艷陽在江面映出粼粼金光,共工號穩(wěn)如泰山,率領著連綿船隊迤邐而行。
“當時汜水關下,那華雄連斬聯(lián)軍二十余將,刀不見血,馬不下鞍,叫囂著要拿袁本初的首級盛酒喝。當時盟主袁本初就坐不住了,好說歹說央求劉使君,要本將軍出戰(zhàn),說如若不然,則盟軍瓦解,大漢危亡!”
甲板上,邢道榮被一群小兵圍在中間,講述著自己的“好漢當年勇”。
小校問:“那使君如何說?”
邢道榮捏著嗓子,拙劣的模仿著劉度的強調(diào):“既然是為了大漢社稷,那就勞煩邢將軍了。邢將軍速去速回,這酒溫涼了就不是味了?!?p> 眾人驚呼:“哇!酒未溫就能戰(zhàn)華雄首級?!”
邢道榮撇了撇嘴,傲然道:“使君既然下令,哪有不從。本將提著這桿斬山斷浪斧就出營。那華雄連斬二十余將,士氣正旺,一聽手下報說是本將出陣,你們猜怎么著?”
“怎么著?”眾人齊聲問。
邢道榮故意不說,非等小兵們央求三番,遞上酒水,才緩緩道:“他竟然調(diào)轉(zhuǎn)馬頭,鳴金收兵!這能忍嗎?這不能忍!本將連馬都不用上,一個健步使出蛟龍鬧海。華雄連頭都沒回,那首級就圓鼓溜球掉到馬下。待本將回營,你們猜怎么著?”
“怎么著?”眾人齊聲又問。
邢道榮伸了伸腿?!熬七€冒熱氣吶……”
他長篇大論一番,卻用這短短五個字收尾,只能用“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來形容。一眾小兵連戰(zhàn)場都沒上過,本就向往沙場建功,聽到邢道榮這番英雄故事,一個個如癡如醉,真恨不得人在現(xiàn)場,親自給邢道榮叫一聲好。
“可是我怎么聽家里老人說,是孫堅孫文臺斬了華雄?”不知何處,一個小兵高聲問道。
邢道榮被這突然的一問頂?shù)囊粫r說不出話。他想反駁,卻又不知從何說起。
卻聽其他小校說:“這世道盡是欺世盜名之輩。有人看他孫家兄弟坐了江東,便把邢將軍的功勞拿去安在他們老子身上。弄得邢將軍好似無名英雄一般……”
“就是就是!江東的周瑜還要率軍進犯江夏,我零陵男兒,豈能長他人之氣!”
“就是就是!邢將軍陣斬華雄!各路諸侯親眼所見!邢將軍威武!”
……
“外面干嘛呢,怎么吵……嘔……”劉賢翻身,扶著床邊的木桶又是一陣干嘔,將剛剛才服下的菜飯吐了個干凈。
“公子……”劉全轉(zhuǎn)頭想去照顧,又被小劉德拉住。
“兄長那是暈船,沒治??欤撃懵渥恿?!”小劉德盯著眼前的棋盤,上面棋子黑白縱橫,犬牙交錯,激烈程度儼然不亞于汜水關之戰(zhàn)。
劉全心不在焉,看了又看,胡亂在右上角星位落下一顆黑子。
“嘿!不改了?”小劉德盯著棋盤,喜笑顏開。
劉全則接著等棋的功夫起身,為劉賢換上新的木桶,一邊幫著捶背一邊說搖頭說落子無悔。
“好!”小劉德反手在臨近一目落下一刻白字,大喊一聲:“一子雙殺!斬!”
少年憑空揮掌做了個劈展的動作,這是他今天第六次擊敗劉全。論五子棋,他已經(jīng)在這船上獨孤求敗了。
劉全哀求道:“輸了輸了,小公子,你可是放過小人吧。別說大公子頭暈,這下了一天棋,小人都想吐了。你去甲板上看看山水,聽聽邢將軍講故事,多好。”
少年不依不饒:“我不!我不!外面除了山就是水,連莎摩珂姐姐的大貓都沒有!邢將軍的故事翻來覆去講了八百遍了,我都能陣斬華雄啦!全叔,再下一盤!”
“我……此生最大的錯事……嘔……”劉賢又干嘔出一陣酸水。“就是教你下了這五子棋。兄長病重……你不思……嘔……照顧……還……忤逆啊……嘔……”
“隨行的小白醫(yī)師不是說了,兄長你這是心病,沒治?!眲⒌虏环?,噘著嘴頂撞道?!耙荒愠錾?,贏了我,我就不下棋……嗯……今日,我今日就不下棋了……”
“下個屁!我現(xiàn)在看人都重影,還下棋……嘔……”劉賢嘔著,整個臉都埋進了木盆里。
兄弟二人正在斗嘴,船頭甲板忽然傳來警報聲:“戒備!戒備!前面有河匪!戒備!戒備!前面有河匪!”
劉賢蒼白的臉色立刻警覺起來。他連忙將弟弟按在屋里,囑咐他不得輕舉妄動,然后在劉全的攙扶下緩步走上甲板。眾將見他這幅樣子,本來自信的臉上反倒憂愁起來。
劉賢問:“我沒事,就是吐得。邢將軍,怎么回事?”
