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十年,湖湘名臣陶澍署理兩江總督,至道光十九年病逝任上,主政兩江十年間,林則徐先后曾任江寧布政使,江蘇巡撫等,兩位名臣和衷共濟(jì)、齊心協(xié)力,治邦安民,光緒九年,時任兩江總督左宗棠感念二人于江蘇之功績,愿繼其功業(yè),于今南京長江東街四號處建陶林二公祠(今移兩江總督署),并數(shù)度題聯(lián),其一曰:
三吳頌遺愛,鯨浪初平,治水行鹽,如公皆不朽
卅載接音塵,鴻泥偶踏,湘間邗上,今我復(fù)重來
上章說到林則徐會同二子宴待左宗棠、譚鐘麟二人,林公觀左宗棠才高性真,甚是高興,數(shù)杯酒進(jìn)腹,面帶喜氣,頰泛紅光,鐘麟知道林公體弱,不宜多飲,遂數(shù)度勸止,林公方換了茶水,邊喝邊聊,不覺已過兩個時辰,方知林公已定下次日啟程回閩,遂示意宗棠告辭,林公看得明白,知道時間已晚,但有一件要事尚未托付,遂對宗棠道:
“老夫今日心情大好,多談一會無妨,明日晚啟程幾個時辰罷了,舟上亦可昏睡,今晨老夫同文卿提及西域諸事,務(wù)須同足下交代幾句?!?p> 宗棠也知林公身體病弱,但見其情真意切,不忍阻斷,自己亦未盡興,便道:
“宮保但講,晚生銘記于心。”
“自漢代設(shè)西域都護(hù)府以來,伊犁諸疆或依附,或藩屬,或隸轄,已根植我華夏文明,靜可以綏中原,動可以御外辱,而今眾夷多自海而至,他日若與其決戰(zhàn),西域或成后方戰(zhàn)略要點。本朝自圣祖開始,經(jīng)世宗,高宗三代血戰(zhàn),于乾隆廿二年平定大小和卓叛亂后,方漸穩(wěn)定,遂在伊犁設(shè)將軍府,穩(wěn)定六十余載,嘉慶廿五年張格爾叛亂,后經(jīng)數(shù)年征戰(zhàn),于道光七年平定,至今尚無大亂。然其地不識耕織,民情惰怠,老夫曾戲詩:不解蕓鋤不糞田,一經(jīng)撒種便由天。幸多曠土憑人擇,歇二年來種一年。道光廿二年,老夫西戍伊犁,雖是戴罪之身,終不敢虛度,在同儕激勵下,勾畫水利,建伊拉里克大渠數(shù)百里,引哈什河水灌溉之,即得良田二十萬畝,只是時間苦短,又乏經(jīng)費,其地多年屯政不修,地利未盡,以致沃饒之區(qū),不能富強(qiáng),頗以未竟其事為憾矣,他日給以條件,必有更大作為也。之后奉欽命查看回疆地畝,固然所得甚豐,但更察覺此地回族、維吾爾族、哈薩克族等與漢人雜居,多有怨艾,文卿當(dāng)年也游歷關(guān)中,當(dāng)知漢回甚多沖突,雖未釀成大禍,然漢民依仗官府勢力,對回民等欺騙盤剝,回民雖多不敢反抗,然倘若不知收斂,再有心懷叵測之人從中挑唆,定致激變耳!至那時西北定有大亂,而我北方,俄羅斯國早已垂涎欲滴,余觀其勢力強(qiáng)大,幾乎圍我北方邊疆,陸路相通,防不勝防,將來必有大患,至?xí)r我朝內(nèi)憂外患,四面臨敵,華夏雖大,卻有橫遭瓜分之虞!此乃老夫最憂之事,故而戍邊三載,不敢稍有懈怠,自伊犁至南北各疆,考察行程近三萬里,性雖愚鈍,也略有所得,方才觀足下善繪輿圖,于西域各疆略見一二,果然才高,不過究非實地考察所得,有些地名以及形貌已有變更,恰好老夫留有地圖以及攻防假想,不甘帶入陰曹,吾以為將來東南洋夷,能御之者或有人,西定邊疆,舍君莫屬。故以吾數(shù)年心血,獻(xiàn)給足下,或許將來治疆用得著?!?p> “宮保心血,晚輩本不敢造次,然宮保既為國為民憂心至此,晚輩又不敢推脫,誠惶誠恐也?!?p> “足下何須謙讓,老夫能將此事托付,乃是老夫之幸運,只是邊疆艱苦,治理不易,足下大才,當(dāng)有其道也?!?p> 左宗棠莊重的接過地圖包裹,塞入懷中,方正色道:
