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喂,聽見了嗎,信號不好嗎?”
我從我姐的語氣中聽到心虛,聽到猶豫,聽到忐忑。她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自信,認為我和小雨分手是唯一正確的選擇。我欣喜若狂,差點從椅子上蹦起來。我真聰明,我真有耐心。我目光如炬,我慧心獨具,我識破我姐經(jīng)不起推敲的伎倆,我不用跟小雨分手!哈哈——,哈哈哈——,我做得并沒有錯,區(qū)區(qū)三萬塊錢在熾熱如鮮血的愛情面前算得了什么?!
我要堅持,我要堅守,我要守個柳暗花明,我要等到云開日現(xiàn)!
“姐,我再考慮考慮,小雨也不是非得要這三萬塊錢?!蔽页秱€謊,擅自做小雨的主。我相信只要我們能長相廝守,她一定會做出讓步的。我愿意為此賭上我的生命!
“你說嘛?!”我的轉(zhuǎn)變打了我姐一個措手不及,她聽起來好像下巴砸到冰涼的大理石地磚上。“你剛才是不是已經(jīng)答應(yīng)我跟她分手,讓她搬出去了,怎么說變就變?你給我說說,”她又壓低嗓音,像個小偷似的。“你媳婦是不是來找你了?她是不是在你旁邊吶?你出去,我跟你說?!?p> 我無聲地苦笑,打心眼里鄙視我的姐姐。我愈發(fā)堅定自己的判斷——如果她認為自己是對的,用得著躲小雨嗎?完全沒必要!換做是我,我會讓小雨聽電話,義正言辭地警告她離開我弟弟,讓她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不要心比天高,命比紙薄,踏踏實實地上班,老老實實地做人。
我姐沒有這么做,她讓我避開小雨跟她說話!呵呵,真可笑!我不知道她究竟安的什么心,但已不重要,我決定不再聽她給我的任何建議。她想說什么都可以——那是她的自由,那是她的權(quán)利,聽或者不聽是我的自由,是我的權(quán)利。我選擇不聽,我要做一個獨立自主的人,不被任何人左右,不受任何人擺布。我要證明我是一個成年人,一個有遠見卓識,遠大抱負的人,不再是“小”!
“姐,你有什么話,說就行,我聽著吶?!蔽疫~出抗爭和證明的第一步,既沒有直接回答我姐的問題,還把燙手的山芋扔給她。
果不其然,我姐被燙到了?!澳恪摇蚁胝f什么來?你這么一打岔,我什么都想不起來了。呵呵——”
我能想象出我姐被噎得滿臉通紅,窘迫狼狽的樣子。這反過來印證我的推測——我姐早就看小雨不順眼,早就想拆散我們,此時她只是在借題發(fā)揮而已。如果說她沒有替我媽著想,或許不公平,但她更多地想證明,向我媽,向我爸,向我,向她自己證明,在大都市生活多年,她不是在混日子。大都市給了她閱歷,給了她經(jīng)驗,給了她見識,給了她智慧。
呵呵,可能是這樣的,也可能不是這樣的。我想當面告訴她大都市從來沒給過她的東西——安全感。我姐活在我姐夫精心編織的虛幻羽翼的陰影下,自卑而惶恐??蓱z的女人。我憐憫她,我不跟她計較了。
“姐,謝謝你對我的照顧和關(guān)心?!蔽艺f了一句真心話,后面的話埋在心底,等將來有條件了再說。這句話或多或少有些突兀,我姐呆住了,足足有十秒鐘,我甚至沒聽見她的喘息聲。
“小,我是真心為了你好,也為了咱媽和咱爸爸考慮?!彼芎粑耍殡S著抽鼻子的動作。“咱媽跟咱爸爸五十多歲了,還能干幾年活,上幾年班?咱媽成天起早貪黑地打零工,從早上七點干到晚上八點。她再這么干下去,早晚得累病了。你說,她這么拼命為了誰?為了我?還不都是為了你。有些事兒,咱們心知肚明,不用擺到明面上說。咱爸爸有高血壓,這兩天吃降壓藥,血壓都沒下去。高血壓說嚴重不嚴重,說不嚴重,嚴重起來就是腦血栓。你要是因為訂婚這件事把他倆鬧病了,我看看你媳婦替你還樓貸吧?!?p> 她又抽了抽鼻子,我還聽到窸窸窣窣的動靜?!八麄z把錢都花到你的房子和你的車上了,這回訂婚又要這么多錢,他們往哪里弄錢去?你買房的時候,我就說你買的太早,跟咱媽說緩一兩年。咱媽劈頭蓋臉把我說了一頓,還說大不了就去借錢,她還。幸虧你買的房不是那么貴,她把家底拿出來,勉強夠了。訂婚又要這么多錢,你這不是往死路上逼她嗎?咱往最壞處打算,咱媽再給你媳婦三萬塊錢——還是十六萬,你知道咱媽到底要給別人借多少錢嗎?”
