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偏西了,聞立還在酣睡,除了早飯到黃昏,她只吃了大慶一塊糖。
新房的門忽地開了,婆婆的黃臉伸進來,她吩咐說:“章紅梅做飯”。
忽地門又關上,章紅梅抻抻衣袖走了出去。
她不敢看婆婆的臉,那張臉拉地老長。
在她的生活里從沒和婆婆這個年齡的老女人近距離接觸,對這種凌厲強勢的老女人她從心底打怵。
雖然叫婆婆“媽”,但“媽”的溫情她一點體會不到。
婆婆梗著細脖子,根根青筋牽動著鐵骨錚錚的腰板。
她一會兒使菜刀,一會兒拿勺子,每動一處都有說明,她在言傳身教。
她就像個嚴厲的老師在給媳婦兒上課,一堂做飯課。
然而,她是個劣質(zhì)老師,賭氣冒煙地教不明白。
媳婦兒也像個差等生,沒聽懂這堂課的要領。
晚飯做到一半,婆婆把飯勺子往鍋沿兒上一卡,一聲不吭進屋坐著去了。
這廚房就全權交代給新媳婦了。
鍋臺上有一面窗戶,正好可以看見婆婆屋里,婆婆的招牌動作是后腦勺對著玻璃坐著,此刻,那個后腦勺抵在玻璃上,壓扁的后腦勺像炸毛的公雞尾巴。
紅梅看著那個尾巴好一會兒,覺得也就是燒火了吧。
她把大盾牌似的鍋蓋扣在鍋上,接下來燒火。
吃晚飯的時候,婆婆一邊品嘗一邊挑剔:
“出鍋時就得麻利,等你修譴夠了,菜湯也熬干了”。
紅梅沒反駁,她在父親面前就這樣長大的,現(xiàn)在婆婆真的成了媽了。
她回到新房時,屋里黑黢黢的,她也沒開燈,摸黑上床了,在聞立身旁躺了下來。
她們的窗外也是果樹,和娘家的海棠樹一樣,婆娑的樹影搖曳在窗簾上。
她的娘家,今夜不會擠了吧?
她逃到這里就是為了安靜睡覺,那就睡吧。
她睡得正香,肩膀突然生疼,迷糊中看見聞立的臉,他的呼吸沖到她的臉上,聞立的大手在搬弄她,她像個小貓似的被他壓在身下。
原來在這里也睡不好覺。
黎明的蒼茫中,聞立坐起來,他把臉貼在她的枕上,親昵地告別:“為了結婚我快一個月沒上班了,昨天來信說區(qū)間活忙,讓我今天上班,我一會兒就走”。
那么今天這家里只有她面對那些人了?她忽然失去了依賴,情不自禁的環(huán)住他的脖子,他一再保證,“我早點回來”,松開她的手,走了。
她又睡著了,在夢中感覺他回來了,臉貼著她的枕頭。
她好像只打了個盹,是被吵醒的,有人吵架,就在附近,再一聽就在廚房,再一聽是婆婆。
婆婆聲振屋瓦,痛快淋漓地咒罵著,奇怪的是并沒有人回應,是她的獨角戲。
紅梅納悶兒的聽著,心想她在干嘛?
婆婆一邊摔瓢摔碗,一邊大聲的罵:“小B臉沉沉著,誰欠你的?不愿意呆就滾!
我們家花好幾千塊錢娶個祖宗?搭板給你供起來唄?掙幾個鳥B錢兒了不起嗎?我半個眼珠沒瞧得起!
窮家養(yǎng)著富身子,看我咋降服你,就你那B樣我都懶得理你,想要爬我頭上?倒反天罡了”。
公公勸她:“少說幾句吧”!
婆婆嗷一下炸了,“你個不要臉的,兒媳婦用你關心”?
這矛頭指得不能再明白了。
公公不言語了。
原來在罵她!
她還第一次聽‘倒反天罡’。這老嫗還用了個成語。
婆婆好像專門站在新房門口罵,就為了讓她聽得真切。
二姑姐偶爾和她搭戲,二姑姐一唱一和地說:“你別氣壞了,娘”。
紅梅在新房里聽得清清楚楚,氣的發(fā)抖,淚水不爭氣地流滿了枕巾,平生沒遭過這樣的辱罵,父親的責罵與這個比簡直是小巫見大巫。
偏偏是對父親的恐懼,在婆婆身上附體了。
她流著淚,只有流淚!
原來,火車上那個女人說的都是真的!那個女人真的是貴人!是她自己笨,自己傻!
婆婆罵夠了,她們也進屋吃早飯去了。
紅梅一直沒出新房的門,就像司馬懿緊閉城門,反正挨罵了,那就罵!這是她唯一的反抗。
上午十點多,聞立回來了。
他進門的時候婆婆和顏悅色地問:“咋回來了”?
