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緒九年,四十九歲的高心夔已然憂勞成疾,病入膏肓,自知生時無多,回望一生,最感肅順當年功業(yè)赫赫,卻遺憾二十余載不能正名,反為時人辱罵,憤而揮筆,寫下遺作《中興篇》,寄望他日能為史家察覺,今錄其詩數(shù)句,以觀當時情貌:
嗚呼受遺左軍杰,倏忽謀逆丞相斯。
國家除惡方務(wù)盡,不濟則死忠成欺。
文接上章,咸豐十年七月底,英法聯(lián)軍逼近北京,自大沽炮臺失守后,面對敵我戰(zhàn)力之懸殊,僧格林沁等統(tǒng)兵將領(lǐng)抵御外辱的信念已經(jīng)蕩然無存,忙奏請?zhí)熳友残夷咎m,以避鋒芒,廿四日,咸豐帝朱諭擬御駕親征,命王大臣等迅速定議,眾人心知肚明,少不得還要做做樣子,一齊哭諫,為之后的逃跑準備一番。
單說琉璃廠早已人心惶惶,自然也就沒有了生意,汲雅齋的伙計被鄭慶莊打發(fā)到鄉(xiāng)下躲避,自己雖已無所事事,但因為譚鐘麟之故,仍每日開門,鐘麟每日依舊準時到店,倒也不甚慌張。這天傍晚,肅順匆匆而來,已顧不得寒暄,就將朝內(nèi)近期動議簡略描述一遍,只聽鐘麟道:
“圣上決意,乃關(guān)國體,本非下臣所敢妄議,不過雨亭兄既然想聽譚某意見,譚某就姑且謬言幾句,倘若圣上所言調(diào)集各路馬步諸軍與洋人決戰(zhàn)之諭乃是本心,北狩可得戰(zhàn)略縱深,為兵馬調(diào)集爭得時間;但若寄希望于怡親王等通州之行,而洋人亦有命巴夏禮、威妥瑪?shù)热苏勁兄h,則北狩恐怕不利,彼等萬里而來,是為求利,朝廷動亂對其并無好處,大兵壓境多是虛張聲勢,以圖更多利益,未必打算破我京師,圣上遠狩木蘭,不能隨時掌控全局,反而更為被動也?!?p> “文卿兄所言雖是,但洋人欲壑難填,損失錢銀倒也罷了,如此蔑視天朝,辱我君臣,實讓皇上難以接受也,這次談判絕非是將夷人改稱洋人,將夷務(wù)變?yōu)檠髣?wù)就可了的,最無可忍者,彼等執(zhí)意在京城建立使館,派什么公使常駐京城,定期覲見,還不行三跪九叩之禮,僅彎腰致意,如此使我皇上與仇寇同居一城,日日受欺,是何居心?皇上的意思是,如果此款定要施行,則寧肯遠駐承德,也絕不愿受此大辱也?!?p> 鐘麟沉默了片刻,方道:
“既已成為定局,多說也是無益,御駕北去,京城總須有人主持矣,如此困頓時刻,非素有威望者難堪重任也,圣上可有人選?”
“人選倒是早就想好了,這幾年六爺橫豎無事,整天鼓搗些夷人玩意,人送外號鬼子六,想必文卿兄也有耳聞,他還有個老丈人桂良,之前就多次同洋人談判,皇上打算讓他任全權(quán)大臣,留駐京城,桂良、文祥、寶鋆這些人,平時就與肅某不和,就讓他們對付鬼子吧?!?p> 鐘麟點頭道:
“恭親王倒是合適人選,不過雨亭兄為何不愿擔(dān)此大任也?”
