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伙?!彬笊咛稍谑中g(shù)臺上,黑色的眼睛死死瞪著那個面色蒼白如紙的老者。
老者全然不去理會男孩如刀的目光,用手術(shù)刀撩開蝮蛇的上衣衣擺,那水嫩的肌膚就這樣白白暴露在他眼前。
無影燈大開著,強光四處逃散,把地下室照得透亮,連同埋藏在地底的丑陋都被挖出來,清清楚楚。
“嗯?”老者的表情卻淹沒在影子里,他慵懶地用鼻音回復(fù)蝮蛇,好像多說一句話都會打擾到自己的興致,“別動。”
蝮蛇腹下一痛,感到有一大團冰冷的空氣猛地灌進血窟窿里,擠走他的內(nèi)臟。他不禁呼吸紊亂,時而大口大口地喘息,時而發(fā)出細(xì)若游絲的低吟聲。
砰砰——
砰砰——
閃著銀光的手術(shù)刀像毒蛇一樣在體內(nèi)蜿蜒前行,利刃如獠牙,狠狠咬斷了他的血管和腸道。滾燙的黑血從腹部流淌下來,一滴滴落在白色的手術(shù)臺上,綻放成一朵朵怒放的妖冶玫瑰。
蝮蛇頭上冒出許多豆大的冷汗,不一會就浸濕了他棕褐色的短發(fā)。
幻覺中,他看見了奇跡——
同族們一個接一個地撞碎藥罐,躲過撒滿桌子和黑色水泥地的玻璃渣,吐著蛇信,以氣吞山河之勢朝著他的方向爬行。嘶嘶的響聲撞擊著他的耳膜。
蝮蛇忽然無力地笑了,眉宇間滿是絕望。他自己都已經(jīng)分不清楚了,他到底是在嘲笑那個剖開他腹部的老者,還是在輕蔑那個無力反抗的自己。
毒老正在研究他的身體,他想要知道:一個變成人形的蝮蛇妖,其身體結(jié)構(gòu)會有什么特殊的嗎?體表的毒素又是在哪里分泌的?
但他不可能發(fā)現(xiàn)什么特別的,因為蝮蛇的身體除了恢復(fù)能力高和遍布毒素以外,與常人無異。
“你就算研究一輩子,也不可能在我身上找到你想要的毒?!碧上轮?,蝮蛇對他明嘲暗諷道。
蝮蛇無時無刻不想殺了毒老,可奈何他的毒對老者不起作用。
“為什么你不會死?”蝮蛇不可置信地拔出陷在老者脖頸處的尖牙,那是他第一次對他起殺心。
“你知道毒抗性嗎?”老者陰森森地咧嘴一笑,粗糙黝黑的手往脖子上一抹,那兩個紅色的小孔立刻就消失了,“如果你不自己產(chǎn)生新的烈毒,恐怕還不足以鏟除我?!?p> “呃啊……”
老者假惺惺拂去蝮蛇額前那縷長長的劉海,露出男孩那只藏在黑暗身后的明亮眼眸。他眼底的情感一點點褪去,徒然用力拉扯住男孩的頭發(fā),逼迫他靠近自己的臉。
“你的眸子太澄澈了,很礙眼?!彼鲁鲆豢谖蹪岬膼簹猓靥艅×移鸱?,“真想把它挖出來,或者……把它變臟。”
蝮蛇掙扎著,往他那張黑黃又爬滿溝壑的臉上飛了口唾沫星子。一息之間,老者的五官就都扭曲在一起。
比起蝮蛇,這個披著人皮的老者才更像妖。
“蝮蛇,快逃走……”
“哪怕只有你,也要逃出去……”
同族的聲音近在耳邊,蝮蛇赫然驚醒——他剛剛差點昏死過去。
只見老者手起刀落,漠然將男孩的心肺戳出一個洞,再慢慢滑出來,拉出一條粘稠透明液線。猶如一個掌管生死的地獄惡鬼,揮舞鐮刀。
蝮蛇的手背青筋突起,骨節(jié)處泛著病態(tài)的白色。十指像鷹爪一樣勾著,不停地抽搐,如果不是有皮帶的禁錮,手術(shù)臺十有八九會被震到轟然倒塌。
——有什么重要的東西被奪走了!
“找到了……”老者按耐住極端的興奮感,兩個瞳孔向中間逼近,凝視著那條繞在刀尖上的細(xì)線,“是毒腺……”
“混蛋……!”蝮蛇的后背迸發(fā)出驚人的力量,想要從手術(shù)臺上坐起來,把老者撕成碎片。
意識完全不聽他的叫喚,漸漸迷失在時間的洪流中,執(zhí)意出逃。
他重重地跌回到臺上,反作用力猛然打進他的脊骨深處。只聽蝮蛇悶哼一聲,咽喉涌上一陣血腥,咕嚕咕嚕地沸騰著——那是被他的怒火煮沸的。
他又看見族人們將毒牙狠戾地刺進老者的腳腕,有一部分還滑進衣服,惹得老人慌慌張張地甩飛手中的手術(shù)刀。
那是他想做的事,蝮蛇想,總有一天要殺了他!