“邊陲之地,地闊人稀,易為夷匪侵占,民畏生存之難,輾轉(zhuǎn)遷移,使人更稀也,故而引水墾田,招徠移民,使物阜民豐,匪類自無遁身,夷狄方無罅隙可乘也?!?p> “果然高論,如若他日老夫所為于足下、于國家民族有益,老夫即便身在黃泉,也無所憾矣?!?p> 林則徐又同宗棠及鐘麟幾人詳講西域邊疆風(fēng)土人情,幾無困意,數(shù)度揮筆撰聯(lián),作詩吟對,是時船外繁星隱耀,亂水西流,江風(fēng)吹浪,如泣如訴,直至聞見曙鼓幾度,天竟要亮了,方依依惜別,鐘麟自與左公宿于岸邊客棧不表。
次日及午,林公啟程,長沙附近諸多官紳皆來送行,鐘麟會同宗棠亦在其中,林公一一作別,便乘舟順湘水而下,左譚二人皆心情悵然,宗棠感覺初次拜會自己最敬之英雄,尚未盡興即已作別,自是遺憾,而鐘麟更知此番一別,恐難再有相逢之期,只暗暗決心,定不辜負(fù)林公厚望,二人回到客棧,又?jǐn)⒘藭挘阕鲃e而去。
單說鐘麟,回到家中,仍是勤奮攻讀,準(zhǔn)備來年會試京城,丫鬟顏氏已是及笄之年,相貌品性皆屬上乘,陳氏便張羅聘為側(cè)室,顏氏家貧,早年被賣,服侍陳氏數(shù)年,自也沒有話說,照顧寶箴及譚母甚是細(xì)心,鐘麟更能安心求學(xué),眨眼便已轉(zhuǎn)年,自又圖謀北上會試,岳父復(fù)有銀資相送不表。才過了洞庭湖,便聞聽道光爺駕崩,鐘麟也于住處千里遙祭一番,因諭旨四月會試、殿試一如往年,不做變更,遂繼續(xù)北行。
一路上晝行夜宿,是年春至頗晚,天氣甚是蕭煞,又或因國喪,一切看來皆是破敗景象,行至河南一帶村落,常見貧苦漢子聚集一處,竊竊私語,望見鐘麟等生人經(jīng)過遂即噤聲目視,鐘麟以為百姓在討論新帝登基之事,也不甚在意,倒是在一處客棧聽同住客人說彼處風(fēng)行“捻子”,說來卻是甚為可笑之迷信,有行法者以香油浸草紙后捻弄點燃,期間舞袖讀咒,以做祈禱,然后收取“香油”錢來謀利,后來逐漸形成伙黨,恰好當(dāng)?shù)胤窖曰稂h即為捻,遂形成了這種“捻子”,因成員多為貧農(nóng)苦力小販等,也就討論些雞零狗碎之事,也就不再怪異,進(jìn)入山東直隸地界,景象漸漸繁華,鐘麟于運河登舟北上。
三月中已入順天府,京城風(fēng)情果然繁華至極,雖是國喪期間,仍多見仕女文人盛裝出游,一派熙寧,鐘麟流連數(shù)日,方由永定門入京,沿石道經(jīng)天橋到前門大街,西轉(zhuǎn)進(jìn)入西豬市口,又過了虎房橋,在騾馬市大街入口處南側(cè),便是湖廣會館,鐘麟入內(nèi)通報登記,恰有空房,遂住定,見天色尚早,又欲出門游歷,卻見進(jìn)門一位負(fù)囊的年輕人,不是別人,正是譚繼洵,兩人遂抱拳寒暄,原來譚繼洵也來會試,今日才到京城,兩人遂約定同房而居,互為照應(yīng),一起又進(jìn)臥房安置,攀談起來,不覺天色已晚,飯畢遂各自就寢。
