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回孰善孰惡
上官天衡在仙人洞內(nèi)估摸著天已黑了，才踏下青磚，開了洞門，悄悄離開敬鬼教。到了舒州城，他怕被人認出來，又緊忙從懷里摸出面具來戴上。還未到天義盟，便看見路兩旁滿是痛苦呻吟的病患，幾位郎中在為他們喂藥。再走幾步，只見有人抬了兩副擔架從身旁經(jīng)過，那擔架上是蓋著白布的死者。這樣的慘狀，上官天衡看得觸目驚心。雖然之前他夜里來看云清兮時，也時?？匆娺@樣的景象，但今日心里格外為這些人難受。
他正要往前走，卻發(fā)現(xiàn)前面有一個長者正在走向自己。夜色中，他看不清來人。待那人走近，他才看清楚，來人正是玄武門的孫大方。他聽說了舒州城的疫情，惦記自己的徒弟師侄們，就趕過來了。
上官天衡本想和他見禮，但現(xiàn)在自己必須隱藏身份，才能免生出事端，便裝著陌路人走過去。他剛經(jīng)過孫大方身邊，孫大方就開口道：“百里教主不在敬鬼教待著，跑到這里來做什么？”上官天衡見他識破了自己的身份，道：“喜歡的姑娘不在敬鬼教，我也只能跑這里來了?！睂O大方道：“不愧是笑面狂的徒弟，灑脫任性，不管不顧的?！鄙瞎偬旌獾溃骸澳@時候到舒州來，不怕染病么？”孫大方道：“外城門口，有郎中和沒染病的江湖人守著，進城的人都會給發(fā)軟筋散，再封住周身運功的幾處大穴，這樣就不會染病了?！鄙瞎偬旌恻c點頭，道：“在下還要去找人，先行告辭?！睂O大方道：“我替武林中英雄好漢謝謝你了，沒有趁此機會血洗天義盟。”上官天衡道：“不必了?！庇值溃骸斑€請前輩為我隱瞞身份?！睂O大方“嗯”了一聲。
上官天衡繼續(xù)向前，到了天義盟門口，見這里既沒人把守，也沒人盤問，儼然成了一座死宅。他進去后，見到慕容祥、賀文正、木芳晴等人正忙著給病人喂藥，也沒有打招呼，直接向藥廬而去。到了藥廬外面，他站在門口朝里望去，見云清兮和云清暉正在焦急地翻看醫(yī)書，一會兒，云清暉又為云清兮施針，又記錄病情。上官天衡看著無氣無力的云清兮，臉上盡是擔憂。
這時，只聽后面慕容祥的聲音突然道：“你是誰？在這里偷看什么？”上官天衡除下面具，道：“表哥，是我。”這二人的說話聲，驚擾到了云家兄妹。慕容祥喜道：“表弟，你出來了。”上官天衡“嗯”了一聲，進到藥廬里來。云清兮看見他，立馬將蒼白的臉側(cè)了過去。云清暉看了看這對小情人，道：“我去看看若彤，等會兒再過來?！痹魄遒狻班拧绷艘宦?。慕容祥也心領(lǐng)神會地離開了。
藥廬里只剩上官天衡和云清兮兩人。上官天衡還未開口說話，云清兮氣息微弱，道：“你不該來這里的。”上官天衡繞過她的話，道：“你之前答應(yīng)過我，一定會保全自己，不會受傷的?！痹魄遒獾溃骸八?，你是來怪我食言的?！鄙瞎偬旌獾溃骸澳阒赖?，我不是?！?p> 云清兮眼淚突然流下來，道：“對不起，我知道你很難受，可我沒得選?！鄙瞎偬旌獾溃骸拔覐膩頉]有這么害怕過?！彼拷魄遒獾纳磉叄胍ё∷?，可云清兮一下將他推開，道：“你別碰我，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染病。你還是回去得好，這里太危險?！鄙瞎偬旌獾溃骸拔壹热粊砹?，就不會回去。你不要想趕我走?！痹魄遒庵罌]法讓他離開，從桌上拿了兩瓶藥來，道：“這是軟筋散，你服下吧，另一瓶是解藥，需要運功時再服下?！鄙瞎偬旌夥萝浗钌?，道：“你忙吧，我在一旁看著就行?！?p> 上官天衡找了個角落，靠在墻上，看著云清兮來來回回地忙著。沒一會兒，木芳晴跑進來，焦急地道：“云姑娘，你快去看看我母親，她又咳血了?！痹魄遒饴犃耍泵Ω庾?，上官天衡不想讓更多的人認出自己，便戴了面具，也跟了過去。
