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心情很復雜。
尤其是在看到縮在被窩里玩手機消消樂的我爸,以及坐在床邊看電影的我媽的時候。
精神奕奕,臉頰紅潤,如果這叫做出事,方才被“請教”折磨到萎靡不振的我恐怕已經能算作去世了。
“哪有什么事嘛,瞎操心?!崩蠇屔袂鍤馑膹沫偓巹≈刑痤^,“這個嬌氣的老家伙,陪我看部恐怖片就嚇得路都走不好——摔了一跤,還摔到路過的小伙子身上,差點沒把人壓趴下?!?p> “明明就是火車的問題!”我爸氣得直接把游戲重開,準備好好理論一番再繼續(xù)刷分。
“還倔嘞!堅決要自己站起來,折騰了半天一看,擦破了皮!別人看他年紀大還摔了一跤,怕有問題也給送醫(yī)院來了?!?p> “要不是燈突然黑了……”
我看著這倆人拌嘴,有些頭疼。
一家子旅游,老頭老太年紀大了,出去兩天就吵吵要回去澆花——雖然尋思著他們養(yǎng)不了嬌氣的活物,給他們買的都是仙人掌——但也知道老人家戀家愛找借口,定了火車票就把人送回去。
這一送可好,我倆也跟著回來了。
“哼!得虧早點把你送過來,不然你這傷口都愈合了。”老太太趁著醫(yī)生檢查的功夫嘲諷了幾句。倆人又吵起來,我哥連忙過去勸。
既然沒什么事,我懸著的心也放下來了。
又想起那個叫指掌的軟件,我掏出手機。
手機關機了。
我記得之前一直保持著開機狀態(tài),就怕醫(yī)院或者嫂子那邊聯(lián)系過來,但還是皺著眉把手機重新啟動。
圖標變了。
原本天藍的底上多了兩個飄逸的行書手寫字:指掌。
字還挺好看的。
我只當是更新重啟的內容,于是再次點開。
出乎我的意料,界面和之前全然不同——呈現(xiàn)在我眼前的,是一片地圖。
世界地圖
與正常的地圖不同,這個地圖本身是黑線和白底的集合,很多地方都綠的驚人,細看一些渺無人煙的地理位置才能發(fā)現(xiàn),這應該是成千上萬個綠色小點分布在地圖綠地上的各個角落形成的色彩。
我有些困惑,左右劃拉了兩下,就看到了一個和我在正常導航地圖上尋找中心點很像的一個圖標,于是我點了過去。
地圖突然飛快放大,讓人眼花繚亂,直到聚集到同一個點上。
那是我現(xiàn)在所在的醫(yī)院——慧安醫(yī)院。
醫(yī)院以二維的形式呈現(xiàn)在我眼前,是俯瞰的形式。醫(yī)院的各處也遍布著很難數(shù)清的閃爍的一層綠點,有的既深又大,有的既小又淺。
整張圖的正中央,是一個與其他綠點幾乎毫無區(qū)別的點。
正好,有護士從走道路過,我稍稍讓了位置,卻發(fā)現(xiàn)app上的中心綠點也隨之動了動,連帶整個畫面都顫了一顫。
護士隨便囑咐了幾句就走了人,而中央綠點旁也確實有這么一個綠點過來又走開,我也漸漸有了猜測。
這也許就是“我”。
我點選了那個代表“我”的中央綠點,一個白色的框彈了出來。
和之前那個驕矜造作的白框不太像,角落沒有那個虛偽而無用的“Enter”,只是很普通的邊框。
我并沒有立刻輸入什么,而是考慮別的事。
暫時退出軟件,我往嫂子那里打電話,告知現(xiàn)狀后詢問了一些小侄女的現(xiàn)狀。
理由充分,我哥在照顧爸媽,我一個閑人兼侄女的臨時家庭教師,有理由關心可愛的侄女有沒有被父叔的離開嚇到作業(yè)都不寫。
得知這孩子老老實實在吃飯前寫完了奧數(shù)作業(yè),還一口氣做完了兩大張普通數(shù)學暑假試卷,我也不由得深吸了一口氣。
然后我隨便點了一個旁邊躺在床上睡覺的綠點,輸入了兩個字。
【舉手?!?p> 我在白框里這么輸入著。
還在吵架的我爸突然像上課搶著回答問題的孩子一樣猛然舉起了手,相當突然,差點打到我媽端著的稀粥。
“你想干啥,想打人咋的?”我媽離那只突然舉起的手只有兩公分。她本就警惕我爸會不會挑食,現(xiàn)在更是“抓到了把柄”。
“誰知道??!我病了不行么,你找茬呢?人能不能成熟點?”我爸一時也覺得驚奇,不知道自己怎么會做這種事,然后用懷疑的眼神看向我媽,興許是以為她下了什么藥。
“你瞅啥?”我媽翻了個白眼。
“我瞅你怎么了!”