“皇上身邊怎可無人?而且肅某向來看不得夷人的囂張,直恨不能殺之而后快,還怎么談?何況這又不是什么好事,一旦同夷人簽下協(xié)議,這賣國的罪名可就落實了,將來還不知有多少人指著鼻子罵呢?!?p> “但是受任于危難之間,亦能博得眾望,一旦和談事成,必將形成留京勢力,至?xí)r又要紛爭,先前為寶鈔案,雨亭兄已與恭親王結(jié)仇,將來恐怕于老兄不利也。”
“無妨,他鬼子六還翻不上天,肅某僅治他一個太監(jiān),沒有動他就是留情了,這些年皇上對其多有提防,處處留心,從未真正信任過這位爺兒,肅某已命曹子瑜(曹毓英)留下來監(jiān)督,彼等倘若真敢有什么不軌之事,皇上絕不會顧惜什么兄弟之情的?!?p> 鐘麟見肅順心意已決,嘆了口氣,沉默下來,肅順見鐘麟不再開口,也不想多為耽擱,便道:
“其實肅某此來,主要是看文卿兄有什么打算,如今這汲雅齋沒有生意,翰林院恐怕也讀不得書,國史館也就不必去了,留在京城還有風(fēng)險,不如給文卿兄謀個差事,隨駕北行,也算肅某的一點心意?!?p> “雨亭兄客氣了,這些年老兄多有照顧,譚某時時銘記在心,不過倘若老兄愿意成全,譚某打算告假回籍,一來堂上母親年邁,亟需侍養(yǎng),二來湘軍與發(fā)逆決戰(zhàn)在即,或許能幫上一二,也算略盡綿薄之力也?!?p> 原來鐘麟早就打算好回湖南一趟,好將手頭的銀票交給左宗棠,順便也盡盡孝道,肅順爽快的答應(yīng)幫忙,其后果然迅速得假,離京返湘。再說是年八月初四,因遞交國書與覲見行禮之事,與英法談判最終破裂,清軍扣押英使巴夏禮等,英法聯(lián)軍炮轟張家灣,清軍潰敗,僧格林沁退守八里橋,八月初七,八里橋失守,次日,咸豐帝授恭親王奕訢為欽差便宜行事全權(quán)大臣,自己帶后宮大臣逃奔熱河。八月十二,英法聯(lián)軍兵臨北京城下,八月廿六,再敗僧格林沁于安定門、德勝門外,并進占圓明園、萬壽山、香山、玉泉山等處,其后數(shù)日,放任兵士大肆劫掠,引火焚燒,東方園林奇跡付之一炬,無數(shù)稀世珍寶化為灰燼,雖經(jīng)一百五十余年,斷壁殘垣仍赫然矗于北京西郊,警示我華夏歷史之屈辱,寄望今世志士砥礪而前行也。
不表他枝,單說鐘麟,給左公寫了密信,辭別鄭慶莊及京城好友,又去獄中看望了李壽蓉,便簡帶行禮,離開京師,打聽到天津一帶為洋人所占,對峙雙方劍拔弩張,滄縣以北行不得客船,鐘麟只好西入易州,繞行保定,再穿過河間府,斜刺里趕往滄縣,因為身懷重金,只能白天趕路,又專走大道,正值酷暑難當,走了七八日才到運河邊,早就精疲力竭,客船須次早才行,鐘麟就在滄縣覓了客棧,打算休息一晚再說,安頓好行禮到隔壁館中用餐,太陽尚高,仍是悶熱,只有一桌人在飲酒海侃,鐘麟要了兩樣菜,伙計吆喝著去了后堂,等候之間,只聽那桌上有人醉醺醺的喊道:
“王五,再給爺兒們來一壺酒?!?p> 不一會兒那個伙計就端了一壺酒上來,嘴里嘟囔著:
“三爺,小的不叫王五,小的有名,叫王正誼。”
“哈哈,你小子一個飯店伙計嘛,你看看那些伙計們,不都是張三李四王五馬六的,什么正姨歪姨的?叫這么啰嗦做什么,能當了飯吃?”
一桌人一齊大笑起來,鐘麟聽得王正誼這個名字,倒是有些耳熟,不由回想一陣,才想起當初連累好友李壽蓉下獄的那位戶部郎中也叫王正誼,就對這個小伙計格外上了眼。只見此人十五六歲年紀,穿一灰色無袖汗衫,黑布粗褲黑布鞋,眉目很是周正,隱約一股英氣,更引人注意的是,露出的大臂上肌肉暴起,充滿著年輕與力量,眼見他還在低聲不滿的嘟囔著,不由又想起了魏光燾,當日也是在飯館中遇見,勸說他從了軍,不幾年就因功保了知縣,還因軍旅苦讀而聞名三湘呢。鐘麟念下心動,便招呼王正誼過來,低聲道:
“這位小兄,我看你面帶英氣,長得健壯,又有志氣,為何非要在這小飯館內(nèi)耗費光陰呢?”
王正誼朝旁邊那桌撇了下嘴,回過頭來,也低聲道:
“您這位爺兒一看就是有學(xué)問的,可咱無父無母的,養(yǎng)大咱的義父也不喜歡咱,打發(fā)了出來,總得有口飯吃吧?要不爺兒您給咱指條路?”
