嘩啦——
裝滿了黃色透明液體的藥罐一個不慎,從桌角處跌了下去,撞得支離破碎。玻璃渣子零零散散地鋪在黑色水泥地上,反射著冷冷的燈光。不一會,腥臭的腐味就彌漫開來,充滿了整個陰暗的地下室。
一盞忽明忽滅的白熾燈懸掛在天花板中央,四散的白色只能勉強照亮桌面的一寸天地。剩下的藥罐子完好無損地擺著,每個里面都泡著一條形態(tài)各異的小蛇,或怒目圓睜,或張牙舞尾,又或是將自己蜷縮成一團,仿佛想要在被抓住前終結(jié)自己的生命。
聽到異響,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者動動耳朵,從淺眠中蘇醒。他沒有立即起身,而是仍然靜靜地躺在桌子旁的手術(shù)臺上。懸在眼前的無影燈大亮,不認真看的話,會以為有十二只蛇瞳正憤懣地瞪著他。這惹得他頭暈?zāi)垦#挥傻猛塘丝谡吵淼耐倌?p> 顯示器不辭辛勞地運作著,滴滴地叫個不停,心電圖起起伏伏,一會如高聳入云的山峰,一會又直直陷入地底,化作深不見底的海溝。
老者突然感到口干舌燥,舔了舔龜裂又蒼白的嘴唇,有一兩根卷卷的銀須被舌尖舐進口腔中。他伸手探了探手術(shù)臺旁的工具柜面,這使得垂掛在身旁的輸液管攪亂成麻,刺進靜脈的針頭忽而拔出,沾著黑血掉在枕邊。
他感覺不到疼痛,依然摸索著,直到碰到一個冰冰涼涼的東西,眼底的死寂潭水才恢復(fù)活色。顫巍巍的手握住一絲期盼,抓到面前才發(fā)現(xiàn)里頭空空如也,只剩自己干枯得像尸體般的臉倒映在杯中。
失去容顏的玻璃杯隨著一聲嗟嘆被重新放回原處,老者坐起身來,捋了捋亂蓬蓬的頭發(fā),又把手指塞進嘴里,在舌齒間摳出那幾根被吃進去的胡須。指甲很長,坑坑洼洼的,還泛著老舊的黃。
他向下望了一眼,拖鞋不見了一只,剩下那只孤零零地朝頭指向自己,好像在抱怨。但老人讀不出這隱藏在萬物之間的細膩情感,他的世界朦朧朧一片,左看看不見,右看看不清。
原來是沒戴眼鏡,還有一只眼瞎了。眼眶里空蕩蕩的,沒有那個圓滾滾的物體。
赤著腳,他往發(fā)出異響的地方走去,順便從口袋里掏出不久前被自己壓壞了的老花眼鏡。眼鏡碎了一半,但只要有眼球的那一邊完好無損即可。鏡片的裂痕很深,和老人的嘴唇一般相像。
還沒走幾步,一淌水流緩緩漫延過來,在他面前停下。
老人疑惑地伸長脖子,扶起眼鏡好讓自己看清楚些,可眼前的景象卻讓他眼鏡大跌,讓“扶起”這個動作失了意義——
一個光著身子的瘦弱小孩正搗鼓著他的另一只拖鞋,滿地的玻璃渣子散開在他周圍,破敗的暗光只能不甘心地投射在他肩膀以上的部位,其余皆淹沒在黑暗中。
男孩咿咿呀呀地叫著,時不時又吐出嘶嘶的聲音,猩紅的蛇信讓老人恍然大悟,頃刻喜出望外,手足舞蹈,又激動地留下淚水,儼然像個喜極而泣的瘋子。
他邁著怪異的步子,立刻想要上前環(huán)抱住男孩。察覺到有危險靠近,男孩當(dāng)則立斷,腳底迸發(fā)出驚人的力量,一下子跳到地下室的角落,與來人拉開一段安全的距離。
男孩咬著拖鞋,眼底閃過警惕的光,伏在地上,保持著隨時發(fā)出攻擊的勢頭。
