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懷信覺得自己的五臟六腑都要碎掉,被人扶起來卻是立不住,腳下不停發(fā)抖。
可他還是不因此罷休,滿嘴惡劣:“怎么?這就生氣了?是我戳到了你的痛處?還是你覺得你宋家二房就是自甘墮落,偏要行那賤役,所以抬不起頭了?!你方才不是還很得意嗎?你以為你一身功夫便了不起了?你能行軍作戰(zhàn)保家衛(wèi)國嗎?一個女人,琴棋書畫不通,禮義廉恥不學(xué),倒是學(xué)得跟個莽夫有何區(qū)別?!”
“宋公子!”子桑綰一把按住宋沅湘的手,將她拉到身后,目光沉冷地看過去。
那一眼,生生叫宋懷信震住,“宋公子,你口口聲聲說宋家二房棄武從商,行得是賤役!那么敢問,你們大房棄武從文便是清高嗎?宋家四世三公,皆是保家衛(wèi)國的錚錚鐵骨,如今宋維楨宋將軍秉承宋家祖訓(xùn),一個人扛起宋家滿門風骨,倒是你宋家大房,有何人能擔得起此重任?”
宋懷信臉色發(fā)白,咬牙看著她:“此事與你何干?!休要在此多管閑事!”
子桑綰握著宋沅湘的手,生生將她捏得發(fā)紅的拳頭掰開,目光依舊看著宋懷信,不答他的問題:“宋公子口口聲聲說宋家二房是靠宋太尉和你宋家在淮京立足,口口聲聲稱朱家無后,宋家二房早晚風光不再,那么敢問一句宋公子,你將帝后放在何處?!又將堂堂柱軍將軍放在何處?將堂堂一品誥命夫人放在何處?!”
她一字一句,擲地有聲,連著三個問題直問得宋懷信啞口無言。
她輕輕拍了拍宋沅湘的手,以示安撫,而后松開她,走上前,隔著重重侍衛(wèi)看向宋懷信,眼中一派澄澈分明:“敢問宋公子,何為賤役?前朝重農(nóng)輕商是不錯,可現(xiàn)在是南廷江山,是徽文年號,帝君曾親口說過,商與農(nóng)并重,你究竟是如何敢言商為賤役?!難不成在宋公子心里,自己的認知竟是比帝君還要高貴不成?!”
宋懷信臉色驟然一白,哪怕隔著嚴重的傷勢依舊能瞧出,他此刻在害怕。
“你,你別胡說!”
子桑綰兀自一笑,還是不理會他:“當今帝后與宋二夫人并稱淮京雙姝,她們的才名與男子相比不遑多讓!宋公子又何以說朱家無后?堂堂大儒,死后竟是被宋公子如此惡語中傷,若是叫帝君知道,宋公子,你要如何解釋?!”
宋懷信猛然驚醒,自己方才究竟是說了些什么大逆不道的話,心口頓時一片冰涼,他惶惶難安,生怕此話傳入帝君耳中,問他一個不敬先儒,不敬帝后之罪。
他心中著急,便有如烈火灼烤,一驚之下,竟生生暈了過去。
“大公子!”那群侍衛(wèi)大驚,宋嘉卉等人這才跑上前。
宋嘉卉冷靜道:“趕緊送兄長回去,找御醫(yī),快!”
說罷,一群人擁著宋懷信往山林外奔去。
子桑綰回頭去看宋沅湘,見她臉色依舊發(fā)白,但至少是冷靜下來了。
她走上前,握住她的手捏了捏:“呦呦,沒事了?!?p> 宋沅湘方才一直堅忍的淚猝不及防就落了下來,她抱住子桑綰哭得聲嘶力竭。
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以前這種事也沒少遇到,卻從沒有像這一刻般,那么脆弱,就是想大哭一場,想用眼淚發(fā)泄心中的不甘。
商懷瑾在一旁沉默著,一直看著宋沅湘哭累了,不哭了,才慢悠悠道:“有什么好哭的?心里不甘心,以后就見他一次打他一次,總能打到自己心情舒暢了!”
對他這番言論,子桑綰有些哭笑不得:“殿下,有您這么安慰人的嗎?”
