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鐘麟會試同年好友，歸安沈秉成于同治十年常鎮(zhèn)通海道任上輯成《蠶桑輯要》，吸收綜合古人諸說，將各種器具圖形于上，后被各省重刊，影響深遠，書中更有其先輩沈炳震所輯二十首與蠶桑有關(guān)的詩，讀來甚堪玩味，今略改有關(guān)采桑數(shù)語，與讀者共賞之：
晚來黑云忽四布，明朝定是漫天霧。
結(jié)伴提燈連夜剪，辛苦自不免，隨行更復(fù)勞黃犬。
上文說到，譚鐘麟上任陜西，暫護巡撫，即要處理一省職事，之前早聽左宗棠信中說及陜西邊防軍結(jié)納攀比，潰爛已久，缺額空餉極為嚴重，左公雖率西征大軍進駐安定（今定西），乾州實還駐扎淮軍兩萬余，先后由劉銘傳、劉勝藻、曹克忠等人統(tǒng)領(lǐng)坐鎮(zhèn)，而全省除漢中、鳳翔一帶零星小戰(zhàn)外，已然綏靖，因樂斌總督陜甘時，由張集馨奏請陜西營事歸巡撫管理，加以西征戰(zhàn)事繁巨，是以左公并未顧及整治營務(wù)。譚公與在省譚仁芳、李輝武等武職仔細商議，決定遣撤武略四營，另行添募，以收精兵節(jié)餉之效。譚公自出守杭州后，首次有權(quán)單獨奏事，自是小心寫折。三月初，天已變暖，苗漸復(fù)青，這日正在給署平慶涇固化道魏光燾寫信，討論有關(guān)安插回人私自離開甘肅，潛至咸陽一案，忽聽得署外有人求見，門丁報是幾名回人，譚公料是溫紀國等，便命帶進大堂，果然是溫老大帶了幾名回族老人來拜，幾人客氣了幾句，但聽溫紀國道：
“譚大人為咱們回人開了城門，還在北門外為咱們購買墓地，又發(fā)放護票，為咱們擔(dān)保，使城中回民可以謀到生路，咱們回人是感念大人的好的。這不，西安城內(nèi)各支回族阿訇都派了首領(lǐng)，專門感謝大人來了?！?p> “大家客氣了，咱們漢回雖不同族，但都是朝廷赤子，自唐朝以來，已經(jīng)和睦相處了一千幾百年，之前的災(zāi)難，是由奸人挑撥而起，可以說是血的教訓(xùn)，今后漢、回兩族更要坦誠相待，才不會再有這種悲劇發(fā)生，各位首領(lǐng)都有威望，還望平日多為族人宣傳本官的話，無論別人如何，只要本官在，絕不偏袒漢、回任何一方。”
“我代表咱西安城中回民，向您保證，只要有您譚大人在，咱們絕不鬧事。”
“好，好，如果你們能聯(lián)絡(luò)上西邊各處的回民，也要廣為宣傳，只要遵紀守法，不從亂軍，無論是本官，還是左大帥，都盼望戰(zhàn)亂早定，百姓早日安居樂業(yè)呢。”
其余閑話不表，卻說三月初十，邵亨豫抵達西安，十三日，譚公交卸撫篆，同時按察使英奎也將藩司印信文卷送來，二人各設(shè)香案，上任不表。按照清律，布政使專管一省藩庫錢糧，實有裕國富民之責(zé)，而陜西才經(jīng)劫難，無論籌餉、招墾、建設(shè)、教化諸事，急需辦理，如今巡撫到任，自己有了更多時間，便準備著手解決，不過他才來不到兩月，很多事情還不了解，身邊連個幫手都沒有，一時也難有頭緒，想到左公信中提及渭北一帶，頗多人才，譬如三原大儒賀瑞麟（號復(fù)齋）、涇陽年輕才俊劉光賁（號古愚）等，若能請得本人，或是其杰出弟子，既了解風(fēng)土人情，又能出謀劃策，必將事半功倍。于是便同邵亨豫商量，要去渭北查訪，巡撫自是答應(yīng)，譚公便帶了六名差役，兩名轎夫，出得北門，仲春渭水尚小，自便橋渡河，穿高陵往三原而來，一路查訪百姓疾苦，義倉儲備情況等，天黑便宿到驛館，走了數(shù)日，才到三原縣城，投帖拜訪賀瑞麟。原來自乾隆朝以來，關(guān)中道學(xué)、漢學(xué)、樸學(xué)以及經(jīng)今文學(xué)各派興起，關(guān)學(xué)漸漸式微，而賀瑞麟師從關(guān)學(xué)大儒李桐閣，實為當時關(guān)學(xué)遺葩。賀瑞麟一見藩臺大人名帖，忙迎出來，寒暄畢，譚公說明來意，賀瑞麟為難道：
