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來水旱與兵戈,南北東西事漸多。”魏源一生憂國憂民,先為外辱所激,后又歷經(jīng)太平天國之亂,與很多清政府官員不同,他對農(nóng)民起義抱有一定同情,在其詩作中頻頻可見,譬如有“吁君之難民之恫,維賊猶存三代公”等句,是以晚年墮入佛門也算合理,今采其詩作四句,以觀當(dāng)時民生也:
國家大政食與戎,漕窮肇兵相激舂。
豪民豪胥維蠹同,鷸蚌相持乃相攻。
卻說譚鐘麟一路尋訪,找到范文正公祠,但是祠內(nèi)僅有一位老人看護(hù),并沒有之前老者所說的熱鬧景象,問起來才知,原來魏源嚴(yán)詞拒絕了為其建立生祠的提議,眾人無奈,便各散去,鐘麟同老人攀談,方知魏源何以民望甚高。原來道光廿九年六月,丁母憂守制三年后的魏源受任署理興化知縣,其時恰逢夏雨連綿,洪澤、高郵湖水暴漲,漕督河官急欲開壩放水以保運河,但其時壩下七縣數(shù)十萬畝早稻已經(jīng)泛黃,一旦放水,必然顆粒無收,魏源來不及去縣衙報道,即直奔大堤,憑借自己的學(xué)識,得出可以通過開邵北到清口二十四閘泄洪而保壩的意見,得到時任兩江總督陸建瀛的肯定,魏源帶兵民守護(hù)大堤,危機(jī)時分,河官必要開壩,魏源伏在壩前,誓與大壩共存亡,下游七縣十余萬百姓深受鼓舞,竭力同風(fēng)雨搏斗,終于保住大堤,陸建瀛聞訊親書“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一匾相送,是年七縣稻米大豐,百姓皆稱水稻為“魏公稻”,是以魏源雖一年后即升高郵知州,但在淮揚一帶,尤其在興化,名望甚隆,被譽為“淮揚保障,千載寡儔”,幾能與名臣范仲淹互為輝映也。然而當(dāng)時魏源已經(jīng)五十六歲,經(jīng)此一役,落下疸疾,身體每況愈下,百姓聞?wù)邿o不落淚,是以才有建生祠以祈福之念也。
譚鐘麟打聽到魏源的住處,心底漸安。再仔細(xì)看這范公祠,祠堂本不大,鐘麟?yún)s覺巍峨,其門上方有一匾,上書“文正流風(fēng)”四個大字,內(nèi)有塑像,只見范仲淹端坐大堂,眼望遠(yuǎn)方,表情剛毅,雖是泥塑,仍能體會其先憂后樂之風(fēng)范,仿佛數(shù)百年來,無論朝代更迭,治亂交替,都一直在默默看著世上每一位有良知的讀書人,頭上則有大匾書做“明鏡高懸”,鐘麟看的入神,怔怔然忽想到近世名臣陶澍、林則徐、魏源等皆在此處從政多年,莫非其浩然之氣正是范文正公所遺乎?之前欽慕先賢,不過得自千古名篇《岳陽樓記》等,如今親見范公遺跡,自然別有一番感受也。
閑話少敘,且說鐘麟經(jīng)守祠老人指點,尋到了魏源的住處,卻是大門緊掩,看情形,此處雖不繁華,但也絕非偏僻之處,院落不大,但雕梁畫棟,頗覺精致,不過磚墻苔痕濃郁,柱檐紅漆剝落,顯見年代已久遠(yuǎn),估計是自他人處所買,鐘麟展了展衣襟,敲門求見,不多時,出來一位與自己年紀(jì)相仿的文士,譚鐘麟通報名號,被領(lǐng)進(jìn)前堂相候,文士自稱乃是魏源之子,名耆,字英甫,稱父親近來多在清修,不愿見客,鐘麟解釋自湖南而來之艱難,魏耆方答應(yīng)通報一聲,其父是否愿意見客,全憑老人做主,隨后奉上茶來,魏耆輕步自向后院走去,不多時,只聽后院似有人聲,漸有腳步靠近,鐘麟忙站起身來,后堂門開,一位灰白長袍的老人由魏耆攙住出來,看見鐘麟,不待行禮,先問道:
“貴客可是林少穆常提起的茶陵譚文卿也?”