我的腦袋開始轟鳴,靠著機靈構(gòu)建的大壩出現(xiàn)裂縫,出現(xiàn)縫隙。千里之堤毀于蟻穴,我得想辦法堵上??墒俏医阏f的這段話,我找不到一絲一毫的破綻。她說的全都是鐵一般的事實,冰涼冷酷的現(xiàn)實。
我猶如一顆孤苦伶仃的小草,西風(fēng)吹過來,我便倒向東邊,東風(fēng)吹過來,我便倒向西邊。我渴望筆直地矗立于遼闊的原野上,心情舒暢地欣賞天地間的景色,卻驀然覺得我的根莖是如此脆弱,不堪一擊。風(fēng)在吹,使勁地吹,賣力地吹,我貼在地上,掙扎著起來,擔(dān)心就此化作無根的野草,變成一根輕飄飄的雞毛,四處游蕩,再也回不來。
“你自己算算,你上班也快兩年了吧,你給過咱媽一分錢嗎?房、車都是他倆掏的錢,還隔三差五地給你錢,支援支援你。按照現(xiàn)在這種發(fā)展,咱媽借了錢,你根本不可能幫她還。假設(shè)她借三萬,他倆一年不吃不喝,勉勉強強還上?!?p> “一年,什么事都可能發(fā)生,萬一咱媽像這次似的再病上一個月,吃藥花錢,不打零工不發(fā)錢,一減一加,多少錢?但凡你還知道誰是你爸爸和你媽,但凡你還有點良心,但凡你還懂點事,你就得阻止你媳婦再這么一而再再而三地給咱媽要錢。話已經(jīng)說到這個份上了,我也不怕你不高興,你還沒娶媳婦就已經(jīng)忘了娘了!咱這么一大家子,誰做過這種事?你再執(zhí)迷不悟,你就是第一個為了媳婦不要爹娘的人!”
我堵不上了。堤壩崩塌,陷落,我哭了。我哭不是因為感到委屈,覺得我姐誤解我,冤枉我,而是因為困惑,迷茫,悵惘。我談戀愛了,談了三年,要訂婚,要結(jié)婚。我的女朋友生長在一個興十幾萬彩禮的地方,她要彩禮。出于對風(fēng)俗習(xí)慣的尊重,出于對她的愛,我管我媽要錢,然后我就成了白眼狼,我就成了把自己的生身父母往絕路上逼的人,我就成了不孝子。我想不明白其中的邏輯,我想不明白!
不是小雨愛錢,不是小雨貪錢,也不是她的父母愛錢,也不是她的父母貪錢,在從遠古流傳下來的風(fēng)俗和習(xí)俗前,他們能做什么?他們不要錢,左鄰右舍,親戚里道會笑話他們,會戳他們的脊梁骨,會看不起他們。做為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我能讓自己心愛的女人和她的父母遭受這種非議嗎?我不能,我要按照習(xí)俗如數(shù)給他們彩禮。然后……然后我就成了一個不孝之人!我實在想不明白這里面的玄機和玄奧,我想不明白!
我姐滔滔不絕地跟我說了很多殘酷的現(xiàn)實,關(guān)于我父母的身體狀況,他們的經(jīng)濟收入,他們所面臨的壓力。我牢牢地記下這些事實,但這些不能解開我心中的疑惑,我迫切地需要有一個人能為我解答。
我的大外甥又在呼喚她的母親,我姐關(guān)了視頻。她匆匆地離去,心思全在她兒子身上,她女兒身上,她丈夫身上。我呢?我想盡快組建一個完美的家庭,卻遭到當頭棒喝,剛抬起腳便摔了個大跟頭,頭破血流。她怎么可以這么對我?小雨究竟做什么了?我究竟做什么了?她對小雨的成見影響、決定我的愛情,我的家庭,我的幸福。
這,公平嗎?這,公正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