“多謝大人美意，其實左爵帥亦曾來信相邀度隴，只是在下才辭學(xué)古書院，初創(chuàng)清麓精舍，不能半途而廢，一時恐難抽身也?！?p> “復(fù)齋兄嫡繼橫渠張子，以教化為任，淡泊名利，實令譚某佩服，方才看這清麓精舍，以土窯為室，殊為簡陋，然來者云集，可見老兄美名在外，等到藩庫略豐，譚某定當籌集資金，助老兄創(chuàng)辦書院矣。”
“多謝藩臺大人，大人能如此看重文教，不以在下拒絕為忤，反要資助，真令在下五內(nèi)感銘?！?p> “客氣客氣，此乃譚某職事也。關(guān)中經(jīng)此大劫，文教實為第一急務(wù)，復(fù)齋兄不避艱阻，以身作則，解我困厄，譚某感激有加，哪有責(zé)怪之意？不過，譚某孤身上任，身側(cè)的確缺人謀劃，老兄門下，桃李爭芳，不知可有宜為上賓者乎？”
賀瑞麟沉吟片刻方道：
“大人謬獎，在下弟子雖不少，只是多尚年輕，猶需錘煉，不過好友之中，倒有一人，此人時俗政務(wù)皆遠勝在下，堪稱一時俊杰，倘大人中意，在下可以作書以邀?！?p> “多謝老兄，不知此位高人是誰？”
“此人現(xiàn)居涇陽，其兄長尚算知名，即吳貢生乙東，字子超，此人名丙西，字子越，子越先生雖年近不惑，然平日只隱居攻讀，不逐功名，極少參與外事，是以名聲不顯也?！?p> “只是吳先生向來隱居，譚某貿(mào)然去請，肯能屈駕否？”
“大人放心，在下與吳先生算是意氣想投，深知其愿，再有在下書信，定能從命也。”
不表賀瑞麟如何邀集士紳宴請，且說三日之后，譚公拜訪吳丙西，吳丙西看罷賀瑞麟之信，當即在譚公面前拜倒，原來他雖名義上是賀瑞麟的朋友，實則小了賀瑞麟近十歲，又常受他指教，素以師禮相待，故而一見書信，猶如師命，又見譚公以二品大員，禮待有加，故而心生感激，誠意拜倒，譚公忙攙扶起來，敘了半天閑話，果見其于關(guān)中諸事了然于胸，心下暗喜，叮囑其處理完家中事務(wù)，即當入省，自己則帶人又去王橋鎮(zhèn)考察鄭白渠首去了。
自秦王政元年韓人鄭國引涇河而肥渭北，關(guān)中頓成沃野，奠定始皇偉業(yè)，也使關(guān)中建都千載，然而除了水渠疏通維護外，涇河下切，致使涇河谷底離渠首越來越遠（今人亦有論證地殼活動使東岸抬升之說），初時筑壩維持，后來竟已失效，之后西漢在其上游修白渠，北宋修豐利區(qū)，元代修新渠，明代修廣惠渠，乾隆二年修龍洞渠，使渠首不斷北移，竟達十里之遠。眼下年久失修，再加之多年戰(zhàn)亂，渠道阻塞嚴重，而龍洞渠所引之水主要為泉水，水量本就太小，以至斷流，故而形同虛設(shè)，之后幾年，譚公邀同西征糧臺、內(nèi)閣學(xué)士袁保恒數(shù)度考察，袁保恒撥款擬恢復(fù)廣惠故渠，可惜工程太大，技術(shù)匱乏，最終失敗，好在同時進行的龍洞渠疏浚除淤工程尚有成效，也算聊慰，譚公終能體會三十年前林公欲修此渠而不得之艱難也。
回省不久，顏氏帶寶符抵達，長沙家人皆安，譚公再無掛念，著手整飭藩庫事務(wù)，吳丙西成為座上之賓，出了不少主意，這日，譚公邀同西安知府李慎及藩司屬幾位官員議事，只聽譚公道：
“鴉片實屬害人之物，民間栽種罌粟，流毒無窮，朝廷官府屢出令律，渭河兩岸，仍是栽種不絕，諸位久歷關(guān)中，如何看待？”
諸人一時無語，一位姓朱的從六品布政司經(jīng)歷終于開口道：