聞立一邊往新房走一邊說:“單位活干完了,我坐貨車頭回來的”。
婆婆看著他的背影嘟囔著:“沒出息的玩意兒”。
他一身“戎裝”的出現(xiàn)在她面前,腰扎寬皮帶,掛著扳手和鉗子,她以為又是幻覺,一下子抱住了他,像抱住了救星,紅腫的眼睛又流出淚水,他吃驚地問:“怎么了?別弄疼你”。
她只管緊緊地抱著,抽噎著說:“媽罵了我一早晨,罵的太難聽了”。
他拿毛巾給她擦淚,柔聲安慰她:“媽就那樣,脾氣不好,我們總挨她罵,以后你就知道了,她心眼不壞,就是嘴厲害”。
她一直盼著他回來給她做主,沒想到他輕描淡寫就過去了。
她好像比挨罵還傷心。
聞立幫她穿好衣裳,突然問了一句:“你沒起來做飯吧”?
她懶得理他了。
聞立幽怨地說:“我興沖沖地回來,就見你們這樣”。
他打開窗簾,屋里豁然亮起來,嬌妻雨打梨花的憔悴,令他又心生愛憐。
他打了盆清水,端進來,就那樣在手上端著,她坐在床邊洗了臉。
他放下盆急忙遞過毛巾,他勸她:“快中午了,你得出來做飯,不能讓老人侍候小的,對不對”?
她就出去做午飯了,他坐在板凳上燒火。
婆婆風平浪靜,用行動證明媳婦兒小題大做。
吃午飯的時候,聞立照常喝酒,談笑風生的說著單位同事們對他的玩笑。
他近乎講段子,說:“我一進工區(qū),那群家伙就說:‘這輩子不打算上班了?讓媳婦兒大腿壓住了?’,哈哈”。
婆婆溫言款語地對紅梅說:“吃完飯,你領大慶到政府院里看戲去吧,大慶一直想去沒人帶。你也正好散散心,去吧,晚飯不用你做了”。
她就牽著大慶的手到政府看戲去了。
單純?nèi)毙难鄣男履锊恢赖氖牵牌藕退男禄檎煞?,她們母子正在進行一場恐怖的對話。
婆婆見她走遠了,把上身往前一探,對聞立詳細道來:“兒子,你這個小媳婦兒脾氣太擰,剛進門就要分家,剛進門就甩臉子,你看看,她都幾頓沒做飯了?
我把飯端進你們屋,求她吃都不吃,是不是給臉不要臉?這脾氣咱們得把她改過來,不能娶個祖宗供著”。
聞立放下酒杯,分辨說:“她是和我賭氣,因為那兩千塊錢的事,還差她一千多,我哪天把錢給她就完了,手頭現(xiàn)在真沒有,我收的錢不都給你了嗎”!
婆婆坐直了,把手擺了又擺,制止他:“不能給!絕對不能給!你們這就較勁呢,你這次退了,以后她得寸進尺。
你們新婚新門,正是互相降服的時候,這次你咬不住,以后你就給她跪著,跪一輩子,別想翻身!”
聞立把剩下的酒一飲而盡,咕嘟咕嘟又倒?jié)M了酒杯。
婆婆撇撇嘴,說了句名言:“打到的媳婦揉到的面,老話一點不錯,就得給她殺威棒,下馬威,不愁她不老實”。
聞立沉默不語,把酒杯放在嘴邊,一口一口地喝,像喝水一樣。
喝完了這杯,又咕嘟咕嘟倒?jié)M了。
他很快醉了,舌頭硬邦邦的,擔憂地說:“她跑回娘家咋辦”?
婆婆輕蔑地笑了,胸有成竹地說:“不會的,她不會跑!娘家誰管她?誰給她出頭?她跑回去也丟不起那人!沒事,只管揍”。
聞立握著酒杯出神,腦海里是嬌妻的嫵媚,和他們的歡愉恩愛。他下不去手,舍不得。
婆婆看出了兒子的猶豫,用了激將法:“哎呀!娶個小媳婦就是好哇!端洗臉水,以后端尿盆!
我嫁到老聞家沒見過這樣的慫貨呀”。
聞立端起滿滿一杯酒,咕嘟咕嘟仰脖子灌,嗆得他咳嗽不止,咳出了眼淚。
他坐在桌邊,讓那眼淚繼續(xù)流著,淌了滿臉。
他站起來,晃悠著去舀酒,把一舀子酒墩在桌上,直接端著舀子喝。
婆婆垂下眼皮,最后鼓了一把勁:“會打打一頓,不會打打一棍”。
她怕兒子沒聽明白,解釋說:“別像拍灰似的,要打就打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