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瑞雪兆豐年

　　何渭喝了口乳白的香濃湯汁，咂咂嘴，

　　“話說這太宗貞觀年間……”

　　“太宗貞觀年間，涇河龍王與一個算命先生打賭，為了賭勝，私自篡改雨時，犯了天條戒律?！?p>　　陳酒接上話茬，

　　“玉帝要將涇河龍王斬首，派魏征在午時三刻監(jiān)斬老龍。老龍向太宗求情，太宗答應(yīng)下來，便宣魏征進(jìn)宮下棋，不料魏征在午時三刻打了個瞌睡，趁夢中斬殺了涇河龍王。這老龍恨太宗言而無信，陰魂屢次入皇宮中惹亂，幾經(jīng)波折，終是身死道消，魂魄被打入幽冥?！?p>　　“……”

　　何渭眨巴眨巴眼睛，“這些，是武羅山的精怪陰眾們給你講的么？”

　　“非是精怪陰眾，”

　　陳酒搖搖頭，

　　“是我偶然之間，從一位姓吳的傳奇先生那里聽來的?！?p>　　涇河龍王，唐太宗，貞觀年……當(dāng)誰沒看過《西游記》呢。

　　“傳奇先生所講，難怪如此添油加醋?！?p>　　何渭輕笑一聲，

　　“我也不知你口中這位吳先生是從哪里道聽途說的神仙往事，脈絡(luò)雖然正確，細(xì)節(jié)卻多有妄言?！?p>　　“涇河老龍犯的是天上律令，向人間的皇帝求情又有何用？天庭又不是沒有刑官，何必大費(fèi)周張，去夢中請個凡夫俗子監(jiān)斬？”

　　“人皇自有紫薇帝星護(hù)持，身邊侍奉著最拔尖的奇人異士，今時有羅、葉，往日有袁、李，說是人間散仙之流也未嘗不可，莫說死掉的涇河龍王，就是活著的渭河龍王親自去闖宮，怕是也撈不到便宜，只會惹一身騷?！?p>　　“不過，涇河老龍胡亂降雨，致使城內(nèi)百姓淹死無算、城外農(nóng)田顆粒無收是真，違律被斬是真，死而不僵也是真。”

　　頓了頓，

　　“潛龍勿用，或躍在淵。你不妨猜上一猜，陰魂不散的死龍，如今潛在哪兒？”

　　話音剛一落，何渭老臉皺褶，拉扯一個陰瘆瘆的笑容，牙齒泛黃稀疏。

　　“死神仙也是神仙，我一個小小的末流陰官，如何猜得出？”

　　陳酒表情輕松，右手上上下下?lián)徇^胸口，像是吃得太急，有些噎著了。

　　“涇河龍王啊，”

　　何渭抬起靴子，踏了踏地面，

　　“其實就在這——”

　　陳酒瞳孔一縮，掌心紅芒激烈閃爍，險些便要當(dāng)即取出兵器！

　　“長安城里?！?p>　　陳酒：“……”

　　“怎么，嚇著了？”何渭促狹笑著。

　　糟老頭子，心眼壞得很……陳酒干巴巴一笑，用問題掩飾著剛剛的尷尬：

　　“真真、秦大，都不算什么大孽，八百歲的黑熊精雖是大妖，卻也沒有脫離‘妖’的范疇。但涇河龍王曾是貨真價實的敕封正神，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盤踞在這大唐國都，天子腳下，宮里兩位高人就看不著么？”

　　“地上長安，他們自然會管，地下那一座，可就另說了?！?p>　　“地下那一座？”

　　陳酒卻是想到了三妒津所在的河流，秦大肚子里的死鱗。

　　潛龍在淵……

　　“去年十月，望將軍府上的侍女在井中取水，不慎將玉碗掉落，兩個月后，這只碗出現(xiàn)在了涇河上。再往前倒個六年，安業(yè)坊修建小勃律使館，工部給錯圖紙，匠人挖深了數(shù)丈，掘出數(shù)枚瓦當(dāng)，上書篆字，長樂未央。”

　　何渭用筷子一壓，將一塊肥肉壓入碗底，湯汁漫溢，

　　“長安本是漢朝宮城，建都四百年，幾經(jīng)戰(zhàn)火天災(zāi)，舊城沉降，與地下水脈交織錯落，儼然成了一座陽世幽都。涇河龍王的死軀藏身其中，聚嘯妖邪，已經(jīng)有年頭了?！?p>　　“我需要一個人，”

