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曰：
急暴匆忙何堪效，片言微行豈可忽。
千里之堤潰蟻穴，一著不慎滿盤輸。
耶律巷戰(zhàn)挽敗勢，歐陽傳信誤良圖。
勸君處事三思后，莫對西風(fēng)悔當(dāng)初。
話說朱光祖見宋軍數(shù)騎為大隊番兵追趕，定睛看時，只見為首一將頭發(fā)散亂，血染衣甲，不是別人，正是老將龐毅。當(dāng)時龐毅見是朱光祖，亦吃了一驚，急勒馬時，背后一員番將已追至，挺槍便刺。就那電光石火之間，朱光祖大喝一聲，手中矛早已擲出，將敵將扎翻。當(dāng)時縱馬向前，舞鞭迎戰(zhàn)。背后宋兵見了，大吼殺上。番兵見主將已死，又有大隊宋兵，不敢戀戰(zhàn)，翻身投東而逃。
龐毅見番兵已遠(yuǎn)，再支撐不住，仰面而倒，落下馬來。朱光祖見了，便撥馬而回，教兵士扶起。彼時王煥等已到，見是龐毅，也都吃驚，急喚隨軍醫(yī)士救治。半晌，龐毅閃開眼，見是王煥、朱光祖等人，嘆口氣，苦笑道：“世事難料，萬不想我龐毅竟為昔日對頭所救?！蓖鯚ǖ溃骸皩④婋S云統(tǒng)制一路，怎會到此地？”龐毅道：“一言難盡，老夫與唐猛、歐陽壽通引兵奔襲燕京，不料迷失道路，身陷重圍。老夫拼死殺出，可惜兵士都陷沒了?！闭f罷，流下淚來。朱光祖見說，便要上馬去追，王煥止住道：“且住，如今形勢不明，不可冒進(jìn)?！?p> 龐毅見朱光祖如此，轉(zhuǎn)頭問道：“小將軍，昔日我與你為難，今日你卻救我，難道不怨恨老夫么？”朱光祖道：“你殺我叔伯，血海深仇，便是戳你一千個透明窟窿，也難消我恨！只是大丈夫公私分明，如今你我皆為國效力，豈可因私而廢公，見死而不救？”龐毅聽了，感慨道：“可惜我龐毅虛度七十春秋，到頭來卻不如一個后輩看的分明，真是慚愧?！北銖姄纹鹕?，望朱光祖便拜。朱光祖見了，慌忙扶起，龐毅道：“殺敵為果，致果為毅。老夫表字致果，一生剛直，昔日只知為國殺敵。昔漢末三分，先祖龐士元，與關(guān)圣帝君共事昭烈皇帝，同為股肱。聞蒲東大刀關(guān)勝，有乃祖之風(fēng)，故老夫素所稱許。后聞其歸降梁山，詫異不解，今日方知綠林中亦有忠勇軼倫之人，惜老夫悟之晚矣。常言道：‘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小將軍宅心仁厚，不計前嫌，以國事為重，出手相救。老夫感愧無地，心中欽服，請受我一拜?！敝旃庾娴溃骸拔羧漳阄腋鳛槠渲?，今日同心報國，不必如此?！饼嬕阋娬f，大笑一聲，驀地咯出血來，癱倒于地。眾人急看視，只見龐毅緩緩抬手，執(zhí)朱光祖之手道：“去年南征，老夫曾遇仙家相勸急流勇退。當(dāng)時不以為意，今日方信，惜乎已晚。老夫家無子嗣，只有一妻。如今將死，難以相見。若小將軍垂憐，請將我那把大斫刀帶回，交付拙荊，權(quán)作念想罷?！毖援叄┭恢?，朱光祖點頭應(yīng)了，龐毅又道：“伐遼之事，望諸君勉力……勉力……”尚未說完，雙目圓睜，斷氣而亡，時年七十四歲。后人有詩嘆道：
