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兩旁的窗戶,不下十余支長約四尺的床弩電射而來。幾乎就在一眨眼的功夫,萬花樓整個二樓木制的窗欞墻壁,好像小孩子玩具一樣被撕得粉碎。十來支箭頭足足有一尺長寬的床弩,像鐵犁一樣,左右一起,交錯而過,把二樓宴席平推的一干二凈。
文靜的太監(jiān),斯文的李典吏,哼都沒哼一聲就被截為三截,慘死當場。
五大三粗的胡人反應十分迅速,一個側撲,裹挾著旁邊的侍女一起趴在地上。一段利刃從他后背透出。
軍官一蹬桌子,一個鐵板橋向后便倒在地上。一段利刃從他的右胸透出。
海明威第一時間踢翻桌子,躍在空中,躲過了床弩,一把利刃從他雙腿劃過,雙足離體。他慘叫一聲從半空跌落。三把劍從三個方向刺中海明威。
司空齊和張如風匆忙躲避之間,也被利刃刺中,跌落當場。
劉聚和那個俊朗的年輕人第一時間沖天而起,沖破地板出現(xiàn)在二樓。卻也僅僅擋住了刺向張若風和司空齊的第二劍。
鶯歌燕舞的宴席,只一瞬間,就變成了血腥的殺人現(xiàn)場。
五個本來弱不禁風的侍女,此時已經(jīng)化身勇猛的刺客。五把劍,電射而至。劍若疾風,劍若流星,劍若長河,劍若星海,劍若天雨。狂風暴雨一般的劍光勢若千鈞,密不透風,連綿不絕,滾滾而來。
劉聚被逼在角落,身后是重傷的司空齊。從沖到二樓開始,劉聚根本就來不及思索,僅僅一把扯過司空齊掩在身后,一锏隔開刺向自己的一劍。接下來就是不停的格擋,躲閃。勢若風暴的劍光打在他的鐵锏上,叮叮當當。急速運轉的真氣在體內洶涌澎湃。心隨意動,锏隨身轉,格擋著每一道刺來的劍光。兩把鐵锏舞動的好似兩扇鐵門板一樣,牢牢的守護著劉聚和司空齊。
劉聚只覺得丹田真氣好似決堤的大河一般,狂瀉而下,注入雙臂,注入腰身,隨著他每一次舞動而向四周溢出。疾若閃電的劍光每一次碰撞,都讓他的真氣削減一分。劉聚覺得自己像是一塊被放在墊板上的生鐵,被萬千鐵錘捶打,鞭笞。每一息時間,都讓他覺得如此漫長,難熬。
但是,劉聚的手還是很穩(wěn),鐵锏還是又穩(wěn)又沉,準確的擊中每一道劍光。他還在堅持,就像沉默在山林的獵手,頂著漫天飄雪,匍匐在大地,承受著孤獨,承受著煎熬,卻毫不放松的盯著獵物。哪怕快要僵硬,哪怕快要死去,也絕不放棄。他從小被真氣改造過的身體,在真氣的大量消耗中,在急速的真氣循環(huán)中,也漸漸變得更加堅韌,強硬。
一息,兩息,三息……
劉聚自己都不知道過去了多長時間。直到漫天劍雨消失不見,他才停下來。
終于反應過來的士兵們已經(jīng)沖上了二樓。五個劍客早已消失不見。只有最角落里,劉聚靠著司空齊癱坐地上。不遠處,張如風卻是已經(jīng)氣絕身亡,那個年輕人,正用手捂著滴血的胸口,遠遠的看著劉聚。
揚州城震驚了。大隊的士兵,大批的人馬,大量的人手在奔走,在呼喝,在尋找。射出床弩的地方,萬花樓,淮西船幫,淮東船幫統(tǒng)統(tǒng)被控制起來。
鎮(zhèn)南王親自下了軍令,全城戒嚴,搜捕兇手。
作為整個刺殺事件中唯一的幸存者,司空齊更是被各位大佬直接派人帶走。劉聚作為他的幫手也被看押在揚州城鎮(zhèn)南王府的大牢。
吵得沸沸揚揚的兩幫生死擂臺,最后不了了之。被刺殺搞得焦頭爛額的各位大佬很快就達成了妥協(xié),隨著又一季海鹽的產(chǎn)出,整個揚州城都在金山銀山的鹽運中瘋狂吸血。
世事就是如此神奇。劍拔弩張勢不兩立你死我活的兩大船幫,居然突然之間相安無事,各自花開了。司空齊被詢問了一番后,就回到了河岔鎮(zhèn),繼續(xù)做他的幫主。
總管府經(jīng)過一番折騰,又派下一個達魯花赤管理城南錄事司的事務。
鎮(zhèn)南王府經(jīng)過一番搜查后,卻是一無所得。只知道此次刺殺確實是揚州第一殺手組織煙雨樓的手筆。在封城三天以后,揚州城又恢復了平常。
江北大營好像完全沒有反應,還處在全營原地駐守的狀態(tài)。
鹽運司更是毫無波瀾。
日子便如往常一般流水一樣的過下去了。只是三橋客棧換了掌柜。不遠處的小院早已人去樓空。
劉聚在揚州城短短十來天的經(jīng)歷就像毫不存在一樣,淹沒在這座繁華的城市。
江北行省揚州路通州。鎮(zhèn)江江北大營。達魯花赤海牙正在軍帳中升堂議事。第一次作為統(tǒng)領參加軍前議事的漢軍千戶張德彪,直直的坐著,強忍著嶄新的千戶甲衣毛刺刺的扎著脖梗。
張德彪是幸運的。他是這次江南兵亂以后剛剛被提拔為千戶。而他的頂頭上司,上一任漢軍統(tǒng)領馬一鳴一個月前剛剛被刺身亡,他又順理成章的接替了漢軍統(tǒng)領的職位。作為漢人,南人,在軍隊中能做到千戶已經(jīng)是到頭了,本朝開朝時期南人最高的也不過是萬戶而已。
江北大營三萬水軍,也只有三個都統(tǒng),十個統(tǒng)領。其中漢軍都統(tǒng)所轄兵馬最多,達到了二萬人。但是漢軍統(tǒng)領卻只有四個。其余全是胡人?,F(xiàn)在這個最高軍事會議的營帳中,漢人只有五個,而張德彪就是其中之一。
但是,張德彪也是不幸的。他接手的是整個江北大營最難搞的軍匠營。本朝所謂軍匠營,不僅僅是要負責全軍的武器武備生產(chǎn)維護,還要負責全軍的衣食住行,說白了就是全軍的錢袋子,菜籃子。軍隊軍餉給養(yǎng)自然有官府供給,但是軍營的其他額外開支卻全要軍匠營來籌措。因此,在達魯花赤默許之下,江北大營自然而然的就加入到揚州鹽業(yè)的淘金浪潮中。上一任統(tǒng)領就是因此而被刺身亡。
聽著海牙漫不經(jīng)心的草草處理著各種軍情事務,張德彪愈發(fā)緊張,他頭皮開始冒虛汗。
終于輪到張德彪說話,他戰(zhàn)戰(zhàn)兢兢,哆哆嗦嗦的從懷中取出早已準備好的文書開始念:
“……本月結余,銀錢……三十萬。”
“什么?”
