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頁 歷史

羅霄英雄傳

第七十六章 新藩臺兼護巡撫 哀民生調和漢回

羅霄英雄傳 洛東南1 5302 2021-05-03 19:41:27

  晚清名士董文煥于同治七年至八年曾任甘肅甘涼兵備道,短期往返途中經過陜西,親見關中吏治頹廢,生民困苦,留下大量寫實詩作,譬如與會試同年譚鐘麟的送行詩中即有“哀鴻遍野豺狼逼”、“荒村廢邑余蓬蒿”等句,經過華州汾陽王墓時,憶想大唐盛狀,無限感慨,立作《華州道上》,今錄其全詩,再憫當時情形:

  近郭人煙少,新為百戰(zhàn)場。叢榛多礙路,流水不知鄉(xiāng)。

  鼠向頹垣出,貍從破舍藏。豐碑猶歷歷,往事憶汾陽。

  上章說到,譚鐘麟雇馬車經直隸南下,在開封度歲,訪了兩日舊僚,復起行往西,同治十一年正月十八日過潼關入陜,譚公著意民情,車行漸慢,廿六日方至西安省垣,關中情形,果然瘡痍未復,遠遠不及當年光景也,遂暗自立志,定要勤勉理政,以解百姓困杼。到了府衙,才著落起居雜事,打算次日再報新任巡撫,卻未曾想翁同爵先一步到來,譚公見他一身素服,知道有變,原來上年臘月廿四日翁同爵、翁同龢之母病逝,翁氏兄弟均請守制,旨曰:陜西巡撫翁同爵丁憂,以倉場侍郎邵亨豫署陜西巡撫,邵亨豫未到任以前著譚鐘麟暫行護理。故而翁同爵早在等候譚公,一聽譚公抵達,即將批回折件送來觀看,自己則著手返京。

  初來乍到,不識一人,驟然間要掌一省,一時竟有千般頭緒,雖說只是暫護,但邵亨豫尚在京城,交割完事務再來至少還須一月,自己責無旁貸。譚公思索半夜,于次日一早先訪臬司英奎,議其暫為署理藩司,繼而召齊巡撫署、布政使司兩處衙門,說明情況,又忙了些迎來送往的瑣事,二月初一,署西安府知府李慎,巡撫標中軍參將陳照臺將王命旗牌關防文卷送來,當即設下香案,朝京師方向叩首領命上任。

  饒是譚公干練,加之前兩日多方請教,也用了大半天時間才漸漸定下心來,卻又沒有具體事務著手,看看日已偏西,便叫了六名差役,出署往南走來,這兩日憶起三十年前初來西安時,即經鐘樓出永寧門,遇見漢回爭執(zhí),彼時回人號稱八百余寺坊,百萬人口,而今據所閱文報,自同治八年歲末,兩千余回軍騎兵攻入陜西,次年初因戰(zhàn)不利而退回甘肅后,除省垣內孑余兩萬多外,全省已無回人蹤跡,時過境遷,無比感慨,不覺已到城門附近,就看見一群人正在爭執(zhí),一方正是回民衣飾,連忙大聲制止,雙方見譚公身后跟了差役,知道是官,便各自站到兩邊,默聲不語,譚公走到中間,問道:

  “你等為何爭執(zhí)?”

  兩邊又七嘴八舌的說起來,譚公擺手道:

  “好了,好了,你等如此說法,怎能聽得清,這樣,你先說?!?p>  手指處,乃是一名頭領模樣的城門守衛(wèi),只聽那人道:

  “大人,您也知道,自打這回回起事,已經十來年了,都是限制他們出城的,最近上頭叮囑,說是撫臺老爺、藩臺老爺都新上任,所以一定要看住他們,千萬不能出什么亂子,咱們都是依命行事,誰也不會故意難為他們不是。可他們非要出城,咱又沒有兩個腦袋,怎么能夠答應呢!”

  譚公看那回人的領頭,四十來歲,隱隱有點面善,只見他雖帶了帽子,衣服倒有幾分漢人模樣,心想莫非恰好遇上了溫氏兄弟?稍候還要確認,便問道:

  “既然守衛(wèi)都是依命辦事,你們又為何無理取鬧,為難他們呢?”