蒼髯老龐公，七旬顧盼雄。
幼習(xí)文武藝，暮從南北征。
人惋伏波憾，猶念負(fù)荊功。
臨終釋舊恨，老驥嘯西風(fēng)。
龐毅既死，眾人欷歔不已。王煥傳令，將兵馬暫扎在昌平縣，派哨馬打探云天彪、劉延慶兩路消息。將龐毅尸身焚化，骨灰用瓷罐裝了，待班師時帶歸。比及傍晚，探馬回報道：“官軍攻燕京失利，云天彪、劉延慶兩路兵馬大敗，已退回雄州去了。”眾人聽了，十分震驚，難以置信。不唯眾人吃驚，看官也要問，那云天彪、劉延慶一路奏凱，會師涿州不過十余日，怎會敗得如此快？到底發(fā)生甚么事？看官欲知其詳，須得從郭藥師一路說起。
原來那日蔡攸傳令，兵分兩路，奔襲燕京。楊可世、高世宣、郭藥師引四員副將，六千精騎，自方山以西渡河，繞路玉河縣，徑襲燕京，劉光世引兵兩萬隨后接應(yīng)。郭藥師等趁夜?jié)摱杀R溝河，果然神鬼不覺。軍馬行了一夜，已至燕京西郊。當(dāng)日派人暗探，見燕京各門緊閉，城上嚴(yán)加備御。卻是蕭后并眾臣得知宋朝派兵來攻，已下令嚴(yán)守。探子回報，楊可世道：“燕京城高池深，我等人馬只得六千。若是強攻，如何破城？”郭藥師道：“將軍勿憂，小將已有一計?！睏羁墒烂柡斡?，郭藥師道：“將軍不知，這燕京城四面各有兩門，共是八門。據(jù)探子回報，各門雖白晝關(guān)閉，然每辰三更開東面迎春門，把裝運柴煤的鄉(xiāng)民、車輛放行進(jìn)城。可派敢死士改裝混入，借機奪城。”楊可世大喜。是夜，便引大軍悄悄繞過城北，直到迎春門外叢林中埋伏。眾人商議，就派常勝軍將領(lǐng)甄五臣、趙鶴壽率兩百敢死士，改裝混進(jìn)車隊，候待入城。
當(dāng)日夜深，甄五臣、趙鶴壽引著兩百敢死士，背了柴木，假扮鄉(xiāng)民，來到迎春門外。果見那些車輛、鄉(xiāng)民人等，挨挨擠擠，人聲喧嚷，都在門前一字長蛇排著。大眾趁機混入隊伍，彼此使眼色，大家會意，只等動手?？纯窗さ饺鼤r分，譙樓三鼓已過，果見城門打開。先涌出兩隊番兵，就在城門外兩邊列定。那入城的鄉(xiāng)民、車輛依次盤查，方許入城。原來遼人為防奸細(xì)入城，城內(nèi)每戶各發(fā)關(guān)牌一面，憑牌照驗。若是無牌，便就行緝拿。當(dāng)日那條長隊挨挨擠擠，依次查驗入城，輪到甄五臣時，那守門將校見其眼生，便道：“關(guān)牌何在，怎么往日未見過你？”甄五臣笑道：“小人是涿州人，來此投奔親眷的，不曾有關(guān)牌?！蹦菍⑿Ｂ犃耍R道：“既然無牌，速速滾出，莫惹得老爺性發(fā)?！闭缥宄嫉溃骸败姞斈獝?，小人有些金銀，權(quán)當(dāng)給各位做些茶鈔，望軍爺方便則個！”說罷，便去車內(nèi)柴堆下摸索，當(dāng)時摸出一把刀來，將那軍校一刀剁翻，大喝一聲道：“動手！”