毒老很自負(fù),這一點就是他的墳?zāi)埂?p> “喂,”蝮蛇胡亂從地上撿起幾根雜草,將他們繞成一圈,綁住自己的頭發(fā),因為已經(jīng)很長了,“你今天就會死?!?p> 毒老還在研究多年前發(fā)現(xiàn)的毒腺,聞言,嗤笑一聲。他停下手中的炭筆,一只手搭在桌面上然后轉(zhuǎn)過身子看向蝮蛇:“這次是認(rèn)真的?”
“你沒有時間了,最好天黑前挖好洞,買好棺材?!蹦泻⒗淙舯拿嫒輿]有一點起伏,眼睛依舊明凈,甚至亮起金色的光,“為了不暴尸野外?!?p> “對了,小心巨蟒。”蝮蛇剛轉(zhuǎn)身,又扭過頭來補充一句,“它們會被尸體的腐臭味吸引——因為它們最喜歡吃那個?!?p> 蝮蛇蜷縮著身體,躲在角落里,垂著眼簾假寐。仔細(xì)去聽,能聽到他嘴里念著數(shù)字,還掛著駭人的笑。仿佛是死亡的倒計時。
老者心里咯噔一跳,暗暗捏了把冷汗,一股莫名的不安蔓延全身?;秀遍g覺得有條蒼天巨蟒旋轉(zhuǎn)著緩緩爬上來,纏住他的脖子,粗暴地掠奪他肺中的氧氣。
黑夜籠罩著陰冷潮濕的蛇谷,一輪詭異的紅月掛在天邊,在朦朧的灰暗霧氣后若隱若現(xiàn)。
兩岸猿聲不絕,偶有杜鵑啼血哀鳴。懸崖峭壁上有虎視眈眈的兇猛怪獸爬行,眼睛如兩個閃著猩紅光亮的燈籠在暗中搖蕩。
風(fēng)蕭蕭,易水寒。
淺綠色的幽靈游蕩于茫茫群山,唱著的古老山歌里蘊藏著濃烈的情感。傳進毒老的耳中,卻變成了為他而鳴的喪鐘。
“糖。”蝮蛇瞳孔驟然一縮,散發(fā)出鋒利的光芒,像是在看將死之人。
“什么……?”毒老臉上血色盡失,全身的肌肉都在戰(zhàn)栗,“你是不可能殺死我的……”
他對蝮蛇說的同時,也在心里安撫自己的恐慌。
自他從蝮蛇體內(nèi)取出毒腺的那一天起,蝮蛇每天都會宣告他的死亡。起初他還會暗暗警惕,卻發(fā)覺無事發(fā)生。時間一久,他也就不再把蝮蛇的話放在心里。
可今天,蝮蛇的話語明明與往常并無不同,可竟讓他感覺陌生。
毒老腦海里浮現(xiàn)出一個可怕的想法:也許蝮蛇從來就沒有揭開過他虛偽的面具。
這副面具甚至就長在他的臉上,隨著他的年齡一同變大,直到與他融為一體,不可分離。
即使面臨死亡,這個家伙也不會輕易流露出自己內(nèi)心最真實的感情。
他的冷笑,他的輕蔑,他的憤怒,統(tǒng)統(tǒng)都是假的。
只有那顆冰冷的心能被感覺到。
毒老背脊發(fā)涼,心臟毫無節(jié)奏地狂跳著。額頭上的血管清晰無比,從皮膚下一根根爆出來。他倏然劇烈地咳嗽起來,眼前發(fā)黑。
這是中毒的征兆。
“你……咳咳!”老者神經(jīng)抽搐,不自覺弓著腰,雙手捂住腹部,那里面正翻江倒海,刮起腥風(fēng)血雨,“下毒……”
他已經(jīng)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了,嘴里噙著血。因為在方才的慌亂中,他不小心咬斷了自己的舌頭。
一截染著紅色的軟物掉出來,沾上一層厚厚的灰塵。它孤零零臥在地上,一開始還是有活氣的,動彈了幾下,很快變得暗淡無光。
“以往你在做實驗之前,都會給我糖吃。”蝮蛇在他面前停下腳步,居高臨下地凝望他眼中最后的光,如同令人生畏的神明。
只是神明身邊皆有仙氣繚繞,造福世人,偏偏他眼底無半點悲憫,充斥著殺戮之氣。
“只是小白鼠換成你了而已。”曾經(jīng)的男孩已經(jīng)成長為了一個翩翩公子,他溫潤的外表下僅剩一具空殼。
“這是我自己研制的毒?!彬笊叩卣f,“用來殺你,綽綽有余?!?p> “沒準(zhǔn)就是你一直想要的那種呢。”
“能成為第一個品嘗的人,你應(yīng)該感到榮幸?!?p> “你好像沒聽我的忠告。”
“食尸巨蟒要來了。”
他掏出手術(shù)刀,高高舉起——
同族在他耳邊狂歡,死亡與他同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