  “哎呀這位官老爺,俺們也不想難為守衛(wèi)大人,可是這城門都禁了十年了,俺們平時就靠做點小吃生意,這不讓出城經營生意,生活難過,俺們忍忍倒也罷了,可是不知咋了,打從上月,連出城葬人都不許,咱們坊內有位老人到真主那里去了,呃,就是死了,阿訇已主持了喪禮,本來要三天內埋葬的,可這都半個月了,還不許俺們出去,這也太沒有道理了吧?我平時總說漢人好話,管城門的大人也認識幾位,所以就被他們請來講理了,可是怎么都講不通,官爺說這是無理取鬧嗎?”

  譚公見守衛(wèi)不再說話,知道所說屬實,便點了點頭,對著那群回人道:

  “今日天也晚了,我看這樣,你們回去準備準備,明天一早出城安葬可以嗎?”

  那回人領頭者道:

  “官爺說的話能作數?明天一早守城大人們再不放我們出城該如何?”

  “放心,本官說可以就可以,對了,你可以告訴本官名字嗎?”

  “稟官爺,小的名叫溫紀國?!?p>  “溫紀國?你可知道耀縣有個寺溝堡?”

  溫紀國一怔道:

  “寺溝堡?那是小的過去住的村子。已經離開二十多年了,官爺竟能知道這個地方?”

  “你可是兄弟四個?”

  “本來是四個,不過老二歸真十年了,現在只有兄弟三個了?!?p>  “哦……竟是這樣,哪!先讓他們都回去,準備喪事,你跟本官回衙去,本官還有話要問。”

  溫紀國遲疑道:

  “這……”

  “哈哈,你是怕本官害了你嗎?不會,本官認得你,何況這么多人作證,本官怎么可能害你呢?”

  “好吧,”轉身對旁邊一位回族老人說了幾句,都是回語,也聽不懂,之后就見那群回人往北走了,溫紀國道:

  “官爺說認得小的,小的怎么記不起了?”

  譚公微微一笑,先不答話,轉身對那頭領道:

  “去告訴你們管事的,讓他今晚到布政使衙門去見譚撫臺,說有事要同他商量,快去吧!”

  那人聞言打量了一眼譚公,又看看后面肅立的六名差役,明白了什么似的,連忙低聲答應著去了,譚公方攜起溫紀國的手道:

  “你忘了也不奇怪,老夫見你還在三十多年前,那時你才十歲,老夫在你家住了許久,還教你們兄弟識字來著,你還想得起來么?”

  溫紀國恍然大悟,有點語無倫次的道:

  “啊,原來你是那位,那位譚公子,啊不,是譚老師,不對不對,是譚大人,記得您是湖南人,怎么說話聽著不像?”

  “哈哈,老夫在京城待了多年,后來又去了幾個地方,說話口音已經四不像了,走走,咱們別站在這了,先去我那兒,老夫之前正愁打聽不到你們兄弟的下落呢,沒想到一來就碰上了,你且跟我來?!?p>  說著頭前帶路,就往衙門而回,直驚的那幾名城門守衛(wèi)目瞪口呆,譚公也不理會,且說一行人皆往北來,譚公路上問詢眼下回人落腳,基本還是在幾個清真寺周圍聚居,生活困苦無比,急需官府給條生路,譚公聽的連連點頭,心中已有打算。不覺來到布政使衙門,譚公雖護理巡撫,但思忖時間不會太長,故而也沒搬動,好在兩署即在一墻之隔,倒也方便,到了內堂,才吩咐落座看茶畢,就報知府李慎與巡撫標中軍參將陳照臺等在門外聽命,知道守衛(wèi)已經一級級報上來了,連忙請進外堂,客套一畢,先問了些回民的情況,大抵與溫紀國所說不差,只聽譚公道:

  “李大人既主政大府,緣何不顧百姓死活?海內百姓皆朝廷赤子,回回獨非也?豈能不予生路,任其困厄矣?”

  “啟稟撫臺大人,此政乃之前定下,履行已有十載,而至今回事未平,鳳翔、漢中二府毗鄰之外省秦州、階州等處仍有回叛出沒,往西鞏昌、蘭州二府正在交戰(zhàn),尤其河州一處,馬占鰲等軍勢頭正盛,咱們陜西一省,還算不上綏靖,下官等怎敢擅自更改舊章?”

