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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霄英雄傳

第三十四章 石達開安慶易制 江忠源廬州投水

羅霄英雄傳 洛東南1 5178 2021-04-08 07:02:01

  江忠源逝前數(shù)年,苦于連年征戰(zhàn),身體屢屢透支,每多重恙,咸豐三年病倒江西時,心情自然郁郁,更復感憂時局,倍覺孤掌難鳴,遂寫詩抒情,今集數(shù)句,乃觀其生前之志:

  孤城保障吾何敢,大局艱難劇可憂。

  危時抱病多憂憤,中興誰是岳韓儔。

  事接上章,譚鐘麟辭別魏源,沿來路返回,自運河經(jīng)高郵湖、洪澤湖入皖,再沿淮河而上,在鳳陽府棄舟登岸,往南步行,一路多見大軍調(diào)動,打聽下來有陜甘總督舒興阿節(jié)制的陜甘綠營,來救廬州,有歸江南提督和春指揮的江南大營部分,本欲北上拱衛(wèi)京城,卻因京城附近天降大雪,僧格林沁調(diào)整戰(zhàn)略,與太平天國北伐大軍戰(zhàn)局已經(jīng)好轉,遂又奉命回援廬州,只是當時廬州戰(zhàn)守情形,尚不可知。

  鐘麟欲抄近道趕往廬州附近打探,臘月十九這天,已經(jīng)離了鳳陽府有八九十里,此處甚是偏僻,人煙不多,良久方遇到一處略為繁華的村落,鐘麟腹中饑餓,干糧也已不多,欲尋一富足人家借食,卻又不知如何開口,逡巡間忽見兩個六七歲的孩童唱著歌跑來,因為方音濃重,只聽得好像有江忠源在里面,忙攔住詢問,孩童也說不清楚,正疑惑間,一位身穿長袍,年紀約有五十多歲的老者已走過來,孩童邊喊著爺爺,邊躲到了身后,老者警惕的看著鐘麟,高聲道:

  “敝處偏遠,民風淳樸,貴客無論是哪邊之人,還是不要為難孩子吧!”

  鐘麟忙作揖行禮,面含微笑道:

  “老丈誤會了,晚生并非軍人,更非刺探軍情者,不過是行路至此,腹饑難耐,欲買些干糧卻無門徑,方才聽到令孫唱到江忠源,不知是否指現(xiàn)任安徽巡撫江忠源,晚生因與江中丞有數(shù)面之緣,遂好奇詢問,不妥之處,還望老丈海涵?!?p>  老者聽說鐘麟與巡撫是朋友,又見其一臉正氣,說話彬彬有禮,戒心漸消,便回禮客套,自報姓李,鐘麟也報了名號,老人便邀其到住處待客,其院落倒是寬敞,只是家具等均顯老舊,想來也非顯赫人家,兩個孩子喊著祖母奔向后堂,老者邀鐘麟就坐,親自沏茶,又囑咐后堂弄些飯食來,方再搭話:

  “家門素寒,犬子夫婦又在外經(jīng)營,照顧不周,貴客莫要嫌棄?!?p>  “哪里哪里,當此亂世,晚生與李先生本是素昧平生,冒昧叨擾,還請先生莫要嫌煩才是?!?p>  “的確是世道漸亂也,老夫雖未得過功名,但也是讀了些書的,貴客既然是巡撫大人的朋友,希望將來多勸大人,能夠愛惜民力,速定戰(zhàn)亂,百姓也不貪求什么榮華富貴,能平平安安的活著就意滿心足了?!?p>  鐘麟聽李先生既如此說,則表明并沒有江忠源的什么壞消息傳來,心下略安,不過方才聽童謠里面有江忠源,怕也有什么不妙之處,既然提起,便接著問:

  “方才晚輩聽令孫的歌謠里好像有江忠源如何,只是聽不真切,不知先生可知一二?”