　　何渭看向陳酒，“一個足夠合適的人，替我釣出這條死龍?！?p>　　“涇河龍王藏身地下長安，已經(jīng)有年頭了。”陳酒卻重復(fù)了一遍何渭的話，“幾十年不短，您老人家早干什么去了？”

　　“寓居長安，本來只為游戲人間?？稍谶@座城里待得久了，待得老了，游戲也成了人生?！?p>　　何渭輕輕搖頭，

　　“許多事啊，老了，才開始在心里冒頭，鬧得自己活不舒坦?！?p>　　陳酒低頭盯著碗，默然許久，一抬眼，眸子黝黑邃然，

　　“正值上元燈會，城內(nèi)奇人異士眾多，為什么偏偏選我？只是因為我進(jìn)了這間廟？”

　　“和你同住了兩日，也引導(dǎo)你做了兩件小事，大致摸清了你的能力和品性?！?p>　　“比你強(qiáng)的，會打草驚蛇；比你弱的，肉包子打狗。比你狂邪的，我看不慣；比你守正遵法的，容易掣肘誤事?！?p>　　何渭指了指陳酒，“廓爾喀的鑌刀再好，也裝不進(jìn)唐橫刀的鞘里。你不算特殊的那一個，但你是比較合適的那一個?！?p>　　“當(dāng)然，我也不是讓你去尋涇河老龍送死，只讓你替我探探虛實。陰官要靠誅邪除兇來積攢功勛，我會助你成事?！?p>　　何渭又移動手指，指向大門，

　　“你若是不愿，我也不逼你。走出這座廟，咱們便是萍水過客。我只當(dāng)你是個浪蕩游俠，你也只知我是個窮酸廟祝?！?p>　　陳酒摸了摸下巴，笑了，“就是讓我當(dāng)個工具人唄?！?p>　　“工具人？”何渭挑了挑眉。

　　“投石問路的石子，拋磚引玉的磚頭?！?p>　　“很貼切，是好詞?！?p>　　何渭放下碗，用袖子拭去胡須上的油漬，“那這個工具人，你當(dāng)還是不當(dāng)??？”

　　陳酒咬著一塊帶筋的肉，腮幫子用力咀嚼，咯吱咯吱作響。

　　何渭，是棵大樹。

　　樹能擋雨，也能招風(fēng)。

　　何老頭的話幾分真幾分假，他也摸不清，但他手里還捏著“苦舟”這一張底牌。

　　本次苦舟事件有二，一是收集異人陰物之類的殘留物品，二是在燈會上奪得前三甲。如果第二個任務(wù)失敗，將強(qiáng)制回歸；

　　如果成功了，并集滿五個部件的最低限制，自己就有了選擇的余地，可以立刻回歸苦舟，也可以留在這個世界，繼續(xù)收集，把事件評價再往上推一層。

　　到那時，就算何老頭挖了坑，陳酒大不了跑路開溜。

　　何渭最多也就追到本位面的青要山去，隨他搜山檢海，也找不著一個姓陳名酒的陰官。

　　陳酒吞下筋肉，抹了抹嘴巴：

　　“我答應(yīng)?！?p>　　“好后生?！?p>　　也不見何渭如何動作，一張毛皮憑空浮現(xiàn)，

　　“你替我辦事，我自然不讓你白忙活。這張八百年的老熊皮，贈予你當(dāng)進(jìn)門禮?！?p>　　熊皮棕黑厚重，毛發(fā)根根如尖針，浮動著一層妖異的油光，落在【陰陽】的視野里，氣焰之濃烈直扎眼睛，隱約間聚成一頭巨熊，無聲嘶吼。

　　“何爺大氣?！标惥坪敛豢蜌馓绞置松先?。

　　“任務(wù)一進(jìn)度提升（3/5）?！?p>　　嘩啦嘩啦。

　　寒風(fēng)吹得頭上瓦片響聲細(xì)碎，幾粒雪花從屋頂?shù)钠贫蠢锫湎?，掉進(jìn)已經(jīng)變得溫?zé)岬臏?，蒸出幾縷細(xì)小的白煙。

　　何渭縮了縮脖子，佝僂的身子往火坑旁邊湊去，蒼老臉龐上泛起一抹感慨。

　　“瑞雪兆豐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