  譚公點了點頭,思忖片刻,方道:

  “話雖如此,然此一時,彼一時也,前年左爵帥即已奏報朝廷,陜甘戰(zhàn)事,剿撫并使,不論漢回,只論良莠,仁育義正之懷,早已昭然,我等何須因循守舊,致使數萬回民,苦居一城,生計無門也?”

  “大人教訓的是,可此番漢回結隙過深,又難辨良莠,倘使回民任意出城,難保各處團練尋釁仇殺,拘之省城,亦是保全也?!?p>  “嗯,此乃權宜之計,本官入秦之前,曾聆皇上、太后教誨,此次任事,必要打破僵局也。想我陜西一省,經此劫難,人口損折近半,緣何慘烈至此?無非積仇過深所致,漢回種族攸分,婚姻不同,氣類各別,狀貌亦異,致使回民縱想安定者,既苦頭目之逼迫,又畏漢人之報復,故而唯有死戰(zhàn)一途,十年兵戈、疾疫、饑餓而死者,十過其九也,實回民千余年來未有之浩劫矣!而我漢民,傷亡數目較回民尤甚,倘彼時華州伐竹之事,漢民略為大度,官吏不做偏袒,則不致開戰(zhàn),之后張侍郎(張芾)撫綏臨潼,若不為回民所戧,致使流言四起,何至如此場面?今后諸位再遇漢回訟案,務要秉公剖斷,不分漢回,只論區(qū)直,方可略有挽回也。再者,今后我陜省之內,若再有仇殺事件,無論漢回,一律嚴懲不貸也!”

  李慎與陳照臺等齊聲領命,譚公繼續(xù)道:

  “如今頭緒繁多,諸事還要妥切議論,李大人回去之后,需盡快拿出主意,張貼布告,本官將親去撫恤回民,至于城門職守,還請陳大人暫令照去年所行,準允回人出城喪葬,待時機成熟,再徹底解除城禁?!?p>  二人領命而去,譚公進入內堂,見溫紀國正在思索,便道:

  “溫老大,方才我們談話,你都聽到了吧?”

  “都聽清楚了,譚大人,您真是我們的救星呢,回去之后,小的就遍告城中回民,城門將要解禁了?!?p>  “哈哈,這還得要感謝左大帥,不過,倒是真需要你去勸說回民,往后千萬不可再有異心,老夫此舉也是冒險,一旦再生事端,朝廷必定會治老夫的罪呢!”

  “不會不會,這西安城中的回民,大多世代居住城中,有的已經上千年,其實我們也沒想過造反,只是有些疑慮,方才聽大人為我們回民說話,我們心中就有底了,大人您三十年前就認識我們,還教我們兄弟識得漢字,自也知道大多回人并不為非作歹,之前的確是情勢所逼,今后一旦和解,絕不會存有二心,大人的恩情,我們也絕不會辜負的。”

  “老夫相信你的話,不過呢,之前漢回積仇太深,一旦城禁解除,你們暫時也不要到離城太遠之處活動,萬一有不知情的漢人,再起誤會就不好了,以后最好給你們弄個護票,這樣進出城門以及城外行事也就方便了?!?p>  “小的記下了,不過這喪葬隊伍,要到墓地,有遠有近,恐怕不好控制?!?p>  “這樣吧,改日由老夫出錢在城外近處買上幾十畝地,專供回民安葬死者,不過呢,這就需要你再去勸說他們,改地而葬了?!?p>  “我看行,哎呀譚大人,您為我們想的可真是周到,他們聽到這個消息之后,還不知道有多高興呢?!?p>  “哈哈,那你就趕緊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他們去吧。”

  “好的,好的,不過——”

  譚公見溫紀國欲言又止,含笑問道:

  “你有什么話就說吧,不用吞吞吐吐的?!?p>  “大人您對我們恩重如山,有一件事,小的想同大人說,可是又怕大人怪罪,所以才猶豫的?!?p>  “哈哈,那老夫先保證不怪罪你,你就說吧?!?p>  “不過就是關于我家老四的事情,大人不會聽的厭煩吧?”

  “這是哪里話?你們四兄弟都與我都算朋友嘛。對了,之前你說老二已經死了,老夫還忘了問怎么回事呢,難道也是死于回漢之爭?”