轉(zhuǎn)眼已是會試之日,鐘麟同繼洵及一眾湖廣俊杰一早便趕至城東貢院處,各自入闈,是年會試題目為禮記慎獨篇之“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一句;論語“子曰:泰伯其可謂至德也已矣。三以天下讓,民無得而稱焉”句;孟子“五十而慕者,予于大舜見之矣”一句。鐘麟也不覺難,即興而下筆,每場均兩日之內(nèi)交卷,先回會館休息,三日用盡方能見繼洵回來,如此三場下來,自又同在會館等候放榜之日。
四月十五日,杏榜張貼,眾人爭相去看,從會元起,每個中式人名挨個下來,始終未見鐘麟、繼洵之名,二人相對而笑,各自揶揄幾句,約定之后再戰(zhàn)不表。繼洵打算在京訪親,鐘麟打算游歷江浙一番,又恐離家過久,遂相互辭別,次日一早鐘麟背了行囊,想起左宗棠當(dāng)年三度落榜之郁悶,打聽到陶然亭即在湖廣會館之南不遠(yuǎn),就漫步而來,穿過琉璃街,路過積雨坑,過了南橫街,只有一條直路,東邊麥田已經(jīng)抽穗,西邊則是葦塘,再走二里,東邊也成了葦塘,中間只有一條小路穿過,人跡漸少,不愧是京城的凄涼地,無怪乎文人騷客失意之時都愿來此消遣。過了窖臺,再行半里多,在南城墻跟前,便到陶然亭了。亭邊果有林公手跡,周邊碑刻眾多,其中不乏佳品,鐘麟玩味半天,其文大多悲切,讀的多了,鐘麟反倒心情舒暢起來,仿佛已然忘卻昨日名落孫山之痛。亭東北高處,乃是香冢,鐘麟想起左宗棠曾言香冢埋詩之說,不禁莞爾,直到腹中饑甚,方覺日已偏西,遂西折至千佛寺,由南西門出了城。
離了順天府,檢點盤資尚足,寄罷家書,便又乘了客船,沿運河而下,每過一大城,則離船游歷一二日,吊訪名跡,遍覽民情,登東岳,拜孔廟,下?lián)P州,游太湖,直進(jìn)了杭州府,自然不放過西湖水與錢塘潮,不覺就到了七月,天氣甚是炎熱,鐘麟思念家人,便不再耽留,徑直往西步行而來,欲經(jīng)景德鎮(zhèn),自鄱陽湖乘江船而回。這天約是巳時,才剛出浙江,入了安徽績溪縣境地,眼前多是山丘,人煙不多,小路極狹,忽覺身后一人慌慌張張奔來,近的眼前,見是一位同自己年紀(jì)相仿的年輕人,著一身淺灰長衫,已漿洗的發(fā)白,腳上一雙貢緞的雙梁鞋,有些殘破,不過看其面相,高鼻梁,深眼窩,頗多精明,也不像困苦人家子弟,看打扮倒像個店里的伙計,只見來人追過身去,跑了幾步忽又停住,氣喘吁吁的對鐘麟道:
“這位老兄往哪里去?可否幫個忙?”
鐘麟一聽說話,口音似是并不純正的杭州人,應(yīng)該讀書不甚多,看此人如此焦急,既然開口要幫忙,不便拒絕,也不咬文嚼字,應(yīng)道:
“將往景德鎮(zhèn)方向去的,不知如何效勞?”
那人不待氣息喘勻,忙道:
“那就好了,從這再往前轉(zhuǎn)過那個山包,也就一里路,有個岔口,該往南走的,老兄走慢些,估計不到一刻,就會有幾個人追來,如果問起,老兄給他說咱往北跑了就行?!?p> 只見他邊說邊往來路張望,話剛說完,就急慌慌的往前跑去,鐘麟見此人還未等到自己答應(yīng)就跑遠(yuǎn),甚是好笑,心道這人估計是被追的急了,又不知你是善是惡,怎么就一定答應(yīng)呢,等下且看是何人追他再說。于是故意放慢速度,走走停停,轉(zhuǎn)過山,果然是個岔路口,只見此時有四個長相頗兇的人真追了來,其中一個四十來歲的魁梧漢子看著鐘麟,也不答禮,惡聲惡氣的問:
“后生,可看見一個灰衣服的小子往哪邊跑了?”