  “知道,就是小孩子瞎唱,這歌謠在村里傳唱總有二三十日了,來源卻不得而知,至于內(nèi)容,既然是巡撫大人的名諱,老夫恐怕不便直稱也?!?p>  “先生無須避諱,不瞞先生,我與江中丞也是一月多前才相別的,當時與發(fā)逆交戰(zhàn)已甚兇險,此次趕往廬州也是探聽其安危,我同中丞都是湖南人,眼下已至年關,盼望回鄉(xiāng)時能帶個確信回去?!?p>  “既如此,老夫便得罪了,這歌謠對巡撫大人甚是不敬,不過這音節(jié)確實也朗朗上口,才被小兒傳唱,具體好像是這么幾句:

  江忠源

  將終皖

  翼王到

  盡忠完”

  鐘麟聽得一陣心驚,江忠源與將終皖的確接近諧音,莫非冥冥之中已有天數(shù)?這無論如何都非吉兆,不過既然歌謠已傳了二三十日,倘若那時已遇不幸,昨日所遇兵勇就不會前來救援了,料想此謠必是太平軍散布出來,影響官兵軍心的,才又漸漸收攝住心神,正想時,一位老婦自后堂端來一碗蛋炒飯,兩個孩子又吵嚷起來,老婦再去安慰。老者見鐘麟臉色數(shù)變,料定其果是巡撫的朋友,遂又謹慎道:

  “貴客還是莫要心憂,且就些粗食再說?!?p>  鐘麟點頭并致謝,兩人又客套一番,遂端起碗來一頓狼吞虎咽,也是的確餓了,竟將一大碗飯吃的粒米不剩,方覺漸飽,鐘麟取出一塊碎銀,作為答謝,又請老人幫忙弄些干糧,老人推辭一番,也就收下,囑咐了老婦,還陪鐘麟飲茶,鐘麟詢問了些家常,知道老者的兒子媳婦在附近鎮(zhèn)上經(jīng)營一處茶舍,維持生計,如今兵亂漸起,多有為非作歹者,已是難以為繼。鐘麟裝作無意間說道:

  “雖說這長毛軍稱逆稱匪,其實官軍也好不了多少,倘若他們憐惜百姓,少些胡作非為,恐怕亦不會有方今之亂世也?!?p>  “貴客雖說是巡撫大人的朋友,不過說話倒也公道,什么官什么匪,自古以來都是成王敗寇罷了,就說歌謠里說的什么翼王,我看不像個壞人?”

  鐘麟奇道:

  “莫非先生認識那翼王?”

  “這如何可能呢?也就聽說是個年紀不大的首領,不過老夫無意間看到一張翼王的布告,說是奉天安民,照舊納糧,剔除了不少苛捐,覺得還是甚為愛惜百姓的,依老夫看,倘若這長毛真像翼王所說的愛護百姓,這天下到底姓啥還真難說……”

  可能是意識到了自己說話的冒失,老者突然停住,臉上也有些恐慌之色,鐘麟看的真切,忙道:

  “先生說的并無過錯,的確,倘使官家對待百姓還比不上賊匪,無異是逼民造反,歷朝歷代,皆是如此,官府不能秉公,只能盤剝,又不聽百姓之疾苦,自然會落到此種境地也。”

  老人聞言面色緩和許多,但也不肯再多說話,不久老婦又端來兩張餅,鐘麟拿包袱裹起,便起身告辭而去,一路留心,果然見到不少太平軍的布告,大約都以“翼王石達開告某某縣良民訓諭”為題,讀來除了一些宗教說法,以及安撫民眾外,竟然還有類似于保甲的制法,比如五家一戶長,二十五家設兩司馬,百家設卒長,五百家設旅帥,之后還有師帥、軍帥等,時間大都是太平天國癸好三年十月以后,鐘麟雖也對太平天國將癸丑改作癸好覺得可笑,但更感覺到太平天國的首領們已經(jīng)開始擺脫流寇習氣,試圖建立各級政府了,只是不知道是石達開一人獨在安徽施政還是天平天國的全面轉變,無論如何,當初左宗棠最不愿看到的對峙局面恐怕已經(jīng)無法避免了。

  卻說鐘麟加緊腳程,第二天未到午時,已達距離廬州不到百里的瓦埠鎮(zhèn),一月前曾到過這個鎮(zhèn)上,人煙頗密,此刻看來卻略顯蕭條,為探聽消息,便尋了鎮(zhèn)上最大的飯館,老板過來招呼,鐘麟見遠處一桌圍坐著數(shù)位紳士模樣的人,窗邊一位立著身正滔滔不絕的說著什么,忙向這桌靠近,到了只隔一張桌子的位置坐下,只聽那人道:

  “要說這戴文瀾,也真是仗義,從湖北千里行軍,到了廬州,見各路援軍都進不了城,就自己挑選了五十多名死士,各背了軍餉,趁夜竟沖進了城,可是你想啊,這廬州城被長毛圍定了,你幾十人進來也是送死啊,所以,現(xiàn)今真就求仁得仁了?!?p>  一個年紀略小一點的人也舉著杯子站了起來,與立者碰杯互敬,原先立著的坐下,這位便道:

  “要我看,這戴文瀾怕是被功名迷了心竅了,人家江忠源一年之內(nèi)成為封疆大吏,他不過一個都司而已,那江忠源自己親兄弟都頓兵城外殺不進去,他這么著急還不是想邀個頭功哪!”