商懷瑾眥了齜牙:“我可沒有安慰她,我只是給她一些誠懇的建議。”
子桑綰揚了下眉,看向他:“方才,宋懷信那些人可是半點沒將殿下放在眼里,殿下心中就沒有不快?”
方才宋懷信一群人可是都沒給商懷瑾見禮,甚至都當他不存在的!
商懷瑾輕嗤了聲:“我與他立場不同,多說無益!何況宋家大房自詡貴不可言,豈會將我看在眼里?”
他說得不甚在意,子桑綰卻想到了宋家大房的立場,便是當初的太子,如今的端王府都得仰仗宋家大房,他們便連端王府都不放在眼里,遑論立場相對的宣王?
安撫好了宋沅湘的情緒,三人繼續(xù)往回走,宋沅湘一路還不忘交代:“阿綰,方才的事你別告訴我哥,我不想讓他擔心?!?p> 子桑綰點頭應(yīng)下,依照宋維楨的性情,得知了此事必不肯罷休,此行宋維楨擔了保護圣駕,巡守獵場的重任,沒有那些空閑功夫。
。
三人從密林出來,還沒走多遠便迎面撞上商遲和宋維楨。
瞧見商懷瑾,商遲臉色沉了沉,態(tài)度敷衍地見禮:“宣王殿下。”
商懷瑾輕呵笑了聲:“好歹我也是你的長輩,你見了我就是這么一副寡淡的模樣?你叫阿玉那丫頭還知道喊聲小姑姑,怎么到我這兒就不知道尊我一聲小叔啊?!”
商遲面色未改,“宣王殿下也是尊稱?!?p> 言下之意就是,喊什么都一樣。
商懷瑾輕嗤:“合著親疏有別是吧?你是記恨小時候我沒跟阿玉一樣站出來護著你,還是見我跟你媳婦兒走在一起你不樂意了?”
商遲抿唇:“并未?!?p> 商懷瑾哼了哼:“少在這兒嘴硬,我還不知道你?!你可就放一百二十個心吧?怎么說她也是我的侄媳婦,我還能覬覦不成?我跟著她們走,你還得感謝我保護了她呢!”
說罷,再懶得理商遲怎么回答,徑自晃著白玉笛騎著馬晃晃悠悠走了。
明明是一匹上好的紅鬃烈馬,在他這般閑庭散步的姿態(tài)下,竟是比尋常的馬看起來還要溫順。
他走后,宋維楨看向宋沅湘:“他說保護郡主是何意?”
他問完,商遲也抬眼看過來。
宋沅湘一時壓力頗大,見周圍沒多余的人,才將方才險些遇刺的事情說了一遍,末了還夸張地補充了句:“你們是沒瞧見,當時那驚險的情景,若不是阿綰身手好,殿下的笛子又快,將那利箭斷成兩截,阿綰今日就要遭大罪了!”
她說完,商遲臉色明顯變了變。
子桑綰忙道:“沒那么夸張,就算宣王殿下不扔笛子過來我自己也躲開了,全然沒有受傷的可能?!?p> 說罷,看向商遲,見他沉默不語,臉色絲毫沒有好轉(zhuǎn)。
她心下有些忐忑,補充道:“真的沒事,沒有受傷!”
語氣里帶了幾分著急,商遲這才抬眼看向她,眼中霧沉沉的,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宋維楨見狀道:“沒事便好,今日是帝君命我們搜查獵場,以防有遺漏的猛獸闖進來傷人,今日都清理了一遍,明日我們還是跟你們一起狩獵,如此安全許多。”
宋沅湘忙點頭:“那再好不過?!?p> 她雖然從小學(xué)武,可也不能保證能將阿綰保護好,而且有她哥哥在,若是再遇上宋懷信那幫人,他也不敢造次。
商遲看著子桑綰沒說話,宋維楨又道:“狩獵的人都回來得差不多了,先回去吧,用過午膳再說。”
商遲這才收回視線,掉轉(zhuǎn)馬頭,子桑綰忙跟上。
宋沅湘跟著宋維楨走,邊走邊問:“哥,明日你幫我獵只梅花鹿可好?”
宋維楨奇怪望向她:“你自己不能獵?”
宋沅湘撇了下嘴:“我自己獵的是自己獵的,你獵的是你獵的,那哪能一樣?!”
說完,她又嘟囔道:“你真的變了,以前你都不興拒絕我的!”
