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姐,你說,他會回來嗎?”寒裳怔怔出神地問。
黃飛雙佇立在醉仙樓頂樓的雅座,她的雙手握著木欄,半個身子向外傾斜,目光遠眺遠處天空逐漸升空、下落的火光,面上泛著驚奇,好似從未見過這樣的夜。
“這話不該問我,師妹?!彼撇簧岬赝^也沒回,說,“你認識他許久日子,你該問自己,他會不會回來。”
“我知道他會回來?!焙颜赝箍眨旖俏⑽⒚蚓o,起初心中下定決定帶云之帆回山的決定,在此刻又開始動搖了。
她的內(nèi)心不禁泛起一絲悸動,那是一種沖動,對于隱瞞真相,欺騙云之帆感到愧疚的沖動,其實她發(fā)自內(nèi)心想要告訴這名少年,他不該回來,最好永遠也別回來。
可是她了解云之帆,她也知道,云之帆會回來。
她回想著數(shù)個時辰前發(fā)生的那一幕。
張揚離開后,云之帆請求寒裳和黃飛雙在等他一晚,那信誓旦旦的小臉寫滿了歉意,小嘴緊閉,不曾說到底要去做什么。
黃飛雙自然是不肯的,但是寒裳還是答應了,因為那一刻她就有股沖動,想要讓云之帆離的遠遠的,最好一走了之。
她注視著少年走出小院,旋即和黃飛雙上了酒樓的樓頂,靜靜等待少年歸來。
一夜對于修真者來說如彈指之間,哪怕在此等上幾天幾夜都不是問題,但是她在擔心的是以后,是上了山,是云之帆見到云婳師太的那一刻,她甚至有股想要躲入紅塵,做回凡人的沖動。
她想了許多許多,最終心中的疑問只剩下一個,她自己,是螻蟻嗎?
“他娘的,這小兔崽子下手太重了,哎喲,我的腿?!?p> 一聲痛呼聲傳來,引的寒裳回過神,她起身邁步,走到木欄前,抬手掀開半透明的輕紗,朝樓下小巷望去。
那巷子里有三個人影,此時夜黑風高,三人一矮胖、一瘦長、一瘸腿,行跡鬼祟,說話的聲音壓的極低。
寒裳修道多年,目力非凡,縱使光線暗淡,但借著鄰家透窗的燭火,她看的很清楚,那三人正是今日站在人群中看熱鬧的王七、王八,還有被云之帆打斷腿的二愣子。
“小點聲,現(xiàn)在四處城門封鎖,南門偏角還有處狗洞可以鉆出去?!蓖醢素Q起手指貼著嘴唇說。
“哥,就你這體格是鉆不出去了?!蓖跗咻p聲嗤笑說。
“我胖自然鉆不出去,你瘦呀,你去。”王八抹了把汗,小心翼翼地左右窺視。
“哥,就算鉆出去了,沒有馬,怎么去找魏大將軍,這尤鴻軒看樣子是要死守城門,你我都是小老百姓,還不如就呆在城里,這樣還安全些?!蓖跗吣懬拥卣f。
“哼,就你這慫樣,還想著榮華富貴一輩子?”二愣子冷哼一聲,指著墻外壓低聲音說,“你要是將城內(nèi)守軍的布防傳到魏將軍耳中,榮華富貴,享之不盡!”
“切,我們兄弟倆開賭坊這么多年了,每天小日子過的跟土皇帝似的,還在乎這點錢?”王七不滿撇嘴說。
“土皇帝?王七,這溪風城是姓張的,張家這么多年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要張府老爺一句話,你的賭坊開不開,怎么開,都得聽他的。”二愣子厭惡般地瞪著王七說。
“這話倒是,老弟呀,賭坊睜在多的銀子,可要是哪一天賭坊不讓開了,還不是坐吃山空?”王八喘了口粗氣,繼續(xù)說,“給魏大將軍報信是為了混個一官半職,那以后我們可就不是小老百姓了?!?p> “還是王老八懂行情,有遠見?!倍蹲勇N起拇指贊嘆。
“咦?二愣子,我們混官職,你要啥?這張府對你可不錯,你老爹去世安葬的銀錢還是張府出的,你小子為啥?”王七疑惑地問。
“為啥?哼哼,你說為啥,為這條腿如何?為我老爹如何?”二愣子冷笑連連,說,“我爹跟著張府老爺走遍大半山河,鞍前馬后,忠心不二,到老死混了個啥?他娘的就是府上一個管事,連總管位置都沒夠不上?!?p> 二愣子說著說著,笑聲突然大了幾分,話語略帶尖銳地說。
“老子從小跟著張子瑜鞍前馬后,忠心不二,這八個字我老爹連死都念叨在嘴邊,可今天你們都看到了,一個從江里撈上來的野種,老子撈上來的野種,小兔崽子打斷了我的腿!”