“關(guān)中罹亂而來，窮苦已甚，下官訪查民間，常見百姓出入之時，衣不蔽體，飯菜之中，缺油少鹽，耕作之器，幾無片鐵，查問之下，究屬無錢，每年錢糧征收，更是棘手，是以播種罌粟，實欲盡快獲利，改善生計，縣鄉(xiāng)官役，皆盡知曉，不忍遽禁，遂成不了之勢也。”
眾人齊聲附和，言之鑿鑿，有說西征糧臺催促甚急，有說蜀軍、雷軍月餉難有著落，有說各縣糧署幾無積存，有說他省暗中播種罌粟者，遠甚陜西，總之是艱阻萬分，禁種鴉片，幾無可能，譚公聽得暗自搖頭，只好轉(zhuǎn)換議題，隱忍不發(fā)。當晚飯后，譚公又將此事與吳丙西商議，只聽譚公道：
“日間各種言論，雖自有理，然鴉片畢竟乃成癮之物，危害身體，多有殷實之戶為之傾盡家產(chǎn)，三十余年前，林文忠公既已深覺其害，為此毅然與洋人開戰(zhàn)，然英雄西去不遠，罌粟竟荼毒若斯，眼下左公已在甘肅禁植，叮囑老夫著手陜西，但觀諸吏之意，并不熱心，子越兄可有妙策耶？”
“罌粟種植，實為獲利，單以律令相禁，斷難根除，為今之計，唯有因勢利導(dǎo)，方能逐漸成效。”
“如何因勢利導(dǎo)？”
“自唐以后，經(jīng)濟南傾，關(guān)中雖屬沃野，畢竟只限渭河兩岸，甚是狹窄，是以經(jīng)濟多依賴口外商賈，絲、瓷、茶、藥之轉(zhuǎn)運，然洋人打通海關(guān)，再加之亂后邊關(guān)堵塞，商運難以獲利，此項已近斷絕，而今左公漸次廓清西域，之后或有起色。至于眼前，以丙西所知，大亂之前，通省多種棉花，其價雖不及鴉片，但種植簡單，不似罌粟，每需劙果刮漿，工序繁瑣，更不違律令，倘能廣為種植，其利堪與罌粟相比，所謂因勢利導(dǎo)，終須令百姓知道利害關(guān)系，以嘉禾取代毒卉矣?！?p> “老兄所言甚是，看來查禁罌粟，非一時之功也，說到利導(dǎo)，老夫忽而想起，前月?lián)从焉蛑購?fù)（秉成）寄來所編《蠶桑輯要》一冊，條例明晰，老夫曾思忖可否引入關(guān)中、陜南，倘能成功，是否亦可與罌粟爭利也。”
“以丙西所知，古時關(guān)中曾產(chǎn)秦絲，近代以來，卻無考稽，至少百余年來從無倡議者，一則未知蠶桑能否適應(yīng)水土，二則秦人婦女恐亦無通識絲織之術(shù)者，再者，課民種桑，其利需在五六年后，短時難以見效，方伯當慎思也?！?p> “哈哈，子越兄所慮雖有道理，不過百余年來，吏治多以例案公牘為準，幾無勤求探索創(chuàng)新者，深可慨嘆也。如今老兄所憂慮者，亦有解法，一來可以先試種桑苗，以觀水土；絲織之術(shù)，老夫識得甚多杭州匠人，一旦試種成功，可以邀之入關(guān)；至于獲利時久，那也大可不必掛懷，吾輩耕耘者，功成實不必在我，而查禁罌粟，亦非三兩載之功，豈不暗合也？”
“方伯大人所思深遠，非丙西所能及矣，既然如此，丙西倒要請命，于涇陽家中試種桑苗也?！?p> “如此甚好，只是試種耗費不少，又須煩累老兄矣！”
“方伯客氣，此乃為我關(guān)中營利，丙西義不容辭，何況一旦成功，涇陽必先獲利也。對了，說到經(jīng)濟，涇陽曾產(chǎn)茯茶，深為口外所喜，之前頗有利潤，未知方伯可有聽說?！?p> “嗯，之前確有耳聞，早在老夫守制之時，左公就來信談及茶葉，說到近時?？跁充N紅茶，故而南方諸茶之頭茶、二茶及新嫩陽芽多制紅茶以獲利，倘出塞口，必以黑茶為佳，只因其料可用三茶及剪園茶，茯茶即為黑茶，又有獨特工藝，可以形成規(guī)模以獲利耳。”
“方伯既對左公西征深有信心，則塞口商運必有起色，陜西果真織成秦絲，則加之涇陽茯茶，以及耀州等處瓷器，正可謂近水樓臺也。”