云清兮到了秦素清的房間，為她把脈、扎針，止住了咳血。上官天衡看著地上秦素清咳出的一灘血，又想到這幾個夜晚來看云清兮時見到的幾個死者，都是咳血而死，暗道，不知鐘二城到底用的什么毒藥，竟能讓這些平日體格強健的習(xí)武之人都像得了肺癆一樣，這樣的害人手段，也是造孽呀！想來當時鐘心愛之死，對他的打擊實在太大了。不過，沒有禍及不相干的老百姓，還算有點兒良心。
他正想著，賀文正端著藥從門外進來了，木芳晴接過他手里的碗，給母親喂藥。賀文正看見戴著面具的上官天衡，打量了一下，道：“你……你不是……”上官天衡怕他說出自己的名字，趕緊道：“在下白恒，云姑娘的朋友，特來此處幫忙?！辟R文正是聰明人，聽了上官天衡的話，自然也能明白其中的意思，道：“白公子，有勞了?！?p> 云清兮見秦素清病情穩(wěn)定下來，又去院里照看別的病人，上官天衡也跟著她出去。賀文正見木芳晴憂心母親的傷勢，便留下來陪她。
云清兮忙到中夜，實在累了，才回房間休息。上官天衡則跟著慕容祥睡在一間房。第二日，上官天衡早早起來，為云清兮準備了吃的，便跟著慕容祥、賀文正他們一起幫忙照顧病患。他戴著面具，周圍人也都沒有再認出他的，他就用“白恒”的化名來偽裝自己。這樣連著幾天，這里的人都熟悉了他，把他當作了一個心地善良、前來相助的江湖游俠。
這天，云清兮和云清暉配了新藥方，藥煎好后，他先端去給上官鵬盛，看著堂叔在床上不?？人缘臉幼樱瞎偬旌庑睦锖懿皇亲涛?。上官天風在一旁照顧著，見有人來送藥，道：“多謝了，白公子?！彼]認出眼前戴面具的人就是上官天衡。
上官天衡又端藥給自己的父親，上官鵬程也是一樣虛弱，不過他看起來氣色要好一些。那些江湖郎中知道他是盟主，身份尊貴，所以輪番來探望他，為他診治，把最好的藥都用在他身上。旁邊照顧的弟子接過藥碗來，服侍上官鵬程喝了藥。上官鵬程喝完藥，向徒弟道：“你先下去吧，我問白公子一些事情。”那徒弟聽命退了出去。
上官天衡一聽，父親要單獨問他些話，便緊張起來，暗道，不好，自己的身份怕是要泄露了。果然，上官鵬程待徒弟關(guān)上房門后，道：“你竟然做了敬鬼教的教主?！鄙瞎偬旌庵罒o法再瞞下去，除下面具，道：“對，如今，我是和您上官盟主平起平坐的一派家主了?！鄙瞎蠃i程聽了，道：“早知今日……”上官天衡截斷他的話，道：“早知今日，當初我和澤厚表弟來天義盟用回生令換人時，就不該心慈手軟，放我一條活路。”
上官鵬程見他說出了自己要說的話，臉色一緊，心中莫名生出一種痛楚來，道：“咱們這輩子果真該做仇人么？”上官天衡道：“若您想，我們還是可以像親人一樣相處的?！鄙瞎蠃i程道：“像親人一樣？癡人說夢？敬鬼教罪惡滔天，罄竹難書，我天義盟和你們永遠勢不兩立?！鄙瞎偬旌饣氐溃骸熬垂斫倘粽嫒缒谥兴f，那現(xiàn)在的天義盟早就血流成河，尸首遍地了，哪里還會有您這高高在上的盟主？”