  有幾個人附和稱是,這人剛坐下,卻聽一位年長者清了清嗓子道:

  “各位還是積積口德,莫要論死人的是非了,雖說這江忠源帶兵來咱安徽是有些以客欺主,頒布的政令也是霸道,但畢竟是在咱安徽盡了忠……”

  聽到這兒,腦袋一片聲響,早聽不清那人說些什么,心中似有千軍萬馬奔騰,連忙收攝心神,分析情況,看來江忠源真的已經(jīng)遇難,否則作為一省之撫,百姓士紳斷然不敢亂說,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時候的事了,也不知道當時情形怎樣,鐘麟強抑住悲痛,擦一把濕潤的眼睛,恰好小二端上菜來,也無心動箸,再留神聽那桌的談話,卻發(fā)現(xiàn)那群人已放低了聲音,隱約聽到一人道:

  “不是說李少荃所率練勇也去了廬州城嗎?為何沒有出事?”

  “李家兄弟個個鬼精,怎么可能陪著送死呢?那六百團勇是進了廬州城,可李少荃借口添募團勇,根本就沒留在城內(nèi),想想也是可笑,這城一破,才發(fā)現(xiàn)那廬州知府胡元煒是個奸細,有人說可能還跟長毛的攻城主將叫什么胡以晃的是本家呢,盡忠的反倒全是些幾個月前還不相干的人。”

  “也不能這么說,藩司劉裕鉁可是來了十個月了……”

  “啊,對,不過池州知府陳源兗,同知鄒漢勛,都司戴文瀾、馬良勛等可都是陪著江忠源死了的……”

  鐘麟對這些名字都非常熟悉,比如陳源兗是他的茶陵同鄉(xiāng),道光十八年進士;新化鄒漢勛是魏源摯友,幾天前還曾談起;更不用說戴文瀾、馬良勛等都曾朝夕相處過,不曾想竟然全部遇難,而江忠源果然是受了胡元煒的蒙騙,自己當初擔心的太平軍不圍廬州而引誘江忠源入圍之猜恐是事實,鐘麟再也無法壓抑自己,忙結了賬,沖出飯館,直奔到無人之處,放聲痛哭起來。

  之前鐘麟雖是擔心江忠源安危,總還抱有僥幸,是以也未覺如何,如今直到陰陽相隔,才發(fā)現(xiàn)其在心中,已是兄長般情感,音容笑貌,猶在眼前,卻已永不能再相見,鐘麟之傷心,堪比父親去世,直哭喊了一刻時分,方漸小下去,轉為抽噎,腦海復想起當日左宗棠早就料定此時情景,恨不能肋生雙翅,去報訃信,轉念間卻又幻化出一個模糊身影,年少英偉,指揮若定,竟是太平天國翼王的形象,據(jù)朱教玉所言,這翼王不過二十出頭,出鎮(zhèn)安慶僅僅數(shù)月,出手之間竟然已將最苦之敵斬殺,真不知是怎樣一個人物,倘由其領導華夏士民以御外辱未知又有幾成勝算矣。

  遠處一聲老鴉長鳴,鐘麟悚然從幻覺中驚醒,心下苦笑,這翼王畢竟是敵營主將,其才能愈高,則自己親友愈難而已,此生亦不會有相見之可能,臆想種種又有何用?當下遂長吸數(shù)氣,心情已略平復,想及眼下情景,已沒有必要再去廬州,不如先回湖南再說,想定不再猶豫,便往西南而去,是夜投宿在六安。

  廿一清晨,鐘麟天未亮即起趕路,辰巳時分過了蘇家埠,距離霍山縣已不遠,覺得腳乏,便在道旁一塊大石上休息,只聽一陣蹄聲由遠及近,一人褐衣黑靴,打馬疾馳而過,揚起一陣風塵,鐘麟忙掩面躲避,歇了半刻時分,正欲再走,卻見方才那人又返回來,數(shù)丈之外已然喊道:

  “路邊可是湖南譚老爺?”