鐘麟惱他無禮,又見其如此兇神惡煞,料想不是什么好人,便指著北面的路道:
“也沒看詳細(xì),好像是往這邊去了?!?p> 有一個人俯下身子查看,果見往北去的路上有幾個新鮮腳印,往南去的倒沒有,也不生疑,就又往北追去了。鐘麟往南邊路上走去,因為害怕那幾人察覺,惹上麻煩,不覺加快腳步,直走了一個多時辰,感覺足有十來里路,方放緩腳步,猶覺好笑,此時日已正中,恰好路過一個叫白馬的村鎮(zhèn),便進(jìn)了一家小店,要些便飯,剛要動箸,一人閃身坐于對面,看去正是之前所遇那人,不知是巧合,還是刻意在此等候,遂面帶微笑,輕輕抱拳,那人連忙抱拳答禮道:
“剛才真是多虧老兄相助,才讓咱擺脫那幾位冤家,算是咱的救命恩人了,說不得要由咱做東,答謝老兄的大恩?!?p> 聽來果是刻意在此等候,鐘麟并未打算停留太久,知道離績溪縣城尚有幾個時辰之路要走,故而趕緊道:
“口舌之勞,仁兄不必掛齒,鄙人急著趕路,就不必客氣了。”
“那怎么行?老兄一看就是讀書的人,咱雖然只識得些大字,不知詩書是什么,但是卻向來喜歡結(jié)交讀書人,不瞞老兄,杭州府仁和縣以前的縣太爺王雪軒就是咱的好朋友呢,今天就是萍水相逢,也定要與老兄認(rèn)識認(rèn)識,何況還有恩于咱呢?!?p> 鐘麟并不知道仁和縣的縣太爺是誰,只心想,看你逃得如此狼狽,倒不像是縣太爺?shù)拿苡眩焐蠀s只是謙讓不受,那人略有些著急,就說:
“要不這樣,前方就是績溪,咱兄弟先應(yīng)付了這頓,一起到縣城再吃香的去,可不要推辭了。”
鐘麟見此人雖然難纏,倒也不算無禮,既然非要陪自己趕路,倒有個說話的伴了,也就應(yīng)下,兩人草草吃些飯茶,那人急著結(jié)賬,一起出了白馬鎮(zhèn),二人互報了姓名,攀談起來。
原來此人姓胡名光墉,字雪巖,雖然看上去很是歷練,實際卻小了鐘麟一歲,其時虛二十八,本是績溪人士,因為家貧,沒讀多少書,十四歲喪父,便到杭州城謀生,經(jīng)介紹到錢塘江畔的徽州塘信和錢莊當(dāng)學(xué)徒,三年師滿,升為錢莊跑街,兢兢業(yè)業(yè)做了七八年,肆主去世了,因為無子,見其平日干練有方,竟將家業(yè)傳給了他,光墉得著這飛來橫財,卻沒有好好珍惜,以前肆主在時尚能克制敬業(yè),如今做了肆主,只顧玩樂結(jié)交,還喜歡下有彩頭的棋,把錢要么送了朋友,要么輸了出去,前幾年因為結(jié)交了捐班的縣太爺王有齡(字英九,號雪軒),倒也沒有什么岔子,結(jié)果前年王有齡父喪歸籍丁憂,驟然失去了依仗,老肆主的幾位舊友不滿光墉行徑,就來鬧事,漸漸愈鬧愈烈,最后商議要收回錢莊,光墉見勢不好,卷了錢莊的一些銀兩,扔下生意,竟偷偷跑了,被人家追了來,欲擒他回去,到現(xiàn)在方才甩脫了身。
鐘麟聽的不禁暗暗叫苦,原來這胡光墉做事竟如此荒唐,不能把老肆主的家業(yè)光大也罷,竟然要敗壞了去,自己卻蒙在鼓里幫他,豈非為虎作倀矣!不過見光墉談吐間竟不以為意,反倒頗有自得之色,甚是驚奇,遂道:
“雪巖兄,既然人家肆主有恩于你,又如此看重,將一生家業(yè)相托,老兄怎得不好好用心經(jīng)營,反倒臨陣脫逃呢?這實在有失丈夫本色??!”
“文卿兄哪里知道,那一幫人做事僵化,死板硬套,早就吃不開了,現(xiàn)如今人心奢靡,洋人入境,做生意找不到靠山怎么可能穩(wěn)妥呢?這些人見咱平日結(jié)納三教九流,以為是不務(wù)正業(yè),殊不知咱是為著將來的發(fā)展,績溪人在徽商中本不出色,如今更有晉商錢號興盛,閩粵十三行商人盡攬洋行,把持口岸生意,如果再抓不到機(jī)遇,恐怕就將一蹶不振了?!?p> 鐘麟見光墉讀書雖然不多,對于經(jīng)商卻頭頭是道,心中漸少幾分鄙夷,如今說起各地商團(tuán),盈虧行業(yè),竟也滔滔不絕,端是個聰明勤奮之人,不由得刮目相看起來,只是這胡光墉口口聲聲都離不了錢銀,看得出滿心只想發(fā)大財,與自己濟(jì)世安邦之志大相徑庭,也就難以與之傾談,不過思索其所涉官場商界乃至洋人行徑不似虛言,想起自己此行本就為了增長見識,也就暗暗留心,聽的多,說的少,不覺間日已偏西,眼前來到了績溪縣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