只見那兩百名敢死士，大發(fā)喊聲，就車內(nèi)和身邊都掣出尖刀，一齊發(fā)作，無論番兵鄉(xiāng)民，排頭只顧砍去，四下里殺將起來。當(dāng)時趙鶴壽就教放起號炮，眾兵吶喊殺入。那敵樓上守將見城下鬧動，正要查問，不防甄五臣已領(lǐng)兵自馬道殺上，一刀一個，剁下城去，砍斷吊橋索子，就敵樓上放起火來。趙鶴壽早把甕城內(nèi)的番兵殺散，扭斷鐵鎖，拽開城門。楊可世等望見城外旗花亂起，情知得手，急引大軍殺出。見城門大開，吊橋已下，便一齊涌入，片時奪了迎春門。當(dāng)時大軍駐扎城內(nèi)憫忠寺，楊可世傳令分兵奪取燕京各門，會攻王城。按下慢表。
且說自遼主耶律淳死，蕭干、耶律大石等議立耶律淳妻德妃蕭氏為皇太后，主軍國事，迎立天祚帝次子秦王定為帝。蕭后遂稱制，改元德興。這蕭后亦是個女中俊杰，聞郭藥師降宋后，曾派大臣蕭容、韓昉至雄州奉表稱臣，乞念前好。蔡攸見遼國只云納款稱臣，不提歸還燕云十六州之事，心中不樂，便叱退遼使，令云天彪、劉延慶兩路進(jìn)兵。蕭后聞知，便與耶律大石、蕭干商議，耶律大石道：“本年正月，臣等曾于白溝擊敗宋軍。以臣觀之，宋兵雖眾，然外強中干，不足畏也。今其背信棄義，趁火打劫，欲來撈取便宜。我等雖勝女真不易，然擊敗宋軍，綽綽有余?！笔捄舐犃耍讲判陌?，便遣蕭干出軍赴盧溝河抵御宋軍，耶律大石統(tǒng)率全城防務(wù)，此是前事。
那日蕭后正在宮中，忽聞宋兵已奪迎春門入城，大吃一驚，急召眾臣商議。不移時，耶律大石、張琳、李處溫、左企弓、虞仲文、曹勇義、康公弼諸番、漢百官都到，當(dāng)時主臣就坐，蕭后道：“眼下情勢危急，眾卿家有何良策？”李處溫道：“太后，今敵眾我寡，外城已破，社稷有累卵之危。若抵抗到底，一旦有失，則玉石俱焚，事不諧矣。不如奉表議和，免動干戈。”蕭后道：“議和之事，本宮先前曾派蕭容、韓昉出使，然宋人不允，如之奈何？”李處溫道：“太后，前番議和不成，實因宋人貪取土地。前番出使，蔡攸言須土乃受。今宋兵臨城，易州、涿州等處均已失陷。何不順?biāo)浦郏瑢⑦@些州縣割與宋朝。其得土地，再無口實，定然應(yīng)允?！笔捄舐犃耍皖^沉思。
只見耶律大石喝道：“易涿等地，一城一池，皆祖宗流血換來，怎能輕易讓人。此等言語，與賣國何異？”李處溫之子李奭辯道：“我父子有定策之功，如今兵臨城下，若不議和，如何退敵？”耶律大石聽了，對蕭后道：“太后，臣有可安社稷之人，現(xiàn)正在殿外?！笔捄蟮溃骸氨阏埳蟻??！币纱笫龅?，引軍士將一人繩穿鎖縛，推上朝堂，喝令跪下。蕭后見了，忙問：“此是何人？”耶律大石道：“太后且聽他說?！敝灰娔侨诉殿^搗蒜，求告道：“小人傅遵說，乃是郭藥師手下。今日交戰(zhàn)，為大石林牙所擒。小人在郭藥師身邊時，曾見李處溫父子托易州富民趙履仁將降書與蔡攸，欲挾太后納土歸宋。又曾勾結(jié)金人，亦有書信往來。”蕭后聽罷，橫眉怒目道：“奸賊李處溫，怎敢如此大膽！”李處溫聽罷，唬得魂飛魄散，忙出班叩首道：“太后，臣父子于宣宗有定策功，宜世蒙宥容，豈可因讒獲罪？”蕭后道：“向使魏國王如周公，則終享親賢之名于后世。誤秦晉國王者，皆汝父子，何功之有！”喝令拖出斬首示眾。