宋維楨看著她,突然蹙起眉:“你眼睛怎么了?”
宋沅湘心想定是方才哭過留下了痕跡,心里慌了下,面上卻鎮(zhèn)定自若,“方才阿綰險些中箭,我太擔心了,急哭的?!?p> 宋維楨輕哂:“就這點兒出息!”
宋沅湘:“......”
四人一道回到林中空地,徽文帝命人清點了今日狩獵拔得頭籌者,然后將事先準備好的賞賜賞下去,眾人便各自回營帳用午膳。
今日拔得頭籌的,是一位年輕世家公子,回營帳的路上,還聽見有人討論,為何今年宣王殿下竟是一無所獲。
途徑一處帳子時,子桑綰瞧見一群下人進進出出的,十分忙碌,順口問了一句:“那里在做什么?”
商遲抬眼看過去,淡淡道:“宋家公子在圍獵時從馬上摔了下來,摔得鼻青臉腫的,被宋府侍衛(wèi)抬回來,宋大爺請了御醫(yī)在診治?!?p> 子桑綰嘴角抽了抽,宋懷信不敢將在林子里發(fā)生的事說出來,竟是編了這么個蹩腳的借口!
商遲沒錯過她的神情,“林子里可是發(fā)生了什么事?”
子桑綰頓了頓,干笑:“沒有啊,能發(fā)生什么事?”
商遲擰起眉:“說實話!”
子桑綰:“......”
兩人回了自己的帳子,商遲還盯著她問。
子桑綰想了想,倒也沒什么好瞞著他的,“我跟你說,但你得保證這事兒不能告訴宋將軍?!?p> 商遲鼻子里哼出團氣:“怎么,這事兒還跟宋維楨有關(guān)?”
聽起來不是那么高興。
子桑綰搖頭:“是跟呦呦有關(guān)?!?p> 商遲這才舒服了,他在桌邊坐下,等著白暮送午膳來,“說吧,我不跟他說?!?p> 子桑綰這才把遇見宋懷信的事與他說了,“呦呦怕宋將軍擔心,讓我不跟他說?!?p> 商遲輕哼了聲:“他很忙,暫且還沒閑工夫管這事兒。”
“那就好,圍獵本就容易生亂,他身負要責,不好節(jié)外生枝?!?p> 沒多時,白暮送來午膳,兩人一邊吃子桑綰突然想起來問:“方才宣王殿下說,你不高興我跟他走在一起?”
商遲夾菜的動作頓了頓,面色冷淡,“沒有的事!”
瞧著他這副明明不高興,還偏要嘴硬的樣子,子桑綰忍不住想笑:“你不高興就不高興,承認了又不會少一塊兒肉!”
商遲眼角跳了跳:“我沒有!”
子桑綰憋笑:“行,你沒有,沒有就算了,我又沒說什么,你這么著急否認干什么?”
商遲:“......”
午膳后,興致高的人又入了山林去打獵,子桑綰不想再去,便待在帳子里沒動,到了夜里,她叫來白暮,讓他把今日獵到的梅花鹿拿去烤了。
以往行軍作戰(zhàn),白暮對這事兒很熟練,應(yīng)下出去,沒多久就將梅花鹿打理干凈了,架起火開始烤肉。
宋沅湘聞著味兒尋過來,立馬就賴著不走了。
子桑綰問:“你今日獵來的兔子呢?不如一道拿來烤了?”
宋沅湘一言難盡地看向她:“一只梅花鹿還不夠你吃嗎?還想吃我的兔子!”
子桑綰不解:“這不是你來了嗎?總得多烤一些吧?”
宋沅湘不樂意了:“你還嫌我吃得多不成?大不了我少吃一點就是了,那兔子我給它包扎好傷口讓人養(yǎng)著了,現(xiàn)在捉來吃也太殘忍了吧。”
子桑綰沒想到她竟然還這么有愛心,又想到今日她獵兔子時,與商懷瑾的那番話:“感情你今日是故意說給宣王殿下聽的?”
宋沅湘哼了哼:“也不全是,忍不忍心是一回事,想不想是一回事,我可不是個心腸柔軟的人,只不過那兔子溫順,又長得極好看,所以我才養(yǎng)著了,不是心軟舍不得。”
子桑綰一時無言,長得好看還能有這等好處?
