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豐殿內(nèi),已經(jīng)白發(fā)蒼蒼的士家兄弟齊聚一堂。
唯有一個空位,遲遲沒有等來主人。
“大哥,要不還是別等了吧。二哥他……”老三士?的語氣有些尷尬。相比于士燮五個兒子,他們兄弟倒是感情和睦,緊密團結在以大哥士燮為核心的交趾郡周圍。
“再等等?!笔扣谱谥魑簧?,氣定神閑。
但他的內(nèi)心在賭,賭注是整個交州。
“府君!”程秉快步上殿。“客人到了!”
士燮終于睜開了眼睛。
同樣白發(fā)蒼蒼弟弟士壹出現(xiàn)在祈豐殿門前。
“兄長?!崩鲜恳嫉谋砬榘档剖菓n慮,似是不情愿。
士燮微笑道:“坐吧。”
這是士家老一代兄弟們時隔多年的重聚。自從三哥弟弟赴任之后,兄弟四人就一直以書信往來,當年還是滿頭黑發(fā)、生龍活虎的精壯男子,再見面,都已是滿臉皺紋的老人了。
這亂世,連兄弟情都透著一股無奈和滄桑。
“為兄近日清修,只飲蜜漿,你們隨意用?!笔扣普写值軅儭?p> 酒菜一一上桌,都是兄弟四年愛吃的家鄉(xiāng)菜。可是佳肴在前,老人們無一人動筷子。
士壹一碗又一碗干掉杯中酒,慘白的臉上瞬間涌上紅霞。
三弟士?和四弟士武何曾不知道兩個哥哥的心事,可他們看在眼里,又不知道怎么開口。
“二哥,少喝幾杯……”士武開口。他是曾經(jīng)是家中最小的孩子,總受三個哥哥欺負,即便已經(jīng)年過花甲,還是一副受氣包的樣子。
已經(jīng)醉意上頭的士壹說道:“小武,你別管!是兄弟就一起喝,不然,你也喝蜂蜜,修仙丹,不要管俗人的事?!?p> “這……”見士武被搶白,士?也一臉難色道:“大哥二哥,老兄弟們見一面少一面,有什么話不能敞開說。你們倆不好說,我這把老骨頭說!”
他撐著條案起身,顫悠悠在中庭給大哥跪下。
“大哥,士匡那孩子有罪,你打他,罰他,囚禁他,族中誰也沒話說??伤嵌绲莫氉?,我們老哥倆求你,能不能不殺他?”他回頭,沖一臉怯意的四弟士武不停使眼色。士武拗不過,也跪到中庭,為士匡求起情來。
“你們起來,別求他!”士壹漲紅著臉?!翱飪簺]錯!許別人建林邑國,為何不能讓士家人建交州國,新越國!王侯將相寧有種乎!”
“你可少說兩句吧!”士?急著說道?!笆裁赐鹾顚⑾鄬幱蟹N乎,咱們就是交州的王侯將相,匡兒就是你的種!你也是貪心不足,總攛掇著什么封地建國!這孩子就是被你害的!”
士壹一拍條案,噌的起身,大喊道:“對!匡兒這孩子就是隨我!有什么沖我來!什么江東荊州、大漢朝廷,我交州自立為王,誰的臉色也不用看!這才是士家的好男兒!”
“好男兒?”士燮冷冷道。“好男兒就是戕害兄弟,殺自家人嗎?”
士壹一時語塞,知道這條罪狀,是自己如何也無法替兒子辯駁的。他再也控制不住,噗通跪下:“大哥!我錯了,匡兒也錯了,我們改,我們再也不提了,求求你饒了他吧……”
士燮早料到會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三個弟弟中,老二看似最為剛硬,實際上心腸最軟。當年三個哥哥欺負小弟弟士武,不讓他吃飯,老二就總是在半夜偷偷給弟弟窗前放上半塊胡餅解饑荒。當年自己在雒陽為官,俸米低微,還是老二買了良田接濟,這才有了今天的士家基業(yè)。
可是今天,他卻要提防起這個重感情的二弟,擔心他為了兒子興兵作亂。
所幸,老二終究沒有置兒子于不顧。他老了,可以不要權力,但是不能不要獨子。
“士家人不殺士家人,這是祖訓?!崩鲜扣破鹕?,一個個將弟弟們扶起,送回座位。
士壹道:“不殺士家人……大哥,你是放過匡兒了?我這就帶他走,一輩子不讓他再進交趾!好好讓他在家思過!”
“哎,匡兒這事,讓我心寒啊?!笔扣普f道。“他自幼便到了交趾,我一再教導他,要忠君愛民,可還是誤入歧途。你們知道原因是什么?”
三個兄弟聽他說“士家人不殺士家人”,以為他放過了士匡,心下一松。
士?道:“因為交州離朝廷太遠了?!?p> 士燮搖頭。
士武道:“因為劉表孫權虎視眈眈?”