當(dāng)下眾臣凜凜，耶律大石道：“太后圣明，南朝貪得無厭，背信棄義，不可與和。今南軍狡獪行險，奪我城門。然我軍殊死相抗，南軍終難全據(jù)外城，遑論內(nèi)城。臣請?zhí)笠幻嫠僬俪莾?nèi)軍民，無論番漢人等，若能殺敵立功，均與重賞，并親自上城，激勵士氣。一面速降手書，急令四軍大王，星夜率軍回援。臣先已修書召檀州兀顏光統(tǒng)精銳來援，不日將至。待援兵到時，內(nèi)外夾攻，社稷可轉(zhuǎn)危為安?！笔捄簏c頭。正議論間，忽報宋使前來招降。原來楊可世等屯兵憫忠寺，已分兵奪占燕京八門，遣使前來勸降。蕭后笑道：“來得正好，正可為我將士祭旗！”便教將宋使拿下，委耶律大石總攬城守。再有敢言議和者，定斬不饒。眾文武領(lǐng)旨，當(dāng)日退朝，各歸職守。
耶律大石領(lǐng)旨，遂召集城內(nèi)奚、契丹兵士，共兩萬有余，都聚于宮門前。不移時，只見蕭后全身披掛，頭戴鳳盔，身披銀甲，手執(zhí)寶劍。眾軍見了，紛紛下拜，山呼萬歲。蕭后見狀，跪下左膝，向眾人環(huán)拜行禮。起身走上石階，揚聲道：“南軍肆虐，逆賊內(nèi)應(yīng)，幸得大石林牙發(fā)覺，盡殲丑類。今社稷有難，本宮一介女流，尚不敢忘祖宗篳路藍(lán)縷之艱辛，故臨危受命。今日本宮以大遼之名，向諸位行大禮，愿軍民一體，誓同生死?？v一息尚存，絕不容南軍入王城半步。聞南軍于外城，老幼皆殺，又強搶民女，如同禽獸。此等蠻兵，我蕭氏寧死不降，諸位可愿降否？”只聽大眾山呼：“誓死不降！誓死不降！”蕭后指著宋使道：“自古兩軍交戰(zhàn)，不斬來使。然今日宋人辱我太甚，不斬此人，不足以立威。且將宋使斬首祭旗，諸位隨我登城殺敵！”當(dāng)時刀斧手得令，只聽得三聲炮響，須臾血淋淋的那顆首級獻(xiàn)于階下。蕭后便教將宋使并李處溫父子首級同懸于城頭，引眾將一同登城，親身督御。
回說楊可世等奪了迎春門，殺入燕京城，又分兵奪下其余城門，下令驅(qū)殺奚、契丹人。不料耶律大石已令城內(nèi)遼人據(jù)街堆壘，拼死抵抗，以待援兵。宋軍人數(shù)雖眾，然城中街巷甚多，只得逐巷爭奪，死傷頗多。耶律大石又派一支應(yīng)援兵馬出內(nèi)城，突襲宋軍。兩軍交戰(zhàn)多時，火光四起，城內(nèi)尸骸枕籍。廝殺一晝夜，宋軍方殺盡番兵，奪了外城。楊可世計點軍馬，六千人馬折損兩千有余，心中焦急。當(dāng)時大軍進(jìn)至燕京內(nèi)城，城上番兵，早已嚴(yán)陣以待。楊可世看時，見耶律大石立于城頭，楊可世咬牙怒道：“蘭甸溝之仇，尚未得報，今日定要活捉此人！”便傳令攻城，高世宣勸道：“將軍息怒，如今內(nèi)城堅固，我等僅得三千人馬。若是硬攻，恐難得利?！睏羁墒赖溃骸拔邑M不知，只是我等破城已有一日，為何仍不見劉光世兵馬來援？”當(dāng)時取過信牌，寫了字條，喚過傳令兵，速去催促劉光世來援，這里依舊全力攻城。