梅花鹿烤好,清越和小鹿吃了一些,子桑綰和宋沅湘兩個人,絲毫不矜持地吃下了半只,余下的都讓人給宋維楨和商遲送去了。
白暮看她們意猶未盡,便問:“夫人可還想吃?明日屬下去替您獵來再烤?!?p> 子桑綰點頭道:“成,不過明日不用烤,先養(yǎng)著,回京的時候帶回去,給星闌和阿榆嘗嘗?!?p> 這兩個小的沒能跟來,指不定還關(guān)在屋子里生悶氣呢,帶點好吃的回去總能將人給哄好。
見天色不早,宋沅湘和子桑綰一起往營帳走去。
子桑綰想起白日的事情問:“你與宋大公子的關(guān)系一直如此不好嗎?”
宋沅湘哼了哼:“豈止,關(guān)系稱得上是惡劣!而且不止是他,我與大房所有人的關(guān)系都如此惡劣!”
子桑綰被她的形容引得發(fā)笑。
宋沅湘不樂意地看她:“怎么?你還不信我說的話了?”
子桑綰忙搖頭:“那當然不是,只是覺得有些好笑,今日瞧著那宋大公子是個性情急躁的,應(yīng)當還是個記仇的主?!?p> 一說起他的德行,宋沅湘簡直一肚子的話說不完:“你是不知道,他是大房唯一的嫡子,打小就受宋大爺和大夫人的寵愛,但凡他想要的就沒有他得不到的,但凡招惹了他的,他必定會不遺余力地報復(fù)回去,因為打小萬事順遂,他總覺得他就是天底下最貴重的,他想做什么沒人能夠阻攔?!?p> “我還記得小時候有一回,我哥哥在練劍的時候,他自己橫沖直撞,不小心撞到我哥哥的木劍上,險些傷到了眼睛,后來宋大爺和大夫人不僅找到我爹娘,要求我爹娘賠禮道歉,還要求用同樣的法子懲罰我哥哥?!?p> “后來呢?”子桑綰聽得認真,沒忍住問。
宋沅湘道:“此事確實有我哥哥的一半責任,所以我爹娘也與他們賠禮道歉了,但是沒同意第二個要求,當時大房還不滿意,甚至鬧到了祖父跟前,但是被我祖父訓(xùn)斥了,倒也不敢再提。”
“反倒是那宋懷信,他記恨著這件事,一直想方設(shè)法報復(fù)我哥哥,有一回他趁我哥哥不注意,不知道上哪兒找來一把木劍,險些就刺中了我哥哥的眼睛,幸虧我哥哥打小習武身手還算敏捷,才躲開了他的攻擊,不然那只眼睛該被廢了?!?p> 說到這件事,宋沅湘便覺得氣憤,“我哥哥打小懂事,不愿意拿這些事去煩爹娘,還威脅我也不準說,到現(xiàn)在我爹娘還不知道呢!”
子桑綰一時驚疑:“那此事就這么算了?”
宋沅湘眼中燃氣火苗,其中盡是對宋懷信的痛恨:“原本我哥哥是要算了的,但宋懷信不依不饒,之后好幾次想對哥哥下手,結(jié)果我哥哥忍無可忍,狠狠收拾了他一回,所以到現(xiàn)在為止,他也就敢在我跟前逞逞強耍耍嘴皮子,一到我哥跟前,他連屁都不敢放一個!”
子桑綰眼角抽了抽,險些沒忍住笑出聲來。
好不容易控制住了情緒,才問:“那今日之事,你可要算了?”
宋沅湘嘆了口氣:“我自然是不想算了,但是我哥說得對,若是我們與大房作對,會讓祖父感到為難,他一把年紀了,我也不想讓他還因為這些事煩心?!?p> 子桑綰眨了眨眼:“那我替你出氣如何?”
宋沅湘驚訝問:“怎么出?”
子桑綰笑起來:“到時候你就知道了,不過若是我出手,就不會那么輕易放過他了,你可要想好了,若是他出了什么事你和你家人會不會有什么負擔?!?p> 宋沅湘不屑地哼了聲:“才不會有什么負擔,他就是死在我跟前我連眼睛都不會眨一下!”
子桑綰沒說話,眼中泛著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