鐘麟深揖行禮道:
“正是晚生,斗膽魯莽,冒昧叨擾,打擾老先生清修,萬望贖罪?!?p> 魏源示意魏耆答禮,鐘麟直起身來,魏源又打量鐘麟一番,方請就做,魏耆再倒了一杯茶,自行到后院去了,只聽魏源道:
“一聞鄉(xiāng)音倍覺親,只是老夫近來身體不便,連作禮都難,文卿莫要相怪?!?p> 見鐘麟又欲起身作禮,忙示意其坐下,再道:
“林少穆生前有書,同老夫論及我湖南英杰,施政一方而有大成者自然要數(shù)陶文毅公,次則賀耦耕,國之股肱可挽頹勢者首推湘陰左季高,其次益陽胡潤之,而少年才俊者,當(dāng)數(shù)茶陵譚文卿,今日一見,果然相貌不凡,老夫身患重病,行將殆矣,今能有緣,也是了卻一憾也。”
“愧殺晚生矣,老先生身居湖南六名士之首,著作等身,晚生望塵莫及,怎敢受老先生如此隆贊也?!?p> “哈哈,既如此,你我也就無需再多客套,文卿既以林少穆為長輩,看年齡也當(dāng)與耆兒相仿,便依叔侄相稱如何?”
“鐘麟謹(jǐn)遵世叔之命?!?p> “哈哈,哈哈,文卿有所不知,自安徽返回后,老夫即潛心學(xué)佛念經(jīng),近來已有多日不茍言笑也,今番見到賢侄,總覺心情大好,這身體也仿佛輕了不少,對了,如今戰(zhàn)亂不休,道路阻滯,文卿怎么來到敝處,是順道起意乎?”
譚鐘麟便將自己隨江忠源赴皖及為江忠源所逐之事簡要述說一遍,魏源不時插言詢問,鐘麟則把湖南、湖北形勢及曾、左等人情況約略告訴,魏源聽得津津有味,亦對江忠源之境況憂心,直聊到日已偏西,魏耆親自問詢晚飯,魏源命其準(zhǔn)備客房,要留鐘麟住些時日,閑話自有諸多,鐘麟便在魏府住下,約略翻看魏公著作,因為《海國圖志》、《皇朝經(jīng)世文編》、《圣武記》等名作早已刊行,鐘麟也常浸讀,此刻多閱未刊著作數(shù)十種,著實博大精深,幾令廢寢忘食。這天早上,天晴氣暖,魏源感覺身體大好,竟邀請鐘麟去游滄浪亭,這滄浪亭就在興化城內(nèi),距離不甚遠(yuǎn),一路上邊走邊聊,不覺就已到達(dá),只見兩亭位于滄浪溪畔,互為犄角,另一亭名書曰濯纓,鐘麟好奇道:
“此二亭一名滄浪,一名濯纓,莫非還與三閭大夫有關(guān)?”
“文卿果然聰慧,此亭乃是當(dāng)年范文正公所建,再之前,方志有載唐朝之時此處曾有三閭大夫廟,內(nèi)祭屈子與女須,后來毀于戰(zhàn)火,范文正公敬慕屈子風(fēng)范,任興化知縣時便修了這兩亭,取《漁夫》之文中‘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而名之,流傳后世也。”
“舉世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世叔,愚侄突有一奇想,屈子赴水,乃立我華夏士子之風(fēng)骨,范文正公乃得屈子之傳,是以成就名臣,而林文忠公又得范文正公之傳,方成今朝之英雄,天下文人皆敬仰之,是以人生雖是苦短,但一種精神,卻代代相傳,生生不息,凝成我華夏命魄之所在矣!”
“文卿之言,真令老夫刮目相看,當(dāng)今世人,皆以至圣先師為尊,其下朱子、王陽明各有千秋,但如此看重屈子者,真不多見也?!?p> 鐘麟不好意思的笑道:
“或是因為生在湖湘,日夜得沐屈子風(fēng)氣而致,愚侄絕無詆毀至圣先師之意也?!?p> “嗯,不過文卿一語,倒使老夫更思一事,儒家一門獨興,雖使我華夏延祚兩千年而不衰,卻也因為排斥異己,使其他流派不能興盛,而致當(dāng)下西夷技藝遠(yuǎn)勝于我,老夫雖早提出師夷長技以制夷之策,然而如今反思,卻疑惑縱是習(xí)得其技,亦不過是皮毛也,西夷窮其心力研習(xí)技藝之風(fēng)骨何在也?恐非至圣先師所能解也。”
一席話說的譚鐘麟目瞪口呆,自己的確從未想過這個方面,雖然之前也讀過《四洲志》、《海國圖志》等介紹西夷的書籍,但其中只描述其技藝如何先進(jìn)發(fā)達(dá),卻從未介紹這些技藝是從何而來,倘若不知道西夷技藝革新動力之所在,縱然仿制了如今先進(jìn)的技藝,但仍不能發(fā)展創(chuàng)新,一段時日后,必然又將落后于西夷,此狀早在林公在世時,玄陽道長便已提及,只是經(jīng)歷一番戰(zhàn)火紛亂,早已拋諸腦后。念及遂道:
“那依世叔所見,儒家經(jīng)典已是桎梏也?”