“往后,你的名字叫蝮蛇?!崩险哙哉Z,凝望著蝮蛇,他寵溺的目光就猶如刀上蜜糖,瘋狂而偏執(zhí)。
老者一生專研毒藥,對于蛇毒更是精通。
每逢他拄著拐杖,背起裝滿了毒藥的藥箱,路過一戶人家,都要被尊稱一句山中毒老。
毒老原本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醫(yī)學(xué)家,住在繁華的市中心。某天,他在報紙上讀到一篇關(guān)于蛇骨的新聞報道:在一片人類還未開發(fā)的深山巨谷中,發(fā)現(xiàn)了一具可怖的人頭蛇身尸骨。
傳聞那里被叫做蛇谷,毒蛇橫行,禍害人間,住在附近的村民日日夜夜受此侵擾,連睡覺都不得不攥著一把打蛇棍。毒老來了興趣,帶著自己的一臺設(shè)備奔赴山河,定居在蛇谷中。
人們都勸他回去,可他偏不愿。人越勸,越倔強,最后甚至搬到了最深處。
人骨蛇身的謎團喚醒了他多年壓抑在靈魂中的瘋狂。
這個世間,是否真的有“非人類”的存在?是否存在至毒之蛇?他又是否能獲得最烈性的毒藥?
研制出無人能敵的毒,對別人來說沒有任何意義,但對他來說卻是一生的褒獎。
歲月無情,祈禱有聲。
他因為沒有找到所謂的人頭蛇身之物而瀕臨絕望,可是就在今天,就在當(dāng)下——蝮蛇出現(xiàn)了。
這個瞪著大眼睛的男孩讓毒老燃起了新的希望。
老者為他取了個名字,自動代入了男孩父親的角色。
蝮蛇還未涉世,語言和知識都是從毒老身上獲取,不可避免地,他活成了另一個他。
老者握住蝮蛇的手,掌控著他的動作,一刀一刀慢慢游走,割開那些小蛇的身體。等血液流干,老者就教他如何精準地從里面掏出鮮活的心臟。
“蝮蛇,你有沒有喜歡過一樣?xùn)|西?”毒老垂著眼皮,眸光陰冷,在他耳邊低語。
“沒有?!蹦泻⒚鏌o表情,只有同族的鮮血在眼中流轉(zhuǎn),意味不明。
“如果你喜歡上一個人,”老者轉(zhuǎn)動著他的手腕,狠戾地挑出蛇心中的黑色異物,“就要用手術(shù)刀剖開她的心,看看里面有什么,是紅是黑?!?p> 蝮蛇臉上一陣痛意襲來,他瞥到那只干燥枯朽的手正死死捏住他的雙腮,眉宇間不禁涌上一絲厭惡。
手術(shù)刀的銀光反射到他眸底的黑暗,從刀身上還能看見毒老難看無比的表情。
空氣中是冗長的安靜。
赫然,老者吐出一圈圈充滿惡臭的白煙:“你還要擁抱她,觸碰她,讓毒素滲進她的每一寸肌膚,與她共赴黃泉?!?p> “愛的極致即是死亡,死亡的極致又是永恒?!?p> “你的生命被神無限延長,她的生命又因你無限延伸,你就成了她的神?!?p> 老人的聲音像根刺一樣扎進蝮蛇的心里,他忍著腹中翻滾的情緒,極力壓制體內(nèi)的不適感。
可那些惡魔的言語仍然縈繞在他耳邊,捂住耳朵,它們會從眼睛流進去,遮住眼睛,它們又被自己的喉嚨咽進去。
愛是占有,愛是偏執(zhí)。
愛是死亡,愛是絕望。
丑陋的思想占領(lǐng)了他整個大腦,如同被冰冷的灰暗寒氣淹沒,無法呼吸,求救不能。
——沒人會來救他。
——沒人能發(fā)現(xiàn)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