“眼下國家遭難,民族危亡,你有力氣,不如去當兵,也能混個功名。”
鐘麟全當眼前這人就是當年的魏光燾,想著當兵也是一條路,誰知這王正誼一聽就把腦袋像撥浪鼓一般搖了起來:
“爺兒您還是饒了小的吧,當兵這種事,前兒咱見過,洋人那排子槍一輪一輪的放,那些什么兵啊將啊的十個里沒有一個活著的,咱還是老老實實的吃飽飯要緊,這要一不小心丟了小命,怎么到地下見咱那愛淌眼淚的老娘啊!”
鐘麟不由的搖頭苦笑,心道,這世上能有幾個魏光燾呢,他雖然讀書也不多,但好歹是魏良圖的族人,氣概自是不凡,自己碰巧點化了兩句,總不能以為別人都如他一般也,當下也就不再廢話,剛好里面吆喝菜好了,王正誼就顛著跑了進去,不一會兒兩樣菜就上來了,鐘麟故意不看王正誼,自顧自的慢嚼了起來,誰知王正誼在店里轉(zhuǎn)了兩圈,無所事事,干脆端了個板凳又坐到了鐘麟對面,端詳了鐘麟半天,才道:
“對了,爺兒您剛才說什么國家、民族的,好像是遭了難了,這啥是國家,啥是民族???”
鐘麟聽得不由一怔,這人竟然連國家、民族是什么都不知道,轉(zhuǎn)念一想也對,自己多年苦讀,又運氣甚好,先后有林公、魏公、左公等人引導(dǎo),才真正有些民族情懷,其實他在翰林院讀書多年,很多同座者都沒有國家意識,只抱著“學(xué)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的思想,更何況眼前這位可能大字識不了一籮筐的小伙計呢。再看那王正誼,見鐘麟停了筷子,兀自在那出神,自己也胳膊支在桌上,看著鐘麟發(fā)起呆來,鐘麟察覺,心道我就算是磨破了嘴皮子,恐怕一時半會兒也沒法給眼前這位把國家、民族以及為何危亡等事講清楚了,當下遂嘆口氣道:
“小兄啊,這么給你說,你有沒有特別佩服的人呢?”
王正誼一聽鐘麟這話,表情馬上活潑起來:
“有啊有啊,咱最佩服的,那要數(shù)五鼠鬧東京中的白玉堂了,還有白眉大俠徐良,對了對了,還有打虎英雄武二郎?!?p> 鐘麟一聽便知這王正誼沒少聽評書,遂笑道:
“你說那些,都是宋朝的人了,今朝的有沒有?”
“今朝的?金鏢黃天霸算不算?”
“那也是書里的人,現(xiàn)實中的人有沒有佩服的?”
這王正誼想了想,低聲在鐘麟耳邊道:
“有是有,可是您可別告訴別人,咱最佩服的人,要數(shù)成興鏢局的大鏢師,雙刀李鳳崗?!?p> 鐘麟不由得再嘆了口氣,他以為別人也會如他般最佩服林公這般的英雄,看起來這人估計連林則徐的名字都未聽過,看來自己也就沒必要再“循循善誘”了,可是見王正誼說完悄悄話,正滿懷期待的看著他呢,只好接著問:
“你為何佩服他呢?”
“因為李爺是咱們滄縣功夫最好的鏢師,咱要是有他老人家那本事,就可以像錦毛鼠那樣行俠仗義,打抱不平了?!?p> “那你為何不拜他為師,向他學(xué)功夫呢?”
