會有那種感覺了，真可惜！”說到這里，辜欣改為單手拖住臉頰，微微側(cè)著腦袋，雙眼滿含幸福，“當你發(fā)現(xiàn)你們可以肆無忌憚地打擾對方，可以不遺余力地關(guān)心彼此；當你在最需要排悶的時候她在身邊，她需要關(guān)懷的時候你能陪伴；當她告訴你她失戀了，原本應(yīng)該高興的你卻無緣無故產(chǎn)生一種悲傷，她又告訴你她戀愛了，原本應(yīng)該傷心的你卻莫名其妙送給她祝福，到這個時候，你就知道真正喜歡一個人，是什么感覺了！而真正喜歡一個人從來不會計較，也就沒有什么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而已，我自己愿意這樣做，因為我不希望她受到傷害，也不希望她被人非議。只要你們不再窮追不舍，她就會安然無恙，反正這樣總比去坐牢好?！?p> “其實，我真的很佩服你，能把事情想的那么周到，憑借對她的這份愛，你自始至終都在保護她，甚至連她和這個案件唯一接觸的送飯環(huán)節(jié)，你都要搶著去，這樣讓她完全沒有作案時間，即便我們知道真相，我們也奈何不了她！所以你贏了！”桃華無可奈何地說道。
辜欣終于抬起頭，她現(xiàn)在頭發(fā)散亂不堪，眼睛呈現(xiàn)哭過之后的紅腫狀態(tài)，但是這個消息讓她的眼神充滿希望和欣慰，她雙唇緊閉，這一種似笑非笑似哭非哭的復(fù)雜表情。
“真是用心良苦??！”桃華嘆了口氣，繼續(xù)說，“你知道嗎？我很同情你，因為你這根本不是在幫白璐掩蓋真相，而是在幫卜思飛！真正的兇手是他！我同情你，但我更同情白璐。作為閨蜜，你覺得她會不知道是你在幫她洗脫罪名嗎？你覺得她知道這些之后會怎么想，她將來的生活又會怎樣？她還會如你所希望的一樣幸福嗎？而作為女人，卻被自己的男友利用，險些成為殺人兇手，等她知道這一切的時候，真不知道她今后的生活會是怎樣。如果你看見秦楚倒在地上，發(fā)現(xiàn)這不只是一場惡作劇的時候，就趕緊報警，或許一切都會不一樣……”
偌大的空房間，只剩辜欣一人，目光呆滯，紋絲不動，安靜的可怕。
而另一邊，孔陽則來找卜思飛。
“你曾經(jīng)跟我說過，你不相信白璐會做出投毒這種事，但是現(xiàn)在，她確實做了，你怎么解釋？”
“這我能怎么解釋，這只能怪秦楚，把她逼得太緊了！兔子急了還咬人呢！”
“不不，我不是在問原因，我問的是你?！?p> 卜思飛一臉疑惑。
“根據(jù)辜欣的說法，白璐想要給秦楚下毒，抱著某種目的，想要嚇嚇秦楚，她曾經(jīng)也將這個想法告訴過你，還記得你當時是什么態(tài)度嗎？”見卜思飛不說話，孔陽繼續(xù)，“你沒有像辜欣一樣勸止白璐，反而極力慫恿她來做這件事，你應(yīng)該比誰都清楚，你的鼓勵對她意味著什么。結(jié)果現(xiàn)在，她真的做成了，你卻告訴我，你不相信她會這么做？”
“那……那又怎樣？我當時也只是說說而已，作為她的男朋友，我當然要站在她那一邊，遷就她的想法。況且，她那么乖，我怎么知道她真的會去做這件事?！?p> “男朋友？你覺得一個合格的男朋友，會讓自己的女友去冒險，去犯罪嗎？”突然趕來的桃華聽到了卜思飛關(guān)于男朋友的托辭，情緒激動地插了一句，“如果說其他身份倒還罷了，我有可能會相信，但唯獨你口中這個男朋友，是最不該這樣做的！白璐簡直瞎了眼！”
“我也不跟你賣關(guān)子，如果我告訴你，我們查看了秦楚的電子郵箱，你一定知道我們發(fā)現(xiàn)什么？怎么樣，還不打算說嗎？”
