益陽胡林翼與曾、左并稱晚清中興三大名臣,于咸豐十一年八月廿六病逝武昌,曾國藩聞訊大慟,連書兩幅挽聯(lián),左宗棠則失聲痛哭,憤筆祭文八百言,其中“書來訣我,勞者思憩,君等勉旃,吾從此逝”,“我憂何訴,我喜何告?我苦何憐,我死何吊”等語足見二人之情誼也,今覓胡林翼《懷羅澤南》詩數(shù)句,以觀賢者豪情也:
馬帳夜談窗掛月,天時人事兩茫茫。
英雄熱血吳江碧,蜺旌曉發(fā)劍飛霜。
上文說到,咸豐四年四月,胡林翼率軍駐長沙城南妙高峰十多日,期間與左宗棠多有走動,這天譚鐘麟初次見到胡林翼,左公便將鐘麟與林則徐、魏源等淵源略說一番,并極力夸贊鐘麟,鐘麟早知胡林翼僅長左公三個月,乃是平生至交,又皆與陶澍結(jié)姻,其感情猶在郭氏兄弟之上,而從平時言語中,更知胡林翼乃當(dāng)時在世者最受左公服膺之人,是以欽慕已久,只見這胡林翼身高同左公相仿,只是瘦的多,兩耳肥闊,臉型較長,下顎平圓,須冉頗稀,鼻翼英挺,雙目溫和,說話雖不鏗鏘,卻顯有力,倘若說左公有外剛之氣,曾公乃內(nèi)斂之極,則胡公當(dāng)居于其間,鐘麟甚覺親切也。二公久別重逢,執(zhí)手敘話不止,多是故舊之情與別后各狀,胡公還有軍務(wù),遂約定來日再訪,二人送出府門,鐘麟疑惑道:
“胡公果然非凡人物,難怪季兄屢屢惦念,只是以胡公身世與功名,早該位居顯要,功業(yè)赫赫,何以屈于偏遠知府多年,最近才升道員也?”
鐘麟所說身世功名是指胡林翼其父胡達源乃嘉慶二十四年探花,家世顯赫,胡林翼十九歲娶兩江總督陶澍之女琇姿(字靜娟),二十四歲中舉,二十五歲(道光十六年)會試中進士二甲廿九名。從年齡看,曾、左、胡三公相差不到一歲,曾公最長,胡公次之,左公再次,三人當(dāng)時皆早已名顯三湘;從科舉功名來看,左公中舉最早(道光十二年),曾國藩次之(道光十四年),胡林翼最晚(道光十五年恩科),但胡林翼連登黃甲,進士最早,曾國藩次之(道光十八年),左公連敗三科,絕意科舉,前文有述;但以當(dāng)時地位而言,曾國藩早居禮部侍郎高位(道光廿九年),胡林翼卻在貴州當(dāng)了八年知府,之前張亮基屢次奏調(diào)其幫辦軍務(wù)而不得,最終才為吳文镕奏調(diào)成功,談話時剛擢為貴東道不及兩月。
左公早年與胡林翼過從親密,無話不談,自然深知緣由,此時見鐘麟疑惑,不由也陷入沉思,直踱回后廳,才長嘆道:
“所以說天心難測,世事無常也,道光十八年,老潤翰林院散館,考列第八,前途無量,彼時愚兄會試京城,居鐵門周華甫(周揚之)宅,與老潤日日攜游,何等暢快也,只可惜愚兄才劣,再度敗北,才有悶游岳州,與文卿同游洞庭諸事,如今想來,猶如幻夢也。卻說老潤次年翰詹大考,位列二等,授國史館編修,二十年三月即充會試同考官,為天子試才,六月又奉旨任江南鄉(xiāng)試副考官,已是聲明遠播,倘使一切正常,本該扶搖直上,誰知當(dāng)年江南正考官戶部侍郎文慶大病,老潤三十晝夜獨閱考卷一萬四千有余,或是天意,只因統(tǒng)計有誤,使安徽溢額一名,被降三級,此事情有可原,本無大礙,卻是禍不單行,文慶病中竟私自將熊少牧(熊書年,號雨農(nóng),長沙人)帶入闈場幫助閱卷,雨農(nóng)當(dāng)時只是舉人身份,并無資格,事后文慶被嚴參,老潤因失察之罪再降一級,自此為宣宗不喜,才浮沉至今也。”
“季兄所謂文慶,可是當(dāng)今戶部尚書、內(nèi)大臣、翰林院掌院學(xué)士文慶?”