話分兩頭，且說那日唐猛、龐毅、歐陽壽通引兵誤入天柱莊，為賀重寶妖法所困。當(dāng)時天昏地暗，狂風(fēng)大作，飛石走沙，對面不見。唐猛等好似沒頭蒼蠅一般，四處亂撞。約莫半個時辰，方才風(fēng)靜云開，復(fù)見天日。眾人打一看時，不由心膽俱裂。驚見莊子已被番兵團(tuán)團(tuán)圍住，四面強弓硬弩，朝著莊內(nèi)。一聲梆子響，那些箭矢好似麻林一般射來。宋兵避無可避，吃射死無數(shù)。唐猛、龐毅、歐陽壽通大吼道：“若不拼死殺出，則盡數(shù)葬身于此?！碑?dāng)時各帶一隊兵馬，分向三面突圍。
單表那歐陽壽通，引敗殘兵士死命望南而走。回首看時，見兩軍廝殺，不見唐猛身影。看西邊時，只見龐毅吃兩員番將困住，正在死戰(zhàn)。那兩員番將，正是瓊妖納延、寇鎮(zhèn)遠(yuǎn)。歐陽壽通情知不妙，左手挺槍，右手抽出八楞虎眼鋼鞭來，迎面橫掃過去，番兵擋者披靡。當(dāng)時沖突一陣，歐陽壽通殺到莊口，回顧左右，僅剩數(shù)人。只見番兵四面圍攏來，愈聚愈多。正在心慌，驀地瞥見莊口邊竟有條溪河，當(dāng)時也顧不得別人，縱身一躍，跳入水中。那些番兵都是北人，不識水性，因此不敢下水去捉，只是亂箭射去。也是歐陽壽通命不該絕，當(dāng)時在水中輾轉(zhuǎn)騰挪，竟溜脫了性命。
當(dāng)日歐陽壽通潛游河底，逃出天柱莊地界。浮出水面時，暮色已深，環(huán)顧無人，便獨身上岸。朔風(fēng)吹過，冷的三十六個牙齒捉對兒廝打，急將衣服脫下，擰干復(fù)又穿上。只見月輪推上，河面泛起粼光，溪灘上丟著一口破罾。歐陽壽通見了，驀地想起那年初遇云天彪之事，不覺一陣心酸，嘆口氣道：“早知今日，還不如溪邊扳魚，落得安閑自在?！睖I流兩行，漸漸定了神志，不覺肚中饑渴。周遭看時，四野空空，只不遠(yuǎn)處有座古廟，便投身將息。入到廟中，只見蛛網(wǎng)密布，雜草叢生，并無吃食。歐陽壽通無奈，只得尋一處草堆，坐下休息，肚里躊躇。忽聽得廟后一陣呻吟聲，歐陽壽通道：“卻又作怪，這等去處，半夜里何人在此聲喚?！彪m如此想，卻不敢怠慢，右手悄悄提了鋼鞭，左手輕輕推開廟門。轉(zhuǎn)過廟后，偷眼看時，只見一匹戰(zhàn)馬，蹄邊一人身上中箭，臥在那里，卻是宋兵打扮。歐陽壽通見了，忙上前扶起。那人尚有氣息，見了歐陽壽通，一把抓住。歐陽壽通問道：“我乃歐陽壽通，你是何人，如何到此？”那人道：“小人乃是傳令兵，奉命前往劉光世營中送信，不料半路遭遇番兵，寡不敵眾，吃射中左肋，拼死逃出。如今傷勢太重，煩請將軍代我將公文送達(dá)，小人死亦瞑目?！闭f罷，自頸上取下傳信牌，交與歐陽壽通。歐陽壽通看時，見那傳信牌漆木所制，長六寸、闊三寸，腹背刻字而中分之，置鑿枘令可合。原來這傳信牌乃是宋軍行軍作戰(zhàn)，傳令通信之具，牌分兩半，內(nèi)有信槽，可插入紙條。傳信時，以兩個半牌契合為憑。