士燮還是搖頭。
士壹紅著臉道:“還是因為我教子無方?!?p> “匡兒一半是我教的,要說無方,我占一半?!笔扣品裾J了士壹的答案。
三兄弟面面相覷,想不出其他答案。
士燮道:“因為他爹在外掌兵啊?!?p> “大哥過慮了,我們倆不也兒子在交趾,自己在外掌兵……”士?和士武還要說下去,突然醒悟過來,連忙又俯身磕起頭來。
“大哥!我那個兔崽子可不敢造反啊!”士武連聲喊著。
士?也驚慌失措:“我也是!大哥你是知道的,我那兒子只會配種,哪還有精神頭造反……呸,他不是不敢……呸,我是說,他一身榮華富貴都仰仗大哥,感恩還來不及……”
“快起來,當年在娘胎里你們要是也這么跪,不得把娘疼死!”士燮讓兄弟們都起來,繼續(xù)說道:
“老話說落葉歸根。蒼梧是回不去了,我看啊,你們幾個身子骨也弱的不行,老兄弟們又是見一面少一面,思念的緊,不如就都搬到這交趾郡,搬到這龍編縣城里來。早晚喝茶聊天,我也帶著你們辟谷修仙,延年益壽,還能跟兒孫們團聚,豈不美哉?”
搬到龍編縣城?那太守之位和兵馬之權……
三個老頭這才明白兄長舉辦今天這場宴會的實際用意。
杯酒釋兵權。
這就是劉賢給老士燮所獻的第二個計謀。
只要算得準,不傷親情,也不傷交州。
士燮含笑望著三人,等待著兄弟們的回答。
士?極不情愿::“可是郡里還有些政務要……”
士燮道:“九真的政務,交給士干去辦。我已經(jīng)告訴他,事無巨細,都要辦好,決不能讓他三叔操心?!?p> 士武也有些危難:“大哥,那我夫人的墓地還……”
士燮道:“宗祠墓林已經(jīng)翻修了,都遷到蒼梧祖墳。將來你我入土了,也得去那。正好團聚了。”
唯有士壹悶不吭聲,良久,他起身道:“士壹愿讓出太守之位,遷居交趾。不,只要兄長能讓我父子相聚,今日起,士壹一切聽大哥吩咐?!?p> 用權位換獨子的命,在士壹看來,已經(jīng)賺了。
士?、士武見兩個哥哥如此,知道再抵抗也沒用,也只能答應交出權柄。
“你們不要以為是我這個做長兄的不信任你們。我那幾個不成器的兒子已經(jīng)被我踢出了交趾,以后,我會提拔侄子們?yōu)榻恢旱目h令郡吏,你們?nèi)齻€還要在后面多幫襯,多輔佐,將來士家的基業(yè)還得靠他們。”
話說的好聽,可老大的兒子做太守,弟弟們的兒子只能當縣令郡吏,這士家的基業(yè),到底交給誰,在場諸人心里怎么會沒數(shù)?
“大哥,這房梁上懸掛的,是下一任家主的名字?”士武抬頭,指著懸梁遺命憨憨問道。
士?連忙攔住他,小聲說道:“住口!家主之位豈是你問的?上面會寫你兒子名字不成?”
士燮含笑不語,可是心中一陣苦澀。他也想在暮年享受天倫之樂,可是諸侯之家什么都有,就是沒有兄友弟恭,天倫之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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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會散后,老三老四先回驛館休息。老兒士壹留在祈豐殿中,等待大哥最后的審判。
“死罪可免,活罪難饒。按律,徙邊朱崖郡?!?p> 朱崖郡,即今之海南島。武帝平南粵,遣使自徐聞(今雷州徐聞縣)渡海略地,置朱崖、儋耳二郡。在此時尚未開化,流放至此,無異于送死。
“徙邊……你還是要他命??!”士壹哀求道。
“謀反大罪,丈夫處死,妻子徙邊。我這已經(jīng)是法外開恩?!笔扣坪敛粍尤荨?p> 士壹知道,再哀求也沒用,懇求道:“我也有罪,你讓我們父子一道徙邊,行嗎?”
士燮搖頭:“你的牢房,就在龍編。”
士壹跪地,抱著大哥苦苦哀求:“那讓我去送他一程,送完救回來,行嗎?”
士燮不為所動。
“不帶一兵一卒!連家丁也不用,就我這把老骨頭陪他一程!天冷了加件衣,天熱了鋪涼席,成嗎?”
士燮仍不回答。
滿頭白發(fā)的士壹哭道:“大哥!你嫁女兒尚且讓士徽去送親,我就不能送送兒子嗎?!匡兒是我獨子?。 ?p> 面對二弟的苦苦哀求,士燮沉默良久。
“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崩细K究妥協(xié)。
“馬車和船我會備好,你們明日就出發(fā)?!?p> 士壹千恩萬謝,離開了祈豐殿。朱崖郡遠隔山海,恐怕這會是老人最后一次踏進這金碧輝煌的殿堂。
劉賢從屏風后走出,發(fā)出一陣嘆息。
“好賢孫!你為太公,為交州,辦了兩件大事。你想要盟約,還有賴恭,這兩件事,都準了?!?p> 劉賢在士燮面前磕頭拜謝。
“先不要著急回零陵了,等今年過完年再走。這幾個月就留在這,給太公講講,除了‘秘密立儲’和‘杯酒釋兵權’,你還聽說過哪些奇策?!?p> 過年才能回?!盟約未訂,劉賢只能勉強同意,正好讓眾人先養(yǎng)傷。還有顧瑕,這個年輕人也是大才,他需要時間去招攬。
紛爭塵埃落定,老士燮似乎一夜老了十歲。劉賢回頭,看到懸梁遺命在他身后孤零零的,如同身前的老人。
他不知道如今這遺命上面又寫了誰的名字。但是他知道,各自起行的五個舅舅都會為了這道遺命拼命。因為這決定了,當他們老了時,在今天這樣的宴會上,誰坐主位發(fā)令,誰在下首磕頭。
劉賢未必改變了歷史,但一定改變了他們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