“正是此人也?!?p> “難道其不為十五年前舊事愧責(zé)?”
“這個誰能料及也?聽老潤曰,當(dāng)時之所以失察,皆因文慶素來對漢人尊崇,不似一般滿人蠻橫驕矜,是以甚有好感,才不愿彈劾,遂致失意也。文慶既有才能,又是舊勛,宣宗駕崩,今上迅速起用之,只是與當(dāng)年舊事相距甚遠,或許早將老潤忘卻也。”
鐘麟點頭,沉思了片刻,方道:
“難怪胡公直到道光廿六年才能外放候補知府也?!?p> “事情并非如此簡單,廿一年云閣公駕鶴,老潤守喪三載,意志大為消磨,廿五年陶文毅夫人逝時,老潤唁喪,時愚兄亦在小淹,臥談十余日,老潤已無意宦海,打算入主湘陰仰高書院也,愚兄勸說也不見效,好在林文忠公早年撫江蘇時與陶文毅交好,深知老潤之才,多次來信敦促,廿六年復(fù)入京城,六月花費萬金捐報知府,然究非正途,羞于啟齒,寧愿經(jīng)略偏遠之地,是以分發(fā)貴州候補也,也是運氣,林文忠公廿七年移督云貴,老潤于十一月得署安順府,之后林公數(shù)度密薦老潤,竟不可得,可見文宗成見之深,今上登基之初,仍未見好轉(zhuǎn),當(dāng)時愚兄以張石卿之名請調(diào)老潤也不可得,至今時事艱難,才能有所松動也。”
“難得胡公能心平氣靜,不畏艱險,經(jīng)手安順、鎮(zhèn)遠、黎平三府均轉(zhuǎn)危為安,其才能得以盡顯也。”
“老潤其人,雖眼界略有拘囿,但其才智,不下愚兄,堪以獨當(dāng)一面也,更難能者其心胸開闊,光明磊落,比愚兄,甚至比曾侍郎更能容人矣,是以日前曾侍郎欲使其領(lǐng)湘勇,為愚兄所勸阻,老潤乃是封疆之才,驅(qū)之如列將,無異焚琴煮鶴也,愚兄需要幫其謀劃一二,使其盡快脫穎而出才好?!?p> “以鐘麟所見,只在省內(nèi)謀劃,即便胡公能有戰(zhàn)功,也比不過湘勇各統(tǒng)領(lǐng),不如同時在京城用力,也好雙管齊下也?!?p> “文卿的意思是……難道是說文慶?”
因為鐘麟之字同文慶發(fā)音相似,左公說完,覺得拗口,不禁哈哈笑起來,鐘麟也是大笑不止:
“哈哈,季兄以為如何?當(dāng)時胡公能不惜身受牽連,助其隱瞞,雖事情敗露,卻更顯真情也,倘使胡公能主動去書,無須多言,必大有裨益也?!?p> “不錯,還是文卿思慮周密,有此一招,老潤得展大才之日近矣,近來數(shù)事,虧有文卿屢屢提醒,愚兄愈來愈須依仗矣?!?p> 鐘麟謙辭一番不表,它事略過,單說第二天一早,胡林翼再來巡撫衙門,見過駱秉章,報完公事,早被左公匆匆引至后廳,打發(fā)完役仆,只留下鐘麟相陪,飲了數(shù)杯茶,左公漸漸將話題引了過來:
“世人多說眼下事之不可為也,左某以為,有此窘境,皆因用人不當(dāng),一方官長,往往不求振作,但求茍安也,以形成種種通病,平時左右但計較瑣碎,攻擊同僚,真到利害處又每每敷衍了事,遇事則盡顯顢頇,要么推脫,要么陽奉陰違,如何擔(dān)當(dāng)重任耶?是以欲要洗刷一新,非從一方官長為始不可也,潤之兄歷任三府,每每安定一方,則是實例,如今左某能借中丞之力,務(wù)要盡革湖南積弊,洗蕩一新,方能略平胸中之郁也?!?p> “此即新封奏折所言‘才杰盡用而廓清可期,拔擢有真而群才競奮’之意也,季高兄高才偉略,能為駱中丞所用,乃湖南之幸,朝廷之幸也?!?p> 原來胡林翼也讀了左公新擬的奏折,左公雖主湘幕才一月,但已著手擢優(yōu)汰劣,在匯報完湘潭一役戰(zhàn)守情形后,不忘提醒咸豐帝善用人才方是根本也。左公當(dāng)然更希望眼前這位老友能夠迅速才盡所用,只是還需費些心機:
“只可惜,泱泱華夏,僅憑一湖南如何成事也,非得有更多善任一方者,分統(tǒng)各省而不可也。眼下曾侍郎勢必統(tǒng)兵征戰(zhàn),倘若有幸能為朝廷倚任一方則甚好,若老兄也能迅速領(lǐng)袖一省,與駱中丞、曾侍郎互為呼應(yīng),合數(shù)省之力,共討發(fā)逆,則平定之日不遠矣。”
“季高兄說笑,愚弟不過一新擢道員,距離統(tǒng)領(lǐng)一省之巡撫,尚差數(shù)級,縱是有心成老兄之美意,實亦是無能為力也?!?p> “非也,前有江忠烈公之成例,如今左某謀劃塔智亭之升也成事在望,倘使老兄愿意,則大有可為也?!?p> “胡某既不若江忠烈公執(zhí)掌一方大軍,亦不如塔智亭有滿人身份,更無此二人之赫赫戰(zhàn)功,能如何成事也?”