“比年前少了整整七十萬?”
“張德彪你會不會算賬,是不是算錯了?”
一石激起千層浪,莊重肅穆的軍事會議,頓時變成了菜市場。眾位統(tǒng)領你一言我一語,沖著張德彪大聲呵斥指責。在這一刻,除了張德彪以外的所有江北大營漢胡高級軍官都像是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跳了起來,語言越來越粗俗,聲音越來越大,有沖動的甚至都把腰里的短劍抽出來??蓱z的張德彪,嘴巴不停的解釋,雙手不停的抱拳,但是根本沒有人聽他的。
爭吵的聲音越來越大,失去理智的高級軍官和菜市場討價還價的小商販此刻毫無兩樣,甚至更過分,更粗魯。跳腳的,拍桌子的,罵娘的,完全忘了這是江北大營最高軍事會議。
海牙牙齒咬得咯嘣蹦響,但是卻沒有說話。旁邊的胡人都統(tǒng),花不禮,看看他不說話,只得站出來大聲呵斥:
“不要吵了!亂哄哄的,成何體統(tǒng)?這是軍前議事!”
大帳安靜下來,但是統(tǒng)領們卻仍是一個個血灌瞳仁,仿佛要吃了張德彪。
“大人,各位統(tǒng)領,我張德彪絕對沒有算錯,也絕對沒有貪墨。我們這個月就是這么多。少的主要是鹽利。我們的份額比年前少了整整七成!所以獲利也少了七成!不信的話,諸位可以去我?guī)ぶ胁橘~,我張德彪要是多貪了大家一分一毫,我立刻自裁!”張德彪血氣上涌,粗著脖子說道。
大帳之中再沒有人說話。都默默的看著坐在正中的達魯花赤海牙。
海牙面沉似水,不發(fā)一言。
“大家先回去吧。這件事,將軍大人會調查清楚。一定會給大家一個滿意的答復?!被ú欢Y趕忙出來打圓場。
軍事會議草草結束了。
回到后賬的海牙,花不禮,張德彪三人圍成一團坐著。
“消息都散出去了?”
“是的大人?!?p> “張德彪你的人呢?”
“大人,賬房已經(jīng)按照你的吩咐,把部分文書帶出了大帳?!?p> “嗯,那我們就等吧。我倒要看看,這揚州城到底誰說了算!”
揚州城北寶城。鎮(zhèn)南王府。站在府內高崗上,遙望著繁華的揚州城,鎮(zhèn)南王畢羅帖木兒久久沒有說話。這是一個年富力強的親王。今年剛剛三十八歲的畢羅帖木兒,身材雄壯,器宇軒昂。他自幼飽讀詩書,學識過人,精明能干,鎮(zhèn)南王一脈在他手中達到了最繁盛的一幕,他的兩個兄弟前年被冊封為郡王,分別在豫章,九江開府。一門三王,本朝也算十分罕見。他的爺爺和當今皇上的爺爺是親兄弟,他自己和當今權傾一時的伯顏是兒女親家。鎮(zhèn)南王府奉朝廷詔令坐鎮(zhèn)江南,開府建牙,獨霸一方,整個清江以南,遍布他的親信子侄。有錢,有權,有勢,當今天下一等一的王公貴族。
但是畢羅帖木兒卻不開心。十分不開心。自從伯顏掌權以后,這位以前對他點頭哈腰的兒女親家,如今隱隱已經(jīng)有壓他一頭的趨勢。一個靠勾搭別人老婆的小白臉,居然爬到了正牌王公貴族的頭上,這讓一向驕傲的鎮(zhèn)南王實在是不開心。王者一怒,流血漂櫓。
年前的酒樓血案,讓本來氣勢洶洶準備都來揚州分一杯羹的各方勢力一下子都啞了火。江淮還是他鎮(zhèn)南王說了算。錢還是他掙最多的那一份。即便如此,帖木兒還是覺得自己被冒犯了。他一直壓著一股邪火,不知道向誰去發(fā)泄。
就像獨步山林的老虎,突然被人摸了一下屁股,雖然一口咬死了冒犯者,但是,屁股被摸了的羞辱感,卻并不能一時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