當(dāng)下歐陽壽通接了傳信牌，又問那人道：“劉光世軍營在何處？”那人道：“正在燕京西邊香山屯扎?！睔W陽壽通再要問時，見那傳信兵傷勢過重，已然斷氣。歐陽壽通無法，只得把傳信牌掛于頸上，將傳信兵抱入古廟。打開隨身包裹，見里面有些炊餅，便取出來吃了。吃罷，將那傳信兵隨身裝束扒下，自己換了。將自家濕衣與傳信兵穿了，用草蓋住，關(guān)上廟門，出門騎馬投東而走。彼時已是十月下旬，遍野清寒。歐陽壽通雖換了衣衫，仍覺冷風(fēng)刺骨。自家頭腦也有些發(fā)昏，渾身如重風(fēng)麻木，然送公文要緊，只得硬著頭皮趕路。
行到丑牌時分，來到一條溪河邊。歐陽壽通看時，見那水不甚深，便下了馬，將包裹、鞋襪、兵器搭在馬背上，卷起褲管，蹚水過河。也是合當(dāng)有事，那河水初時才及腰部，不料行到中流，歐陽壽通踏著一個泥沙坑，只覺腳下不穩(wěn)，一個趔趄，栽倒水中。幸而歐陽壽通精通水性，急忙跳起，并無大礙，卻將那傳信牌一半浸入水中。當(dāng)時匆忙過河，取出傳信牌內(nèi)紙條時，只見上有一字，上面是雨字頭，下面卻吃河水浸泡，已是昏了，看不清晰，隱約像個電字。歐陽壽通心驚道：“遭了，這可如何是好。”想了半晌，又去翻看那包裹。見里面卻有紙筆，沒奈何，便重新取了一張紙條，寫個電字，依舊插入傳信牌中。整束停當(dāng)，繼續(xù)上馬趕路。
比及天明，歐陽壽通縱馬上一高阜，舉目望時，只見不遠(yuǎn)處一帶營寨，遍插宋軍旗幟。定睛看時，中軍大纛上繡著一個劉字。歐陽壽通大喜，情知已到，急躍馬下山，到轅門前下馬。守門軍士聽說，忙引入中軍。那劉光世正與焦安節(jié)、冀景在帳中飲酒，見歐陽壽通來，吃了一驚，問道：“歐陽將軍不是隨云統(tǒng)制一路么，甚風(fēng)吹到此地？”歐陽壽通此時也顧不得往日恩怨，便將如何誤入天柱莊，如何逃出，如何遇到傳信兵負(fù)傷等事，前前后后說了一遍。又將傳信牌取下，交與劉光世。劉光世聽罷，接過傳信牌，取出另一半驗了，正好契合，心下暗忖道：“那楊可世、郭藥師等攻入燕京，得了頭功。定是兵少，方才想起我來，派人求援。”一邊想，一邊取出紙條，打開看時，見赫然寫著一個電字。劉光世隨身取出一冊唐詩來，對照一遍，不覺心中納罕?？茨亲謼l時，確是一個電字，心中益發(fā)詫異。