“事在人為,軍功一事,一來黔勇驍戰(zhàn),二來老兄也有計謀,只要左某再以中丞之命合理調(diào)配,早晚之事,不過若想立竿見影,還需老兄不畏閑言,做些輔助也?!?p> “季高兄不妨明言。”
“戶部掌管國庫錢糧,其位乃天下肥缺,非圣上親信難以獲職,當(dāng)今戶部尚書可是老兄舊識也?!?p> 胡林翼變色道:
“季高兄是要求助于文尚書?胡某之前已因捐班之事內(nèi)疚數(shù)年,每每愧對先祖先父,怎可能再有如此受人指摘之行徑也?”
“非是定要開口求助,老兄只需寫上一函,敘敘家常,或者說說別后見聞,使咱們這位尚書大人記起老兄即可也?!?p> “那也無用,愚弟與文尚書并非深交,當(dāng)年應(yīng)劾未劾之事也是一時糊涂,如今重來一次或許是另一番光景,而且自那以后,與文尚書再無往來也,是以寫信也未必有用?!?p> “可是老兄畢竟沒有上奏,身受牽累后也無怨言,不為落井下石之人,不行口舌紛爭之事,文尚書如有常情,自應(yīng)當(dāng)感念,再說,姑且試上一試,又無損失也。”
“還是不妥,倘若真如季高兄所料,文尚書助我晉升,那胡某當(dāng)日行徑,眾人皆知,外人看來豈非投機取巧,蓄意圖謀,為人所不齒也?”
“老兄有沒有寫信,又有誰人知道?而且老兄貴州政績本好,又有戰(zhàn)功,擢而賞之,情理之中,文尚書只需美言一二,亦是為國家薦才,圣上又是求賢若渴,天心眷顧,老兄已與文尚書隔絕十五年,到時有誰能想及老兄與文尚書之舊誼耶?”
“可是胡某豈能自欺欺人耶?君子坦蕩蕩,有所不為,吾不能行吾不齒之事也?!?p> “迂腐!天下英雄,無不因時而動,左某心高氣傲,還不是欣然接受撫幕之職?以師爺之身,行大吏之事,時時狂言恫嚇,豈非仗勢欺人?既要虛張聲勢,還需勾心斗角,又有多少算是君子之為?以老兄之意,左某忍為人乎?也罷,左某還是打點行裝,再匿白水洞,老兄今后也無須再勸左某出山,管他什么長毛狄夷,且做某的湘上農(nóng)人好了!”
胡林翼沒料到左公如此激動,但左公所說皆是實情,無法反駁,只好先勸道:
“季高兄且消消氣,此次湘潭大捷全憑老兄運籌,長沙內(nèi)外無不欽佩,怎會有人說三道四?”
“哼,左某豈是恐懼流言蜚語之人!有文卿兄在旁作證,幾年來左某行事,從來只問有助于黎民百姓乎?有助于國家族種乎?何曾想半點清聲佳譽!說我生性偏狹,說我囂張跋扈,說我不近人情,甚至說我不究王璞山之罪乃是藏污納垢,左某人照單全收,從不辯駁,大丈夫行事,豈能瞻前顧后,畏畏縮縮?與老兄訂交已二十二載,豈不知左某心性耶?”