  “這事說來就話長了,我先簡單說說,之后再給大人您詳說,當年老爹病死,我兄弟四個也都長大成人,就離開寺溝堡,到關中做生意,我來了西安,老二去了同州府,老三去了禮泉,老四去了鳳翔府,就這樣分隔四處,平時多靠書信來往,那年出事后,聽說漢人包圍了老二的堡子,堡子里的回民多數早已逃走,可老二覺得只要安分守己就不會出事,結果并非如此,他看到漢人沖進堡子,見回人就殺,知道不能幸免,又不愿意多殺漢人,就與老婆孩子一起投了井,后來老四托人打聽,才從幸存的人口中得知這件事情?!?p>  譚公聽其訴說,猶如眼見,頓時凄涼無比,悲嘆了數聲,才道:

  “那老三、老四還算保全了?”

  “是的,當時回民也已經殺紅了眼,從涇陽往西殺去,包圍了禮泉城,勢要破城殺光漢人,老三在城中人緣很好,就到城墻喊話,說禮泉城內漢回并沒有矛盾,也沒有仇殺,一旦攻城,禮泉城內回民恐怕要全部遭殃,最后城外回民才沒有攻城,禮泉城內漢民感念老三護住全城,悄悄把他一家護送回了西安城,現在就同我家住在一起?!?p>  “嗯,也算善有善報,那老四呢?”

  “唉,回民打到鳳翔府后,當地阿訇崔偉起事,老四就被裹挾到崔偉營中,先攻了鳳翔府城一年多,沒有攻破,后來多隆阿大將軍來了,就跟著崔偉、白彥虎他們跑到董志原,左大帥來了后,董志原被破,再往西跑,到河州時,被留在了馬占鰲的大營,馬占鰲特別看重老四,經常令他在河州、西寧來往活動,溝通崔偉,聽說左大帥現在正在攻打馬占鰲,也不知道老四還能不能逃過這一難。”

  “你們被禁在西安城中,這河州的事情,都是新近發(fā)生,你是如何知道的?!?p>  “請大人恕罪,剛才小的不敢說,就是怕大人這么追問,其實城內還是有辦法得到城外的一些消息的,老四既然有了地位,就有能力雇人來報個信,不過我保證,這信真的只是家信,絕對沒有鼓動西安城回民鬧事的意思,反而老四一直羨慕我和老三,待在城內,不用擔心早晚之間的禍事,尤其佩服老三的所為,說馬占鰲也有受撫之心,只是苦于沒有信得過的人來擔保,一旦受撫成功,我兄弟還有希望團聚呢,方才我看大人愿意為我們回民說話,就在想您如果認識左大帥,可不可以從中牽個線,沒準就成了老四的好事,而且他與崔偉關系也不錯,如果能保下馬占鰲與崔偉兩處回民,同時又使左大帥少受損失,是不是也算回報大人您呢?!?p>  譚公一時陷入沉思,他知道左公已命王德榜、徐占彪統(tǒng)帥大軍進攻河州,目前已搶占太子寺要塞,馬占鰲已成困守之勢,前有馬化龍金積堡反復之厄,左公未必急于用撫,這兩天便須寫信,告知這般情形,再由左公決斷,當下便對溫紀國道:

  “此事老夫須與左大帥商議,好在大帥駐扎安定行營,相去不遠,只是如何能同溫老四形成聯(lián)絡呢?”

  “如果大人愿意從中牽線,又信得過小的,那么小的或者老三都可以擔當聯(lián)絡使命?!?p>  “好,既如此,過幾天我書信寫成,可以派人護送你們去安定行營,你回去要同老三商量一下,做好準備?!?p>  “多謝大人成全,那小的就回去,把這所有的好消息報知他們?!?p>  二月初七,譚公將信交與溫紀民,派出一隊標軍護送,往大營而去,而在此前一日,馬占鰲派回軍奇襲太子寺,大獲全勝,清軍損失傅先宗、徐文秀兩員大將,終使左公決心接受馬占鰲受撫之請,六月廿五日,交接完畢,十月,崔偉受撫,其后崔偉隨左公收復新疆,屢立戰(zhàn)功,成為民族英雄;馬占鰲親屬、部下則發(fā)展成西北馬家軍,數十年后對西路紅軍之慘絕,令人目眥,卻與行文無關,皆行略過,方家自有法鑒也。

按 “鍵盤左鍵←” 返回上一章  按 “鍵盤右鍵→” 進入下一章  按 “空格鍵” 向下滾動
目錄
目錄
設置
設置
書架
加入書架
書頁
返回書頁
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