我似乎一時不慎、大逆不道地闖了禍。
看著我哥插進話里耐心地去勸,又發(fā)覺他已經在逐漸后移的發(fā)際線,略有雛形的頭頂?shù)刂泻?,我暗自愧疚了一瞬間。
但還是很神奇。
屋里剛好五個人,五個相同大小的綠點,而伴隨著我媽生氣地開始敲我爸的腦瓜,我發(fā)覺屏幕上象征著我爸的綠點一深一淺、一深一淺的變化著,直到我哥終于發(fā)憤圖強把二老分開,逐一勸解。
再細看,雖然我爸的綠點恢復了深色,但和旁邊兩位的綠點比起來似乎是有那么一點如同嫂子兩個不同口紅色號一樣的細微區(qū)別。
就在這個時候,又是一個綠點靠近了房間門口。
房外傳來敲門聲之前,我正好點開了那個綠點。
白框伴隨著熟悉的聲音舒展開來,我又不動神色的把白框按掉。
“請問,302的段文……伯伯現(xiàn)在方便嗎?”女孩子的聲音非常清脆,只在說到名字時停頓了一下,換了更親近的說法。
我爸全名叫段文康,只叫兩個字顯然是臨時收回去的第三個。
知道來的人是誰,我?guī)缀醪恢涝撊绾无D身。
門毫無意外的被打開來,走進來的是名女警。
“好巧,我也沒想到能在醫(yī)院查案碰見你們。”她在經過我旁邊的時候稍稍抬頭,詫異說道。
我一直對她畢業(yè)后的新身份沒有什么實感,正如我曾經也不是很適應和別的同學一樣調侃似的叫她一句“女神”。
她叫陳一傾,是我從小學到高中一路同班過來的十二年老同學。
我在大學學習深造,畢業(yè)后也如愿以償獲得了穩(wěn)定的程序員工作。而她一開始就報考了警校,畢業(yè)后也就這么成了警察。
我們的人生軌跡不同,可聯(lián)系卻沒有斷——當然,我必須澄清,這不是由于人們通常更加傾向于在意的感情糾葛,而是因為更令人難以忘懷的同一個理由。
——也是這個理由,讓我們直到今天都無法面對那段大部分時間都算得上快樂的童年時光、
“您在火車上,除了燈滅了,有發(fā)現(xiàn)什么奇怪的事情嗎……”
公事公辦一樣的問話并沒有避開我們這些家屬,或許只是因為熟,但我覺得更可能是因為并沒有什么值得保密的事情發(fā)生。
陳一傾的行動或許只是個人選擇——畢竟一個人外出辦案略顯罕見,外頭沒有多余的可疑綠點處處查房。
此時我正玩著那個新奇的軟件玩的不亦樂乎,我自然可以看到除了這個房間的意外來客,再沒有別的房間有任何類似的情形出現(xiàn)。
而個人選擇……我皺起眉頭,看向那個現(xiàn)在口齒伶俐的女人。
問話很快就結束了。而作為舊識,乃至于關系正常的不能再正常的青梅竹馬,我也被我哥叫出去和老朋友聊聊天——就算不談戀愛,也總得有那么一兩個好朋友。
他確實老擔心我是不是自閉過了頭,如果不是我更不喜歡用這種手段隨便動搖他人意愿,也許我會在指掌app上阻止他做出這種舉動。
“我跟你講你別不信——我不知道為什么去了火車站,看到了出站的地方有人在議論,弄清楚發(fā)生了什么。他們把受傷的人帶下車,所以問完司機才找了過來,但我總覺得這里有不對勁的地方?!?p> 疑惑不解的陳一傾帶給我的是更多的不解,她剛才的盤問提到的也只是最基本的要素,似乎并沒有融入什么自己的思考。
“你……”我再確認了一遍,“連自己為什么過去都不知道?”