說罷竟已雙目濕潤,顯是感慨良多,鐘麟在旁頻頻點頭,內(nèi)心自問絕不能如左公般灑脫豪邁,不由更是欽佩,胡林翼聽得也是熱血澎湃,回想二十余年前,兩人年甫弱冠,相識京城,一見傾心,當(dāng)時胡林翼隨父宦居京城,左公新科舉人,同其仲兄左宗植一同赴京會試,不過同鄉(xiāng)之誼,兩位年輕人卻性情相投,引為知己,左賞胡文質(zhì)彬彬,從容有度,胡慕左英氣飛揚,胸蘊環(huán)宇,二人自此后每每風(fēng)雨連床,徹夜論談,之前雖數(shù)年不見,但書信不絕,坦露心跡,其情誼堪比高山流水也。三人沉默了片刻,胡林翼低聲道:
“季高兄所言皆是實情,不過能否許胡某再考慮幾日?”
“不可,一來老兄無須再思,二來眼前形勢變幻莫測,亦不容再思也,這封信老兄若是不寫,左某就親自代筆矣!”
說罷竟也不管胡林翼反應(yīng)如何,起身推門出了后廳,座上只剩下胡、譚二人面面相覷,之前鐘麟一聲未出,幾人也未覺尷尬,此刻才覺的自己必須要幫左公勸說胡林翼,一來這主意本是自己所出,二來他也知道左公的脾氣,勸說也不會有用,只是這種情形又不知道如何開口,又沉默了片刻,胡林翼才嘆道:
“唉,季高兄還是如此性急,也難怪被人評說跋扈也?!?p> 鐘麟見胡林翼打破沉默,心下早有計較,遂趕緊接道:
“潤兄與季兄皆是天下雄才,鐘麟本不該多言,不過所謂旁觀者清,鐘麟話語冒昧,還望潤兄莫要介懷也。”
“哪里,哪里,此事胡某很是矛盾,文卿兄有何見解,還請不吝賜教?!?p> “潤兄過獎也,鐘麟以為,眼下形勢,不似從前時代也,凡古代君子,有不屑于事者,大約可以棄之不理,不食周粟,勿踐秦廷,學(xué)王褒不仕,從陶潛歸隱,無論民間幾番疾苦,總念那世道輪轉(zhuǎn),天下分久必合也。然當(dāng)下之勢,發(fā)逆以拜上帝興起,貌似黃巢李自成之流,圖謀王侯將相,但其人倫事理,迥異于我族,而此皆淺層也;自林文忠銷煙虎門,夷人以幾條戰(zhàn)船,百千余人,即橫行于我國門之內(nèi),無異于虎狼之勢,倘有朝一日,白刃相見,焉知沒有滅國亡種之虞?想我泱泱華夏,無數(shù)賢哲豪杰,積淀千年根基,恐一朝之內(nèi)付諸東流也。先前林文忠公即深憂之,季兄本有擔(dān)當(dāng),又受文忠生前所托,幾年來宵旰攻苦,謀慮思籌,總望借平定發(fā)逆之機,趁勢圖強,既須廓清寰宇,又要洗刷外辱,潤兄既是季兄至交,又為季兄服膺,此刻當(dāng)能體味季兄苦心也。”
胡林翼顯然大為觸動,兩人一時沉默下來,候了半刻,不見左公回來,胡林翼長嘆道:
“老季雄才,胡某早知廿余年也,只是數(shù)次薦之不成,每每勉強出山,胡某誤以為其心性已變,志在山林,未曾想其布局如此之宏大也?!?p> “季兄雖名震三湘,但僅有舉人之名、直隸州同知之銜也,區(qū)區(qū)五品之身,一旦出為撫幕,所面對者皆是大員,倘不用欲擒故縱之計,焉能施展?”
“可是老季苦心,連胡某都難以想象,外人更是無從知曉,僅憑一己之力,何其艱難也!”
“季兄所謀,須同朝廷、地方、內(nèi)憂、外患諸方面博弈,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失一處而毀全局,偏偏各方利益糾纏,就朝廷而言,滿漢二方甚難協(xié)同,公忠謀國者反受一己私利者阻絆,是以季兄以為此事絕不能外泄,否則必會胎死腹中,諸事惟有因勢利導(dǎo),伺機而動,以待天時也。季兄之前因張石卿之驟調(diào)山東而大受挫折,眼下正打算通過駱中丞與京城往來,但是苦于并無顯要相助,打探消息尚可,圖謀施展卻難,鐘麟以為,季兄此次與潤兄相商,一來是惟有潤兄可依,再來也想拓寬京城之路也?!?p> 胡林翼眉頭緊鎖,出神半刻,終于豁然舒展道:
“文卿兄但請放心,老季之事,胡某定全力以赴,京城去信之事,即刻著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