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說謊。”
尤鴻軒凝視著張子瑜,雨水掛在濃密的睫毛上,眸子中透著篤定,這種神態(tài)令張子瑜不自覺地微微低頭,好似愧疚的不敢抬頭。
他的確在說謊,莫高歌的身份他探查的很清楚,此人早年身從軍伍,尤老親王還不過是一名斥候時,莫高歌不過是剛?cè)胄萝姷男卤白印?p> 可逐年而過,刀口舔血的日子里,尤老親王戰(zhàn)功逐漸卓著,從斥候,到百夫長、千夫長,校尉、偏將、副將,他每爬上一步,背后都有莫高歌的影子。
直到當(dāng)年皇城奪嫡一戰(zhàn),尤老親王斬殺大皇子,才一戰(zhàn)平定尚都之亂,可當(dāng)年在禁城負責(zé)防守的是誰,是莫高歌,力戰(zhàn)、血戰(zhàn),苦苦支撐城外兩萬精銳的進攻,給尤老親王爭取了大量的時間。
這天下如今這番氣象,莫高歌功不可沒。
更甚者,謠言相傳尤老親王和莫高歌拜過把子,同塌而眠,同桌而食,是過命的刎勁之交。而這樣一個善用詭道的人說出的話,他察覺到了深深的危險,這城里,有深到能吃人的危險。
“謊言不代表欺騙?!睆堊予どひ舻吐?,泛著令人難受的無奈。
“不能去?!庇萨欆帥]有猶豫,他望向城頭,看著那名立足在城頭發(fā)呆的少年,嘆氣說,“此子實在可惜,但你,我舍不得。”
這話他說的很艱難,但后半句堅定而強硬。
“殿下,我對之帆許下過諾言,這輩子絕不負他。”張子瑜說。
尤鴻軒聞言轉(zhuǎn)過身看著張子瑜,面上殘留的血污和雨水如冬日下的嬌梅,嘴角勾勒起一絲令女子都會著迷的笑,蜿聲問。
“那你便要負我嗎?”
張子瑜身子微顫,頭低的更低了,雨水滴滴答答落在他瘦弱的肩上,順著衣襟在鎖骨上滑下。
那種冰冷令他渾身僵硬,但是心卻是暖的,也不知為什么,他總感覺認識了尤鴻軒很久,還有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感動,可他說不清道不明。
“這種承諾與其交給時間,交給你,不如交給我?!庇萨欆庬尤岷偷赝?,旋即灑脫轉(zhuǎn)身,手中長劍遙指城門前騎著戰(zhàn)馬的莫高歌。
“讓開。”他的話變的極為寒冷,似臘月的雪花飄零在空氣中,而他的劍也變的極穩(wěn),仿佛這一劍指向了江山。
“殿下……”莫高歌艱難輕吐,調(diào)轉(zhuǎn)馬頭,雨滴落在頭盔上,清脆悅耳,他眼眸瞇起,沉吟半晌,問,“你當(dāng)真要進城嗎?”
“讓開?!庇萨欆幱妹畹恼Z氣說。
“殿下……”莫高歌還想在說些什么。
“讓開?!庇萨欆幪で耙徊剑种械膭σ哺M一步。
“既如此……”
莫高歌神情凝重地看著他,沉默許久后,仰天嘆息,他側(cè)頭望向城門一眼,確定魏方的鐵騎已然逐漸占據(jù)優(yōu)勢,些許鐵騎已然沖入城門,膠著的戰(zhàn)事已然被打破。
“請吧?!蹦吒璧皖^俯首,沉聲吐出。
這個姿勢被張子瑜看在眼里,低垂的眸子微微露出震驚的神色,這是恭敬的禮節(jié),但從他的腦海中,解讀出了永別的意思。
可尤鴻軒絲毫沒有在意,或者說尊重,他姿態(tài)高調(diào)地向前邁步,劍颯然側(cè)橫在身側(cè),身上的衣衫被雨打的濕透,但他什么都不在意,只是望著城墻上發(fā)呆的云之帆前行。
張子瑜跟在身側(cè),輕騎們回過神也緊步跟上,步卒們已然對尤鴻軒改觀,這樣敢于拼殺在戰(zhàn)場最前方的主子,他們愿意跟。
所有人都走過去了,莫高歌停在原地任由身側(cè)的人流涌過,眸子依舊瞇著,可嘴唇卻是死死被牙齒咬著,嘴角流著殷紅的血。
“將軍,世子殿下若進去了……”一名胳膊綁著紅布條的鐵騎打馬湊近。
“我當(dāng)年未曾攔住親王,如今還能攔得住他兒子嗎?”莫高歌似追憶般,神情悲然地說,“親王之子,如他當(dāng)年那般,模樣、脾性,一模一樣,我愧對親王了?!?p> “將軍,這恩情與我們要做的事情比,孰輕孰重,將軍須分清呀,切莫沖動誤事?!辫F騎提醒說。
“如若沖動,我豈會放他入城?!”莫高歌從緊咬的牙關(guān)中擠出這句話,隨即重重吐出濁氣,沉聲說,“等待所有人入城……開陣!”