陳一傾搖了搖頭。
“火車停電,燈滅了五秒鐘,減速了一回然后重新啟動。”我跟著她走出了醫(yī)院,“然后呢?你還發(fā)現(xiàn)了什么不對?”
“第一,我問了才發(fā)現(xiàn),所有車廂的全部燈幾乎在同時一起滅掉?!标愐粌A皺著眉頭,“巧合到很難解釋,確實可疑。第二……”她的聲音頓了一下,尾音有些含糊,像是自己也有些猶疑。
“怎么了?”我覺得不對,陳一傾并不是會賣關子的性格。
“我忘了?!?p> 我又愣住了。
“真的,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我只記得自己叫了出租去到了火車站……我為什么會做這種事啊……”她幾乎是懊惱的訴說著,“我怎么和中了邪一樣……為什么啊……”
我很少見到她這樣無措的樣子。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印象里那個活潑叛逆的女孩已經變成了旁人眼中的干練女警。
“簡直和靈異事件一樣?!?p> 她像是之前一直在回避這個問題,終于眼神茫然,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似的深吸一口氣。
“你不用多想?!?p> 不只是想要勸她,我也想到了一種可能。
掌控行為,掌控……思想。
我想到了我手機上下載的那個神奇的軟件。
說實話,到現(xiàn)在為止,我對這個軟件的存在仍然沒有實感,若不是親身體會只會以為是一場太過真實的大夢。
假設不是我自己操控著這個東西,而有別人在上面肆意妄為,我想想就瘆得慌。
我現(xiàn)在是這個這個軟件的用戶,但會不會還有別人?會不會在某個地方,也存在著同樣一個能夠隨時控制,監(jiān)視任何人的存在?
然而我目前不敢再細想下去。
這看似是所謂的“金手指”,擁有讓人無法阻擋的誘惑,可事實難道真的是這樣?
擁有了這個軟件,真的僅僅是讓一個人“無所不能”這么簡單?
“他在”。
之前手機關閉前最后的四個字在我眼前一閃而過。我又想起了曾經那件事,那是我無法淡忘的夢魘。
我閉了閉眼,試圖借由交流暫緩心中的情緒。
“那個案子,你還在查嗎?”我拍了拍一旁獨自碎碎念,像是在不斷自我安慰的陳一傾。
她撩起了額角有些凌亂的碎發(fā),抬起頭,“什么案子?”
我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不對。
“你記不記得,你一直在調查一起案子,”我盡力讓自己說出這些話語,“失蹤案。”
如果表情能轉成實體,我想陳一傾的周圍大概圍著一圈問號。
“哈?”
我?guī)缀鯚o法控制住自己的表情,以致于她看我的眼神都古怪了起來。但意識到失態(tài)以后,我也竭力讓自己冷靜下來。
“一傾,你可不可以幫我調查一個人?!?p> “你說嘍,是正經案子的話也是我的工作。”她雖然有些莫名其妙,但是還是果斷答應了。
畢竟是幼年好友,我們以前關系不算疏遠。
“他叫林瑾,和我們同歲……大概。”
“沒了?事先說明,重名的人很多,還是兩個字的名字。你只給這么點信息,我可不一定查出來你要的啊——”她雖然嘴上打著退堂鼓,還是在備忘錄里記下了這個名字。
“回見,有其他線索記得通知我?!?p> 讓自己的話語顯得更加穩(wěn)重后,我看著陳一傾走遠,沒有多動。
我需要緩一緩。
回到了房間以后,我爸和我媽還在拌嘴。這回是我媽叫的外賣黃燜雞免了辣,以致于我爸委屈地想絕食,一邊抗議卻一邊吃了大半碗米飯。
要是我哥估計會上去調和,但我只是坐在床邊看著。畢竟這老兩口吵了幾十年,向來都是越吵越熱鬧。
“北辰,我待會回去,明天接你嫂子和小冉回來。爸這邊媽照看著,你要不要先回去?我?guī)湍憬熊??!蔽腋缫擦晳T了這場面,走到我旁邊,跟我討論接下來的方案。
本來定的就是明天返程,行李也早就收拾好了。再說,我現(xiàn)在也沒什么心情。
“哥,你記得我以前跟你說過一個我失蹤的同學嗎?”我還抱著一線希望。
“有這種大事?”他很是訝異,“聽起來很危險,誰啊,人怎么樣——后來找到了嗎?”