邢道榮這次隨扈出行,自覺是備受重用,有意證明自己不必劉敏等新人差,一臉嚴肅的說道:“稟公子,開路的兄弟們查看過了,前面一隊商船路遇河匪,死傷大半,主事的行商見我們船大人多,逃到附近,乞求搭救。剛才小校們聽了這幾人的呼救,冒失報警。有邢某在,這泿水上大小幾十家河匪還不各自逃竄……”
劉賢不想聽邢道榮在這吹噓。臨行前,蔣琬已經(jīng)有所囑咐,此次他們的航線是沿著古河泿水一路南下,經(jīng)譚中進郁林郡,過布山、安廣,在臨塵縣由船轉(zhuǎn)馬,穿諒山進交址,直達郡治龍編縣。之所以這么走,就是圖路途便捷,但問題就是沿途難免的山水匪患,所以才搞了這么大排場,帶了不少于一個山寨的兵力隨扈。
劉賢心想,這行商雖然損失大半貨物和人力,但是知道靠近他們的大船避難,機敏聰慧,也是個苦命人。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自己施以援手,也算是為前面平叛殺人積累些陰德。
“都是苦命人,讓他們上‘共工’來。正好商人走南闖北,讓他們給我和德兒講講交州掌故,沿途也算是解解悶?!?p> 小劉德聽到立刻喜笑顏開:“對!聽故事!聽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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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賢斜靠在船艙里,對面是邢道榮從商船里救出的三個男子。
劉賢問:“就剩你們仨了?你們這商隊也太菜了……我是說太不堪一擊了。”
三人恭敬行禮,連聲感謝劉賢救命之恩。
劉賢讓他們起身,使勁拿出公子姿態(tài):“別謝,本公子也不是冤大頭。你們是哪來的?身上可有關傳名刺?”
“回公子話,小人名顧瑕,是江夏的行商。往常都是家父親自南下辦貨,可是今年家父患了風疾,不能下地,才讓小人接手,沒想到第一次就得遇貴人。”
“還貴人,嘴倒是挺甜??磥砟闶巧僬乒?,往日也是個公子哥啊。”劉賢觀察這顧瑕,雖然皮膚曬的略黑,但眉眼棱角分明,不失為一個俊秀男子。一身麻布長衫,嚴格遵守著商人不能衣錦的律令,語氣里沒有令人厭煩的諂媚與狡黠,給人以老實本分的感覺。
顧瑕身后,一個年輕的白面書生恭敬起身,遞上關傳名刺。
“呦,吳郡顧氏,你還是江東名門之后?”
“江東”兩個字從劉賢口中著重點出,引起了眾人的警覺。
“回伯禮公子,小人只是顧氏的遠親,祖上自延光年間便遷到了江夏。想必江東顧氏也不愿承認有一門當商人的親戚?!鳖欒卮鸬恼Z氣平穩(wěn)輕松,完全不像撒謊的間諜。
劉賢回答:“別緊張,我也不是懷疑你,就算是與江東有往來,也無妨。我這是去探親,又不是去密謀……對了,你怎知本公子表字?”
顧瑕恭敬回答:“此地乃是零陵郁林河界交匯,從零陵而來,高舉劉字大旗,能有如此排場的,又能樂善好施,救人于水火的,定是號稱零陵第一公子的劉伯禮公子!”
顧瑕這幾句吹捧,拍劉賢馬屁拍的十分舒適。劉賢自然知道對方在奉承自己,可他對顧瑕有救命之恩,對方如此贊頌,也算不得阿諛。
劉賢蒼白的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低調(diào)低調(diào),都是常規(guī)操作。遭逢大難,你還能又如此細致觀察,還知道附強避禍,是個人才?!彼⒁獾筋欒ι砗笠恢睕]開口的男子。“你身后那位兩位是?”
顧瑕回答:“這年紀稍長的,是小人的護衛(wèi)鐘承。這年紀小的,是小人的書童,未取正名,公子可稱其小六?!?p> 劉賢道:“誓死追隨主人,也算是忠仆了……嘔……抱歉,嘔……”
他在顛簸中強忍多時,再加上關傳名刺字跡窄小,眩暈之感立刻加重,終于忍不住,一口污穢吐在顧瑕身上。劉全急忙護理,手忙腳亂。顧瑕不顧生份,連忙上前輕撫劉賢額頭。
“公子這是暈船之癥。小人出門前,特地帶了一味青草藥膏,家父走南闖北攜帶,此藥外敷可治暈車馬、金創(chuàng)傷,和溫水服下,可通便順氣,驅(qū)寒散熱?!?p> 說著,他命鐘承掏出一個小瓷罐,親手在指尖剜了一塊涂抹在劉賢鬢角。
大約一刻后,劉賢頓覺神清氣爽,眩暈感散去十之八九,甚至腹中傳來饑餓之感。
劉賢笑道:“神藥?。∧氵@不會也是雒陽的老太醫(yī)送的吧?”
顧瑕笑道:“此物無貴重藥材,只是草本加上些番邦香料,雒陽公卿哪里看得上。此番去交趾,也是要求購此物原料?!?p> “那好,顧兄?!眲①t本不是講究身份階級之人,對方又幫他解除心頭大患,二人已是相見如故。“我送你到交趾,到了也不忙行商,你也是第一次出門,不妨隨我周游一番?”
顧瑕欣然允命。卻見劉德在旁滿臉愁容:“想聽故事也沒有,下棋也不下,這會有新兄弟,更不管我了!”
顧瑕笑道:“想必這位是小公子了。小公子勿憂,我這護衛(wèi)鐘承走南闖北,一肚子江湖掌故。至于下棋……”
一旁白凈的書童行禮答道:“小六略通棋藝,可陪小公子手談?!?p> “好!白天跟小六下棋,晚上聽鐘大哥講故事!你們就像是特地上船來陪我玩的!真好!”
小劉德笑得純真無邪。
【泿水】即今廣西東北部柳江、洛清江。《水經(jīng)·泿水》:“泿水出武陵鐔城縣北界沅水谷,南至郁林潭中縣,與鄰水合。又東至蒼梧猛陵縣為郁溪,又東至高要縣為大水。又東至南海番禺縣西,分為二:其一,南入于海。其一,又東過縣東南,入于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