“喏?!辫F騎奉手一禮,旋即望了一眼最前方的尤鴻軒,然后一揮韁繩奔向身側(cè)的城墻一角,那里有數(shù)名零散的鐵騎在原地等候。
魏方未曾注意身后的情形,這一夜的戰(zhàn)事令他疲憊而心悸,三萬鐵騎夜奔合肥舊城,現(xiàn)在不過余下不到萬騎,大多鐵騎臨陣脫逃,還有的則是死在亂箭和尤鴻軒的鐵甲步卒刀下。
雖然張子瑜部下輕騎兇悍異常,但在依靠人數(shù)上的優(yōu)勢,他還是贏了,只是傷亡太過慘重,只怕今夜攻下城池,可往后的日子,怕是不能在短時間內(nèi)圖謀天下了。
城門下的守軍此時已然成了哀兵,常眾的死給他們打擊實在過大,直接導(dǎo)致的就是彼此之間的混亂矛盾激發(fā),有人內(nèi)心的恐懼已然爆發(fā),隨即好似瘟疫傳染給周邊的同伴。
咣當(dāng)。
長矛被遺棄在地上,守軍中有人轉(zhuǎn)身奔逃,數(shù)人見此,在望向城門外不斷沖刺的鐵騎,不少人渾身開始顫栗發(fā)抖,面色蒼白如紙,他們想到了很多,但最怕的是魏方一直在吶喊的話語。
“屠城!?。 ?p> 吱啞……轟!
半截城門被一眾強行擠入的鐵騎沖跨,在半空中搖擺晃蕩,誘人的空間引的數(shù)名鐵騎發(fā)起了沖鋒,鐵蹄在黑夜的石地上踩的響亮,矛也到了。
殺氣四溢、寒芒逼魄的鋒利長矛刺穿一名守軍的胸膛,將其直直頂飛數(shù)丈之遠,如一口大麻袋橫飛如人群之中,重重落地在地上。
眾人低頭看著這具尸體,恐懼的氣息終于開始指引著某些畏懼生死的人,丟下兵器向后奔騰。
合肥舊城破了,迷??鄳?zhàn)了一夜的鐵騎順著城門大道長驅(qū)直入,在無人可以阻擋,所有人都開始奔逃,常眾守了半輩子的城,如今卻是為他人做了嫁衣。
“將軍有令,屠盡城內(nèi)人畜!”千夫長高舉鋼刀咆哮。
魏方心滿意足地奔入城內(nèi),可等戰(zhàn)馬緩緩?fù)O履_步,他忽然覺得少了什么,他的大腦開始有條理的思考某些人說過的信誓旦旦的話。
莫高歌不是說會替他擋住尤鴻軒嗎?他心中想著,不禁回頭望向城外,可這一望,剛剛破城的喜悅登時消散無蹤。
那城門下正有一名公子哥在邁著虎步靠近,俊美的面容布滿點點血霧,眸子森然而冰冷,他手中的劍側(cè)在身旁,在墻壁懸掛的燈盞照耀下,泛著凄冷的灰芒。
尤鴻軒,他是怎么進來的?莫高歌?他不是說會替我擋住此人嗎?他在內(nèi)心問自己,他抬頭眺望城外。
莫高歌還在那,在團團圍聚的鐵騎黑甲包圍中,眼眸漠然地望著他,兩人四目相對,心中的諸多疑問在這一刻,他自知,已不必再問。
“莫高歌!豎子安敢?!”魏方厲聲咆哮。
謀逆的情緒在魏方心中如投石擊湖,蕩開的漣漪令他心境大亂,可尤鴻軒已經(jīng)入了城,左右是錯落有致的民屋,腳下的寬敞大街成了他唯一的路。