  聽口音應是寶慶一帶人士,鐘麟大奇,忙站起身來正欲施禮,來人已至跟前,躍下馬來,略一端詳?shù)溃?p>  “果然是譚老爺,您若無恙,我家大老爺黃泉路上也就安心了?!?p>  說罷竟哭了起來,鐘麟好奇,也顧不得端腔作勢,忙問:

  “你如何認識我?你家大老爺又是誰?莫非是新寧……”

  “譚老爺不認識小的,小的可認識譚老爺,小的正是新寧江大老爺?shù)挠H隨護勇,上月還在軍營里見到譚老爺呢,那時候譚老爺苦勸大老爺不要進廬州,小的就感激,可大老爺就是不聽,如今可是遭了難了?!?p>  鐘麟一聽這話,再去端詳,果然有幾分面熟,依稀記得姓鄭,不覺又是悲上心頭,也落下淚來:

  “你們大老爺真的已經(jīng)遭難了么?會不會還有奇跡出現(xiàn)?”

  “老爺不知,大老爺遇難時小的就在跟前,親眼看見大老爺咬了阿七的胳臂,阿七沒忍住痛,大老爺就掙脫下來,投了水,就再也沒出來,阿七他們想救,但被長毛掩了過來,殺將起來,大多都隨大老爺去了,小的因為要為大老爺送信,拼命逃到僻靜處,換了百姓衣服,所幸長毛盤查不嚴,才逃出城外,見了二老爺和劉老爺,大家哭了一夜,才想起要尋大老爺尸首,可是現(xiàn)在長毛據(jù)了城,哪能那么容易,小的就將大老爺投水的地方畫了下來,等過幾天再想辦法,二老爺讓小的先回新寧報信去,可憐我家老太太……”

  說著已是泣不成聲,鐘麟強抑淚水,安慰護勇,又詢問詳情,原來已是四天之前的事,太平軍攻入廬州城,眼看分守各門的劉裕鉁、陳源兗等相繼戰(zhàn)敗被殺,火光已然沖天,江忠源吩咐從弟江忠義率主力突圍后,便欲拔劍自刎,親兵護勇忙奪下佩劍,由勇目蔡阿七背著準備突圍,若以親兵戰(zhàn)力,或能殺開一條血路,如幾月前田家鎮(zhèn)般化險為夷,奈何此次江忠源已抱必死之心,行至水關橋時,突然猛咬蔡阿七胳臂,阿七事出意外,就沒有攬住,一遲疑間,江忠源已經(jīng)奮力跳到古塘之中,眾人來不及相救,太平軍已沖了過來,親兵護勇大多戰(zhàn)死,眼前之人名叫鄭安,亦是親隨,江忠源在蔡阿七背上時囑咐了他幾件事,才使他未敢戀戰(zhàn),逃了出來。

  “鄭兄弟,你家大老爺都囑咐了什么,可方便說與我聽?”

  “這有什么不便?大老爺城破之前還多次提到譚老爺您呢,說他辜負了您和左大人的美意,惟有來世再報,還曾經(jīng)托鄒漢勛大人打聽您的消息,說如果您有什么三長兩短的話,大老爺在地下都無顏相見等話,所以剛才小的看見老爺安好,才說大老爺泉下也可安心了?!?p>  “你家大老爺向來傾慕屈原,如今投水而死也是氣節(jié),譚某人能與這等英雄相識,三生有幸也,鄭兄弟等護勇也是忠義無比,譚某人深感佩服?!?p>  說罷施了一禮,鄭安乃是粗人,此時也不顧別扭,慌亂答禮,連稱不敢,又道:

  “剛才老爺問我家大老爺?shù)膰谕校饕腥?,一是要我轉告老太太,大老爺說他求仁得仁,請老太太千萬莫要傷心,盡孝的的事就托給二、三、四老爺了;二是楊姨娘早有身孕,如若生下小姐,也請族內(nèi)人幫忙照料,姨娘青春年少,未曾得大老爺照顧,命苦不易,如果有幸生下少爺,則取名作效棠(后改名江孝棠),希望長大后能有湘陰左宗棠大人一般才識,也替大老爺報答故人之情,最后就是囑托家里幾位老爺還有劉老爺、李老爺?shù)葞П湍?,要聽曾侍郎的調(diào)遣,總共就是這么三件事,小的害怕忘了,這幾天一直在心里嘟囔呢?!?p>  譚鐘麟更是感嘆江忠源之孝義,又囑咐鄭安小心行事,路過長沙時要先報巡撫衙門,托他們再報曾國藩、左宗棠等,自己則決定先不去長沙,抄近路入江西,乘船回茶陵度歲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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