我不是很想再把這個話題進行下去了。
“我先走了?!?p> 從醫(yī)院一路走了出來,我都沒有拿出手機,甚至快要忘記有那個強大卻可怕的軟件的存在。
強迫自己大腦放空,我只按著印象中的路線往那個地方走過去。
經過了十幾年的時光,這條路現(xiàn)在顯得太陌生,周圍的許多建筑甚至都已全然不同。依靠著曾經對方位的記憶,我還是找到了那里。
佇立在市區(qū)的邊界,郊區(qū)的附近,那是一棟古樸精致的歐式別墅,幾乎和它百米外的高速公路,住宅區(qū)被隔離在兩個世界。
我知道,這里起碼有十幾年沒有人居住過了??删驮谶@個時候,我卻看到了門口停著一輛破舊的吉普車。
別墅的門是半掩著的,顯然是有人在里面。我走過去,伸手輕輕敲了一下門。
“誰?。俊笔且粋€中年男子的聲音。
我從記憶中翻閱了一會兒,不確定的問道,“是……王叔?”
門里走出一個休閑打扮的中年人,帶著軍帽,滿臉胡茬,風塵仆仆,他看到我的時候也是一愣。
“你是……”
我不確定他是不是記得我究竟是誰。“我叫段北辰。王叔,我十幾年前經常來玩的,現(xiàn)在我長大了,您還記得這個名字嗎?”
“哦——”王叔恍然大悟,“我是記得你,小段是吧!都這么久了……可是……你是怎么……”
他像是努力回想著什么,因為記憶的破碎不堪而倍感迷?!完愐粌A幾乎一模一樣。
我的預感應驗了。
“我這幾天才想起來這地方還空著,沒人住。這挺好一地兒,你看這環(huán)境山清水秀的,房子也好看,租出去給人住也自己住著散散心都挺好?!?p> 王叔給我指著附近的地磚和墻壁,當時相當獨樹一幟的建筑風格到現(xiàn)在反而變成了“復古”潮流的一部分。
“也不知道為什么……明明沒什么錢在手上。之前都沒想過要來搞搞。你看,這都十幾年了,積的灰啊——想想也挺浪費的?!?p> 我看見他身邊杵著掃把,顯然是回來打掃的。
方便下一任住戶……住進來。
“要不您讓我進來看看吧,我正好有個朋友結婚,最近讓我?guī)退锷幌路孔??!?p> 盡量讓自己不要流露出太多異樣的感情,我花費了平生所有找借口的能力,進到了這間屋子。
這個地方和以前幾乎毫無區(qū)別??蛷d里只有桌椅茶幾,都蒙上了一層厚厚的灰塵,房間臥室空空如也。
人早已不在了。
我看遍整座別墅。沒有人再記得他,再記得他們——除了我。
林瑾包括他整個悲劇的家庭,徹徹底底的消失了。
除了還存在于我的記憶,他曾經生活的每一寸痕跡都消失不見,仿佛被人從頭到尾打掃過一遍,從根本層面上無影無蹤。
等我下樓,王叔已經基本把客廳清理干凈了。他正從車上拿出一箱擺設,準備一點點把這個大別墅布置出家的感覺。
“大概就這兩天,你那朋友要是想看看,隨時打我電話啊?!蓖跏鍩崆榈馈?p> 我點頭應承。正在這時,我發(fā)現(xiàn)了那裝擺設的箱子里一件特殊的藏品。
“王叔,我能看看這箱子里的東西嗎?”
得到許可以后,我小心翼翼的從一箱子雜物里抽出了一張裝裱良好的書法作品。
【了若指掌】
四個飄逸好看的行書大字,這樣寫道。
我隱約覺得有些眼熟:底下還有小字,大概是署名。
【林】
我掏出了手機,打開了桌面。
指掌。
安安靜靜躺在圖標上,背景天藍色的那兩個漂亮的小字,正和這書法一模一樣,仿佛向我傾訴著什么。
這是闊別了十幾年的字跡。
我放下那張被精心裝裱好的紙。
點開指掌app。
地圖是跟隨著我,現(xiàn)在的界面上僅僅有我和王叔兩個綠點。我在界面上搜尋了一陣子,終于在角落里發(fā)現(xiàn)一個類似對話的圖標。
點開,那是一個白框,旁邊跟著個綠油油的“Enter”。
我甚至不再覺得它長得很丑,非常好笑。
我小心翼翼、逐字逐句的敲出那句話。
【你是誰?】
【我是林瑾。】
他是林瑾。
曾經的,我最要好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