他可以選擇跑,像之前那些被他嚇地屁滾尿流的守軍那般,跑的也是破滾尿流的。
可他畢竟是宛城大將,出身北地,性情里存著大漠的野蠻,流著兇殘的狼血,所以他沒有退,反倒橫刀立馬,手中鋼刀直指尤鴻軒,大笑幾聲。
“一個村婦娼妓生的雜種,如今欺負到本將頭上了。”他撇了城外的莫高歌一眼,冷笑說,“原本就是尤義腳下的狗,本將念他當(dāng)年在尚都還有些作為,且收留之,沒想到,這狗今天還是反!”
“魏大將軍,如若被我一個雜種殺了,豈不身敗名裂?”尤鴻軒冷靜輕吐話語,腳步越發(fā)急了幾分。
“呵呵,鹿死誰手,猶未可知呀?!蔽悍疥庫宓剞D(zhuǎn)動眸子,目光飛速掠過尤鴻軒身后的百余輕騎,再是不少面色兇光未褪的步卒鐵甲。
最后落在那身形羸弱的文弱書生面上,他在看張子瑜,張子瑜這種人放在人群中著實難以察覺,但是他走在尤鴻軒身邊,卻隱隱將后者如絕色佳人的美給蓋過了。
因為他走在尤鴻軒的身旁,面色蒼白如紙,眉頭緊蹙成山。
“張大公子,終于見面了?!蔽悍嚼湫β暣罅藥追郑^續(xù)說,“早聞江東出了不世之才,‘棲身梧桐木,靜待鳳凰來’本將每年都送貼與張府請公子出仕,可沒曾想,你居然投身在這個雜種麾下?!?p> “魏大將軍美意,書生無福消受?!睆堊予し鲎燧p聲咳嗽,不知為何,他只覺得走入這座落寂的雄偉大城內(nèi),那種心悸的冰冷直刺的他心跳劇烈,連氣息也隱約不穩(wěn)。
“何須如此?廢話不多說,我旗下鐵騎還存之過半,而你們傷亡更甚,按本將的意思,你等若乖乖滾回去,我便放過此城內(nèi)百姓,如何?”魏方面色冰冷,話語亦如面容。
“將軍是說,與其兩敗俱傷,不如各退一步,戰(zhàn)事止此?”張子瑜抬起淡漠的眼眸問。
“不錯,識時務(wù)者為俊杰?!蔽悍皆捳Z如刀斬麻。
“魏方,何須我退?你若死在這,今后你我便不會在有任何戰(zhàn)事?!庇萨欆幤届o地停下腳步,等待身后一眾甲士排列開來,拉開陣勢。
“看來你們這群小崽子是不知道,我魏方是怎么當(dāng)上將軍的!”魏方的平靜終于到了極限,他的面容從陰毒轉(zhuǎn)為再也無法掩蓋的憤怒,口中的牙幾乎要咬碎了般,鋼刀由后頸向前猛地一揮!
“殺?。?!”
早已安耐不住的鐵騎生猛地一拽韁繩,發(fā)起了沖鋒。
而尤鴻軒也重啟腳步,不止是他,張子瑜也在邁步向前,他那寬大的袖袍下藏著一只如藕臂般的潔白大手,手掌向外一翻,一抹暗芒隱隱而現(xiàn)。
而就在這時,一聲震撼全城的高呼聲,從城頭的方向朝著四方擴散開來。
“開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