“這個老夫尚無法斷言,畢竟典籍釋義,浩瀚無邊,老夫才讀過幾何?不過有一點倒可以肯定,西夷如英吉利、弗蘭西等處恐無儒家經(jīng)典可讀也?!?p> 鐘麟把當(dāng)年玄陽道長所論種種回憶一遍,心中不禁更加惶惑,一時竟呆立不語,魏源見狀,反勸慰道:
“文卿倒也無須過憂,夷夏雖不相同,但也未必水火不容,只是眼下我等對西夷知之甚少,可惜老夫已是將死之身,否則倒真想再去看看西夷之種種也?!?p> “據(jù)鐘麟所知,世叔除了未到西域,其余全國各省均有所及,連香港、澳門這種夷人聚集之地都去探訪,在我朝萬民中,恐無一人可與世叔比肩,何以世叔還道知之甚少耶?”
“老夫曾聽夷人說過一句,大意是凡一人知之愈多,則未知更多也,古人常用一葉障目、坐井觀天等形容視野之局促,如今看來,我泱泱華夏,豈非盡是井底之蛙乎?”
“難怪林文忠公曾對鐘麟說世叔乃是我族睜眼看世界之第一人也,聽世叔一言,才知我族已甚危矣,世叔可有救世良方乎?”
“唉,不瞞文卿,自從發(fā)覺僅靠師夷長技無法改變根本以來,老夫心中甚是懊喪,至今尚未想通,抑或永難想通矣,是以近來心向佛門,絕非有意叛孔也,老夫取法名曰承貫,實想尋一孔徑而得貫承也,只可惜天性駑鈍,且又老病纏身,此生恐已無望矣。”
“世叔過謙矣,想來此事定非易事,先父好友玄陽道長曾說能另辟蹊徑,再使儒家經(jīng)典適應(yīng)當(dāng)世者,恐與朱子并肩,倘能創(chuàng)一新說,更勝儒家者,則非至圣先師般高才不可也?!?p> “這位玄陽道長確是高人也,林少穆生前也常提起,只可惜老夫此生恐難得一見矣,要說圣人出世,非千百年孕育而不可得,但只要我族命魄不斷,終將能有機(jī)會,可眼下戰(zhàn)亂愈演愈烈,身側(cè)還有夷寇窺視,不解除此般隱憂,百姓朝不保夕,又何談孕育大才耶?”
“說到眼下局勢,不知世叔如何看待?”
“這個真是難以預(yù)料,你可知老夫為何在高郵知州任上獲罪罷職乎?”
“聽聞因被參劾傳遞文報不力,不知是否屬實?”
“此因固然也有,但非實質(zhì)也,老夫在任內(nèi)即發(fā)現(xiàn),官僚貪腐,積重難返,潰兵逃勇,禍害百姓尤深,百姓聽聞長毛來了,反倒沒有官軍來了恐懼,老夫在任上嚴(yán)懲了多次潰勇鬧事案件,但卻未著意參與剿匪,實因先取急所也,不過潰勇之中,各有官長,受懲者難保不會誣陷,是以老夫才被參劾了事,不過倒也正合心意,后來還被周敬修制軍攜至安徽剿捻,不過紙上談兵罷了,耆兒打聽到京中有為老夫鳴冤者,或者能使老夫開復(fù),但依老夫心志,又是殘命之年,絕不再入官場也?!?p> “如此說來,世叔是對朝廷不抱希望也?”
“或者將來有人能扭轉(zhuǎn)乾坤亦未可知,不過老夫既然心向空門,已無須關(guān)注,倒是文卿不知可有打算?”