看官聽說，原來宋時行軍打仗，傳遞公文情報，均用字驗之法。乃是先將軍中之事略為四十條，錄于書冊，即：請弓，請箭，請刀，請甲，請槍旗，請鍋幕，請馬，請衣賜，請糧料，請草料，請牛車，請船，請攻城守具，請進(jìn)軍，請退軍，請?zhí)肀埞淌?，請移營，未見賊，見賊訖，賊多，賊少，賊相敵，賊添兵，賊移營，賊進(jìn)兵，賊退軍，賊固守，圍得賊城，解圍城，被賊圍，賊圍解，戰(zhàn)不勝，戰(zhàn)大勝，戰(zhàn)大捷，將士投降，將士叛，士卒病，都將病，戰(zhàn)小勝。出征前，主將臨時約下五言律詩一首，共是四十字，無一字重復(fù)。以一字為暗號，詩中每字依次對應(yīng)軍事一條。若有事時，即寫下詩中對應(yīng)之字即可。此法甚為可靠，便是傳遞軍士投敵，亦或落于敵軍之手，亦不至泄露軍情，故宋軍常用之。
那日楊可世等分兵時，便先已定下五言律詩一首，乃是大唐張蠙的雨，全詩道是：“半夜西亭雨，離人獨啟關(guān)。桑麻荒舊國，雷電照前山。細(xì)滴高槐底，繁聲疊漏間。唯應(yīng)孤鏡里，明月長愁顏?！碑?dāng)日楊可世等兵少待援，本是在紙條上寫下雷字，對應(yīng)請?zhí)肀睿涣蠚W陽壽通不慎將紙條浸濕，誤把雷字認(rèn)改作電字，故而劉光世對照書冊時，乃是請固守之令，因此心中驚疑。當(dāng)時面色依舊，喚軍士帶歐陽壽通下去，酒食相待。那歐陽壽通兀自蒙在鼓里，口中稱謝，隨軍士去了。
當(dāng)下歐陽壽通既出，劉光世便將請固守之事說與焦安節(jié)、冀景，兩個亦驚道：“怪哉，莫非那楊可世等人已奪了燕京？”劉光世道：“燕京城高池深，那楊可世等區(qū)區(qū)六千人，縱然能賺得城門，亦難以奪占全城，此事定有蹊蹺。那郭藥師當(dāng)初寧投云天彪，也不降我父子，甚是可惡。臨行前，家父已囑我只在此觀望即可，不必犯險。我想如若不救，一旦失利，恐怕難逃罪責(zé)，正心中不決。如今那廝既教我等固守，正是天賜其便。”焦安節(jié)、冀景兩個稱是，遂安心扎營，再不前進(jìn)一步。
回說燕京城內(nèi)，楊可世等自十月二十三日入城，前后已有三日。這三日中，宋兵外攻，番兵內(nèi)守，端的晝夜不息，十分緊急。當(dāng)時楊可世、高世宣、郭藥師、甄五臣等率眾奮勇沖擊，那蕭后、耶律大石等在城中百計守御，破他不得。宋兵后援不繼，每死一人，便少一人。及至十月二十六日，六千宋兵，僅剩一千余名。甄五臣、趙鶴壽身先士卒，爬云梯攻城，不幸一為流矢所中，一為巨石砸中，皆身死城下，宋軍士氣大挫。楊可世等見了，又急又怒。五更時分，只聽后隊鬧亂，無數(shù)番兵殺到。燕京內(nèi)城各門大開，耶律大石引兵殺出，前后夾攻。原來蕭干得蕭后之令，星夜引精甲三千回援。各城門宋兵抵擋不住，吃番兵殺入城中，重新奪占城門，郭藥師手下張令徽、劉舜仁等皆戰(zhàn)死。當(dāng)時楊可世、郭藥師等見番兵回援，情知不妙，急引軍后撤，驚聞各處報說，城門皆為蕭干奪回，無路可出。郭藥師見大勢已去，急與楊可世棄馬，引心腹數(shù)十人步行殺到西城，縋城而出，溜脫了性命。高世宣引殘兵與蕭干大隊迎著，吶喊混戰(zhàn)。高世宣力殺五十余人，怎奈寡不敵眾，力盡為亂兵所殺，自是燕京外城復(fù)為番兵奪回。