漆黑的夜色,陰暗的小巷中,二愣子的嗓音如同夾存在縫隙中的老鼠,壓著嗓門怒聲低吼。
“他居然敢打斷我的腿!張子瑜連個屁都不敢放,什么事都沒有,憑啥?為啥?老子鞍前馬后、忠心不二,為了啥?為了啥?!”
他瘸著腿走近二人,那透窗的燭火照在他的臉上,顯得格外的猙獰。
“老子要啥,老子要一人之上,萬人之下,以后沒人敢在對老子吆五喝六,對老子指東指西,老子要對別人吆五喝六,對別人指東指西!”他一把扯住王七脖頸的衣裳,低聲怒吼,“你明白嗎?!所以你再慫也得給老子鉆出去,就是蒼蠅縫你也得老子鉆出去,只要你鉆出去按老子說的做,老子以后讓你想在哪開賭坊就在哪開賭坊,以后這個天下,有我吃香的,你就喝辣的!明白嗎!”
他言辭激烈,斗雞眼懟在一起,轉(zhuǎn)而怒瞪王八,這幅模樣落在王氏兄弟二人眼中,頓時覺得今天這二愣子少了平日里的奸猾和可笑,反倒多了十分的真實和恐怖。
兩人沒有出聲,只是喃喃點頭答應。
二愣子似泄了力,松開王七,靠在土墻上摸著腿,嘴里輕聲喃喃著哎呦兩個字。
寒裳聽的仔仔細細,知道這三人要做的事可能會對云之帆不利,同時她也想到,如果城內(nèi)守軍的布防情況被城外的魏方得知,那么今夜溪風城極有可能會被攻破。
她的目光順著零落的燈火,俯視整片溪風城的門戶人家,心知今夜一旦開戰(zhàn),這座城的百姓難免會跟著遭殃。旋即她眸子一凝,手中暗掐劍訣。
可就在這時,黃飛雙突然探出手搭住她的胳膊,寒裳疑惑地側(cè)頭看她,可對方卻只是微微搖了搖頭,紅潤的嘴唇簡簡單單說了句。
“凡塵螻蟻,你何須動怒?”
凡塵螻蟻?寒裳怔住了,心中那股沖動在瞬間化為冰冷的寒意,從心臟的位置向著四肢百骸散去,她仿佛感覺到了身為凡人時才有的寒冷。
那種臘月飛雪才有的寒冷,再厚的棉襖也無法抵御的寒風,那些年,那陣陣寒冷的風是吹在身上的,此刻卻是心里。
螻蟻,凡塵螻蟻,無作為,無能力,弱小而自卑,憤怒而絕望,痛苦而憂愁,那是她身為螻蟻時的想法,而此刻的她確信,自己還是那只可憐的螻蟻,即便爬出那道天井,她依舊渺小如沙。
手中的劍訣松開了,她的眉頭也舒展開來,眼眸透著漠然注視著陰暗小巷中的三人,看著王七伏下身撥開厚厚的墻草,鉆進骯臟惡臭的狗洞,看著二愣子面上泛起的紅潮,看著王八擔心的抹著額頭的汗珠。
她靜靜佇立在醉仙樓的樓閣中,靜靜的注視,隨后緩緩抬頭,望著漆黑的烏云,好似在期待明月再次出現(xiàn),好似在心中默念。
“之帆,不要回來,千萬、千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