“哪有這般容易,不瞞爺兒您,咱義父也是開鏢局的,這滄縣人都知道,李爺肯定不愿意收咱,否則怎么向同行交待您說不是。”
“哈哈,古人云,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你不去試試如何知道,我就不信,你豁出命去求他,他就能鐵石心腸了?!?p> 王正誼聽后先是一愣,之后大有喜色,又兀自嘟囔了幾句,最后如下定決心般咬了咬牙,道:
“這事要真成了,以后咱一定記著爺兒的好,請問爺兒貴姓?小的好記下。”
“那倒不必了,你要是真的學(xué)有所成,能行俠仗義,就夠了?!?p> “不行,咱王五可是知恩圖報的人,爺兒您就留個名號唄?!?p> 鐘麟見這人難纏,恐怕不說也不行,就故作神秘道:
“鄙人姓譚,其他的就不好透露了?!?p> 王正誼暗暗記下,豁然站起身來,往店里走去,一會兒便聽見里面在商量什么,鐘麟聽不真切,索性趕緊吃完飯,叫另一個伙計過來會了帳,就回客棧休息了。次日一早,乘船沿運河南下而去。一路閑言不表,還是至洪澤湖后沿淮河而上,繞過廬州,自河南汝寧府南下,抵達武昌已是十月中,打聽下來才知,當時太平軍英王陳玉成正率北路大軍欲解安慶之圍,胡林翼、多隆阿、李續(xù)宜諸將各率軍于安慶外圍進行阻擊,曾國藩則坐鎮(zhèn)祁門,指揮曾國荃、楊岳斌、鮑超、張運蘭等軍繼續(xù)圍攻安慶,左公也率同劉典、楊昌浚、王開琳、王開化等新練楚軍于八月初八出征江西,可能已在饒州府景德鎮(zhèn)一帶,與援救安慶的南路太平軍李秀成、李世賢、楊輔清等部混戰(zhàn),頗有斬獲。鐘麟孤身一人,懷藏重金,不敢輕易東行,索性乘船南下,也不在長沙耽擱,就往茶陵而來,回到家時,已是冬月之初。屈指算來,離家已近三載,開門的寶箴已長到了自己的肩膀高,家人驟見鐘麟,自是喜出望外等等不表。
鐘麟將銀票藏在家中,方有如釋重負之感,一家人團聚喜慶數(shù)日,自又少不得走親拜友,月杪又專程拜訪玄陽道長,鐘麟早于左公信中得知王褒生于鳳棲觀蓄發(fā)出家的事,當下少不得一番別后感慨,鐘麟拜過道長,邀了王褒生出來散步,閑言不表,只聽鐘麟道:
“俠兄果然淡看名祿,堂堂正四品道員之身,說棄就棄,真令愚弟感服也?!?p> “哈哈,也是好笑,當初貧道本已看淡世事,無奈師父斷我塵緣未了,才同處士及朱師弟追隨左公,先是打算安身一縣,未曾想連遇升擢,知府已難稱職,何況道員,本就惶恐,卻偏遭人妒忌,后來樊燮一案,左公身陷是非,那官文,偏偏要貧道與黃甕叟(時任永州知府黃文?。樽C,黃太守先前雖與左公有怨,但是身正之人,豈能無端構(gòu)陷,到了貧道,更是好笑,或許彼等尚不知貧道與左公之誼也,貧道干脆將官職扔掉,讓其無所要挾,如此想來,所謂塵緣即在此處矣,哈哈,師父已賜號德貞,譚處士,你看貧道是不是又走到朱師弟的前頭矣?!?p> 鐘麟知道之前朱教玉先歸玄陽道長門下,王褒生頗不甘心,但如今早已知天命的年紀,卻仍如頑童一般計較,也是好笑,當下遂問:
“哈哈,對了,勉兄就心甘情愿的去了四川?”
“這個駱制軍,年歲是夠大了,膽子卻越來越小,讓他去當四川總督,怎么都不肯,非要左公同去不可,左公志在金陵,只好舉薦劉霞仙輔佐,并令朱師弟隨身護衛(wèi),本來不肯,但是師父有命,也就只好去了,其實朱師弟護衛(wèi)左公才更合適,可惜分身無術(shù)矣,貧道還聽說,駱制軍待朱師弟甚好,硬給他娶了親,師父也說他塵緣未盡,照如今看,以后或許還要子孫滿堂,這鳳棲觀,估計是跟朱師弟再無關(guān)系也,哈哈?!?p> 鐘麟聽得也是好玩,不由笑著調(diào)侃道:
“俠兄乃方外之人,已經(jīng)跳出塵外,怎的看似卻在幸災(zāi)樂禍,反不如從前厚道也?”
“哈哈,方外之人,才是無所顧忌矣,師父說我法號德貞,其實也是得真,返璞歸真也。”
“看來還要再次恭喜老兄,不過,道長心憂天下,俠兄乃其高徒,總不能不得真?zhèn)饕?!?p> “那倒也是,貧道說笑歸說笑,這一年來收獲頗多,已有些須長進,不過師父最憂心者,還是華夏命魄之思,我已同師父商定,明年起將獨自周游兩粵,細觀洋人事跡,考察當?shù)孛袂椋蛟S于今后略有裨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