不說楊可世等敗績，且說那日歐陽壽通到劉光世處送信，劉光世見他染病，勸其留下歇息數(shù)日。歐陽壽通心急如焚，那里肯留，劉光世便遣人護(hù)送回營。一路之上，歐陽壽通強撐病體，腦子里誦著發(fā)蒙章第十三，行了一晝夜，所幸未遇著番兵，趕回安次縣。云天彪接報，急引眾將出迎。那時節(jié)，聞達(dá)、云龍尚在易州由孔厚醫(yī)治調(diào)養(yǎng)，畢應(yīng)元與朝廷官員何灌交割易州印務(wù)畢，來到軍中。自云天彪以下，僅剩劉慧娘、傅玉、風(fēng)會、哈蘭生、畢應(yīng)元五員將佐。當(dāng)時相見，歐陽壽通撲地下跪，痛哭不已，天彪慌忙扶起，細(xì)問緣故。歐陽壽通將誤入天柱莊，龐毅、唐猛不知生死，只身逃出，又替?zhèn)髁畋皠⒐馐捞幩托诺氖拢瑥念^到尾說了一遍。眾人聽了，盡皆失色。劉慧娘道：“方才探馬來報，楊可世等戰(zhàn)敗，番兵復(fù)奪了燕京。要取此城，只怕難如登天了?！睔W陽壽通驚愕道：“那劉光世手下兩萬軍馬，加之楊可世等，怎會失利？”劉慧娘道：“你不知么，入燕京者，僅楊可世、郭藥師等六千人，劉光世并未發(fā)一兵一卒前去?！睔W陽壽通聽了，頓足罵道：“這廝可惡至極，我冒死傳信與他，竟敢遷延不進(jìn)，廢國家大事！”天彪嘆道：“多說無益，燕京既難收復(fù)。當(dāng)務(wù)之急，便是保全兵馬，不致大敗。”歐陽壽通道：“召將軍現(xiàn)在何處？”天彪道：“我等亦有兩日未曾聯(lián)絡(luò)，正不知情況如何?！睔W陽壽通變色道：“燕京之北仍有大量番兵，召將軍等若與其遭遇，恐難全身而退?！备涤竦溃骸把巯慢嬕?、唐猛二將下落不明，召忻、高粱、史谷恭等亦失去聯(lián)絡(luò)。若不去救，恐兇多吉少?！被勰锏溃骸叭缃裎业缺R僅剩五萬，況北面形勢如何，并不知曉。若貿(mào)然去救，難保萬全?！碧毂氲溃骸拔醿核栽诶?，然此行非去不可。楊可世雖敗，然劉延慶主力未損，尚在良鄉(xiāng)牽制番兵，護(hù)我左翼。須得趁此機會，北上救回龐毅、召忻等人?！北娙寺犝f，紛紛點頭。
當(dāng)日云天彪修書一封，遣人送至良鄉(xiāng)劉延慶處。盡起手下兵馬，離了安次縣，投北而行。渡過高粱河，已是夜半。天彪傳令，扎下營寨，遣人四處打探召忻等消息。比及三更，東方欲曉，將明未明。天彪心中有事，輾轉(zhuǎn)難眠，信步出營閑行。見了劉慧娘的飛樓，便吩咐兵士裝起來。天彪坐穩(wěn)了，二十人拽動繩索，樓內(nèi)四小卒攪起樺車，那座飛樓豁刺刺的平地涌起四十余丈。天彪在飛樓上，極目遠(yuǎn)眺。不看時萬事皆休，一看時心中大驚，只見西邊隱隱一派火光，沖天而起。正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直教復(fù)燕大夢成虛話，百戰(zhàn)貔貅喪胡塵。畢竟不知那西邊因何火起，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