“眼下仍是打算追隨左季高先生,左先生此時大概亦是隱居山林,但其雄心壯志不減,定有一番計較,鐘麟但赴驥尾則可也?!?p> “左季高聲名嚇嚇,這種打算倒也合適,不過依靠他人,終非長久之計,以文卿之才智,將來獨當(dāng)一面應(yīng)該無憂也?!?p> “只是為今尚不知前路何方也。”
“屈子曰:路漫漫其修遠(yuǎn)兮,吾將上下而求索,我等雖方向不明,但亦知君子有所不為,有所必為也。有屈子、范文正公氣節(jié)于胸,且埋頭走將下去,或者能有豁然開朗之日矣。”
之后幾日,鐘麟繼續(xù)埋首魏源著作,將《詩古微》、《書古微》、《古微堂四書》、《詩比興箋》、《老子本義》、《元史新編》以及《古微堂詩集》等當(dāng)時未刊行的著作大致讀過,雖是囫圇吞棗,但也感觸頗深,想來魏公平時為外人知者多是平靜淡泊,不追名逐利,然而內(nèi)藏赤子之心,猶如烈火,難怪能做出以命護(hù)堤之事,而著作中更能見其品性,將來或者能夠刊行天下,影響后世,則其功業(yè),未必遜色于林公也。
只是山中無日月,魏源所居雖非山林,卻悠然自得,不覺已是臘月中旬,鐘麟心憂江忠源安危,卻苦于并無半點消息,又見年關(guān)將至,遂向魏源告別,魏源有意挽留,但見鐘麟所言亦是急務(wù),也就答應(yīng)下來,十七日這夜,設(shè)宴餞行,魏耆作陪,魏源因入佛門,便以茶代酒,與兩位晚輩互敬,酒過數(shù)巡,鐘麟為叨擾之過作歉,魏源自是寬言,魏耆更道:
“也是愚弟不孝,文兄來居這些時日,家父心情大好,身體也有起色,想是賢兄定與家父志略想通,性情契合,愚弟甚為駑鈍,不能開悟,今番文兄一別,更不知何以寬展家父之心也?!?p> 說罷竟抬袖拭淚,甚是感傷,鐘麟敬佩魏耆之孝,先安慰幾句,方道:
“英兄甚是抬愛,愚弟才疏學(xué)淺,能得世叔才氣之萬一,則幸至矣,那堪與世叔相提并論,若非身有要事,真想同英兄一起奉侍也,更可笑愚弟一來,就埋首世叔著作,未盡半點心力,實在有愧也?!?p> 魏源見兩位晚輩還要客氣,呵呵笑道:
“你二人也無需客套矣,耆兒有幾分功夫,老夫心中早已有數(shù),先前心情抑郁,非是不滿耆兒,只是心憂時局,苦于束手無策也,近來著力整理佛家經(jīng)典《凈土四經(jīng)》,受文卿賢侄啟發(fā),忽而頓悟也,世間萬事,皆有定數(shù);人之一生,倏忽之間,何必執(zhí)著也,經(jīng)世也罷,濟(jì)民也好,盡力而為之,然而諸多事,非一朝一夕之功也,孟子曰: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與佛家追求之自度者相似,至于舍己為人,名垂青史者,亦須因緣也?!?p> 鐘麟聞聽此言,暗道魏公可能已經(jīng)全身心投入空門之中,今后恐無心于世俗,靜默片刻,舉杯道:
“恭喜世叔得窺法旨,鐘麟邀世叔一杯。”
魏源舉杯道:
“賢侄莫以為老夫所為乃是逃離凡塵,其實儒道佛法各有所長,老夫年輕時即有心借佛家而經(jīng)世,只是塵世繁華誘人,難了功名之心,近來才能約略斬斷此縛,于佛家恐已難有長進(jìn),惟期望他日能有賢者略受啟發(fā),則當(dāng)含笑九泉也。賢侄際遇非凡,又懷才氣,品性尤佳,來日大有可為,只是情感真摯,唯恐將來律己過嚴(yán),有傷體質(zhì),倘略習(xí)佛經(jīng),或可解脫也?!?p> 鐘麟飲畢,自斟了一杯,又道:
“鐘麟愚昧,此刻方知世叔身雖向佛,然仍懷家國也,此處當(dāng)浮一白。”飲畢又道:“愚侄自幸有緣得林文忠公與世叔垂青,雖難獲才名之萬一,但有生之年,定當(dāng)竭力效仿,不負(fù)世叔之殷望也。至于此軀,倘若能死得其所,亦所愿也。”
魏源見鐘麟心志倔強(qiáng),也就轉(zhuǎn)移了話題,三人又煮酒添菜,直飲至三更,魏源揮筆寫了幾句詩:
人神孰波濤,天地誰鐘鼓。誓回屠龍技,甘作亡羊補(bǔ)。
海風(fēng)吹夢涼,白月滌塵語。息心浮妙香,回光照今古。
并道:
“此數(shù)語乃是當(dāng)年別龔定庵時所作,定庵作古已十二年也,寫與賢侄,聊寄情思罷,明日由耆兒相送,今番且就別過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