此言一出，上官鵬程一下沒了剛剛的氣焰，道：“你究竟為何沒有率領(lǐng)教眾攻進舒州城呢？”上官天衡笑了笑，道：“這個問題還真是讓人好笑呀！小姑姑說得對，這么多年了，您真是一點兒都沒變。”上官鵬程道：“別跟我提那個妖女，她竟然散播疫病，用這么卑劣的手段害死那么多江湖好漢。”上官天衡道：“那您害死她的長姐，又毒殺她的夫君和兒子，這手段該怎么形容？”上官鵬程道：“敬鬼教人，無惡不作，喪盡天良，人人得而誅之。殺他們，不必講手段?！鄙瞎偬旌獾溃骸澳前鬃o法的家人呢？他們老的老，小的小，手無寸鐵，從未害人?！鄙瞎蠃i程道：“除惡務(wù)盡。若不把他們一并鏟除，日后，他們定然會加入敬鬼教，為自己的親人報仇，到時候敬鬼教就會有更多的白有常?！鄙瞎偬旌獾溃骸八?，您殺他們是怕他們尋仇，而不是因為他們殺人放火、作惡多端?！边@話一出，上官鵬程一下呆在了原地，人生已過半百，折在他劍下的死人怕已成百上千，他竟從來沒有意識到自己究竟為何要殺這些人。
上官天衡接著道：“您判斷是非、辨別善惡，從來不看這個人做了什么，只是看他屬于哪個陣營。那些原本豪爽任性的俠客，因您的禮法規(guī)矩而被四門拒之于外，又因您的猜忌和濫殺，被逼入敬鬼教。您口口聲聲要替天行道、匡扶正義，可您何嘗沒有用過卑鄙的手段去對付敬鬼教呢？請問，上官盟主，您行的這天道，扶的這正義，究竟是為了整個江湖，還是只由于您的個人私欲？”
上官鵬程怒道：“我當然是為了整個江湖?！鄙瞎偬旌獾溃骸澳蔷褪帐职伞６昵?，千教主向青龍門提親時，您就該收手了，因為千教主當時想的就是取消神魔之約，眾門派以和相處?！鄙瞎蠃i程聽了此話，心里驚詫得說不出話來，道：“千無正……他想要……想要取消神魔之約？”上官天衡道：“是啊，您心中的無惡不作的魔教首領(lǐng)，竟然一心想的是如何還江湖一個太平。而您這位人人敬仰的盟主呢？又一直在做什么？用自己武斷的自以為然的猜測，不經(jīng)公堂審議，就定下了敬鬼教上萬名教眾的罪行，直到把江湖變成你死我活的戰(zhàn)場?！?p> 上官鵬程聽著這話，內(nèi)心猶如刀扎般，如果千無正真的在二十年前就想和四門罷手言和，那自己當年的所作所為就真的是小人，不，是惡人行徑了，那自己堅守了這么多年的俠義志向呢？難不成一直就是錯的？他一時大腦混亂，無法接受，怒吼道：“這不可能，絕不可能。你休想騙我，打消我鏟除魔教的念頭。那千無正即便是想取消神魔之約，也是為了他敬鬼教日后遺害江湖無人阻攔，決不會是為了江湖太平?！?p> 上官天衡苦笑一聲，道：“隨您怎么想吧?！彼D(zhuǎn)身就要離開，上官鵬程道：“別走！你還沒回答我，究竟為何沒有率領(lǐng)教眾攻進舒州城呢？”上官天衡道：“我敬鬼教人雖行事毒辣，但也知君子小人之別。如今你們疫病纏身，勢單力薄，便是有先教主的血海深仇，我們也不會趁虛而入。大丈夫做事，就該坦坦蕩蕩，光明磊落，無愧于心?！闭f完，他戴好面具，推門出去。屋內(nèi)的上官鵬程早已如醍醐灌頂，恍惚彷徨中一下清醒過來，他突然大笑起來，仿佛自己這二十年來，一直都在做著可笑的夢，又好像大夢方醒，悔恨交織著無限苦楚。
上官天衡在院外聽見父親的笑聲，心里很不是滋味。他知道自己的話，像利劍一樣，刺痛了父親的心，也毀掉了父親從少年時就堅守的人生志向?？墒撬坏貌徽f，為了故去的千教主，為了枉死在父親手上的冤魂，他希望父親能停下來，能放下偏見，看一看真正的江湖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