之后譚公果然結(jié)合陜西水土，采集沈秉成、楊名飏、尹紹烈等人著述，編輯刻印成《蠶桑輯要》，并從浙江聘請技工來陜教授織技，織成秦絲以富百姓，后人為紀念此功，稱之為“譚公綢”，此乃后話，略過不表。這日譚公收到曾紀澤書，說是曾公已于二月初辭世，此前已聞消息，如今確認，心下不由悵然，正恍惚間，忽報糧臺袁保恒（字筱烏）來訪，連忙迎進，一番客套，袁保恒見譚公愀然不樂，便出語詢問，只聽譚公道：
“想咸豐初年，洪楊起事，愚弟避居長沙，彼時群賢畢集，官民一心，不覺呼呼數(shù)年，先是江忠烈殉國，胡文忠早早駕鶴，之后駱文忠亦是作古，去歲聞張石卿長眠，方才又知曾滌候西歸，彼時英賢人物，曾、左、胡、駱并稱，眼下僅左公白發(fā)西征，尚不解鞍甲，如何不感慨耶？”
“文卿兄如此一說，令保恒倍思先父也，先父在時，每每慨嘆江忠烈公之風(fēng)采，方才忽然想起，先父似曾提及文卿兄……”
譚公見袁保恒停住不語，知道是讓自己回憶，便想起當初隨江忠源赴皖，袁甲三由呂賢基奏請幫辦軍務(wù)，只是并未見過，當下連忙道：
“愚弟彼時雖至合肥外圍，不過為忠烈公所逐，并未入城，或許忠烈公偶曾提起，不想令尊大人竟能記得一名后輩小子?！?p> “當時先父即云文卿兄非同凡人，如今親眼目睹，方知老兄品性果不虛也，來陜不及三月，處事不偏不倚，改革大刀闊斧、雷厲風(fēng)行，美名已滿關(guān)中也，實令愚弟佩服羨慕之至?！?p> 譚公知道對方生拉硬扯，定有所圖，當下淡淡一笑道：
“筱烏兄過獎矣，對了，此來可有正事？”
“倒也無什正事，左大帥知悉藩庫愿意預(yù)發(fā)蜀軍、雷軍月餉，以資騰挪，特命愚弟前來致謝，愚弟平日瑣事纏身，不能常來親近，此番自要叨擾文卿兄也。曾候之逝，左大帥早有音信，已經(jīng)作了挽聯(lián)，旁人都道曾左不睦，或要出言譏諷，不曾想大帥甚是謙遜，真是大出意外也?！?p> 當下將左公挽聯(lián)說出（前文有錄，見四十四章），譚公知道左公心正，與曾公并無私怨，倒是并不意外，兩人又圍繞左公東拉西扯一番，譚公見袁保恒總是欲言又止，自然領(lǐng)會其意，便道：
“筱烏兄莫非還有難言之隱？”
“唉，畢竟瞞不過老兄，此事說來慚愧，亦有心術(shù)不正之嫌，深恐老兄輕視，是以不敢出口也。”
“哈哈，筱烏兄又非奸人，何必如此自輕，且說來聽聽?！?p> “此事說來話長，也是愚弟機緣巧合，得遇一物，自覺不配私擁也?！?p> 當下將原委說明，原來，還在道光初年，岐山縣禮村溝岸崩裂，出現(xiàn)大小二鼎，乃西周青銅重寶，其大者（小者至今下落不明）先被當?shù)刎斨鞫煊修D(zhuǎn)讓至宋金鑒處，宋氏頗有研究，之后卻被岐山令周庚盛奪去轉(zhuǎn)賣，道光三十年宋金鑒會試題名，竟在琉璃廠巧遇舊物，便重金買下，送歸岐山老家，誰曾想宋金鑒逝后，家道中落，上年其后人宋允壽在西安售賣此鼎，袁保恒以七百兩紋銀買下，轉(zhuǎn)送左宗棠，左公初不肯收，袁保恒定要堅持，于是左公便答應(yīng)以原價買下，他并不喜古物，但也知此物遠非七百兩能得，最后買下，乃是打算贈送潘祖蔭，以答謝當年援手之情，便先將銘文拓下，寄與潘祖蔭，沒想到潘祖蔭將其與自己收藏之拓片比較之后，認為乃是贗品，故而不收，左公便命袁保恒將此鼎運至西安，存于關(guān)中書院，袁保恒害怕左公最終不收，再退還自己，得知譚公與左公及潘祖蔭均私交甚好，便來求譚公從中轉(zhuǎn)圜，使其成事也。譚公細問情況，良久方撫須吟道：
“愚弟正欲整頓關(guān)中書院，不如攜手一觀寶物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