“是啊，我也希望她瞎了眼，”卜思飛低頭沉默了許久，終于開口說道，“這樣她就不會看到我的腳了，這一切或許就不會發(fā)生了?！?p> 孔陽他們一時難以理解卜思飛話語中的意思，
只見他當眾脫鞋，動作很慢，然后取掉襪子，一只赤裸裸的腳踝出現(xiàn)在眼前，孔陽和桃華驚訝地看著那只腳踝，絲毫不掩蓋自己眼神中的驚奇與驚恐，因為那只腳踝比常人大出兩倍有余，簡直就像是腫了一般，但不紅不反光，沒有腫的癥狀，所以他們才會感到驚訝無比，以至于啞口無言。
“哼！果然，她當時就是這幅表情！”
以下為警方的供詞記錄：
我這個叫做踝關(guān)節(jié)粉碎性骨折畸形愈合，這傷是很小的時候留下的，我甚至都不記得，只是偶爾聽父母說起。
當時和你們一樣，白璐，也是這幅表情，你們不知道我有多恨這幅表情！這種情感從小學開始就伴隨著我，當然那時候還不知道什么叫恨，只覺得別人看我的眼光很奇怪，像是看見一個怪物。
一直到初中，成長的自尊讓我開始感到難堪，感覺有些羞恥，也是從那時起，我不再穿任何短褲七分褲，必須穿長褲來遮蓋腳踝，當眾脫鞋，也會用褲腿將腳踝僅僅包裹起來，因為這是自己內(nèi)心深處難以消除的一道傷疤。
也是從中學開始，我穿任何鞋子都會磨腳，因為沒有一雙鞋合腳。但盡管如此，記憶中那些好奇、恐慌的目光消失了，我也因此得救，從此，我才感覺自己是個正常人。
白璐是在無意間看到的，但她看到的時候，眼神里流露出來的好奇、擔心和驚訝，讓我又回憶起小時候那些可怕的目光，于是不止白璐，我感覺背后有著無數(shù)眼睛，用同樣的目光盯著我，那眼神冰冷刺骨，但投射出來的能量卻燒心灼肺，讓人難以承受。
從那一刻起，白璐再一次提醒我，我并非一個正常人。當初和白璐相戀，一方面是因為自己確實喜歡她，另一方面是因為虛無縹緲的成就感。我以為我擁有了正常人該有的一切，作為男人的虛榮心和成就感得到了充分的滿足。
盡管我當時極力掩飾過去，但從那一刻起，我知道，我們之間沒有未來，一切在那個眼神面前土崩瓦解。我等在宿舍樓下給她送去熱氣騰騰的早餐，跟她一起漫步于月色迷人的恒青湖畔，在不多的休息時間帶她在武湖這座城市吃喝玩樂，這些努力全都是徒勞。
也是從那一刻起，我更加想要證明自己，只有自己獲得巨大的成就，才能填補我心中的不安與失落。等我功成名就、飛黃騰達的那一天，或許別人看我的眼光就不會像看一個怪物吧。
然而，當我發(fā)現(xiàn)我一直努力研究的課題有了新進展，能夠用新的方法制作純度更高的河豚毒素，并將這個消息告訴導師的時候，他卻一聲不吭，并且妄想將這個成果據(jù)為己有，我決不允許他這樣做，他這是在剝奪我從怪物蛻變成正常人的權(quán)利，剝奪我將來的一切。
我自己的怨氣，加上他（秦楚）對白璐的傷害，所以在白璐想要拿河豚毒素來捉弄他的時候，我并沒有阻止，因為我也想借此機會，將自己親手制作的高濃度毒素，與白璐私藏的那一份掉包，以此來除掉他。
只是沒想到，有人會全力掩蓋事情真相，到頭來還是將罪名轉(zhuǎn)移到我頭上。
“警官，我有個問題，可以嗎？”卜思飛突然跳出記憶，沖孔陽問道。
“可以?！笨钻栞p輕點頭。
“如果我今天不如實供述，你們有證據(jù)抓我嗎？”卜思飛突然得意的笑了。
此時桃華也定睛看著孔陽，只見他搖了搖頭說道：“你很聰明，目前與你有交集的只有一篇論文，但一片論文說明不了問題?！?p> “那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孔陽反問道。
“可以?！?p> “你現(xiàn)在又為什么要如實供述呢？”
“你剛才不是已經(jīng)說過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