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做晚飯的時候,紅梅牽著大慶的手進了院,隔著窗戶看見聞立還在喝酒。
他喝了一下午!
令她不解的是,聞立滿臉淚痕。
婆婆扭過頭來,極其溫和地問她:“戲散了?”
紅梅:“還有一會兒,不想看就回來了”。
說著她往新房走。
婆婆提醒聞立:“我這屋掛殺人刀了,死活不來呀!你也去吧,哄媳婦兒去吧”。
聞立往起站,幾次站不起來,碰得飯桌東倒西歪,他撐著桌子終于站了起來。
趔趄著往新房來,肩膀撞開了門,一頭跌了進來。
他隨手“咔嚓”鎖上門。
紅梅詫異地轉(zhuǎn)過頭,沒有任何過渡,他直接上手,一把揪住她的衣領,另一個拳頭照她的臉砸去,她驚叫一聲,順著炕墻倒下了。
他從地上楸起了她,另一拳落下來。
她懵了,心想他打我了!
她幾次想掙脫,卻被他擰鉗子的手死死地揪著,老拳一下下落。
她感覺不到疼,完全懵了,掙扎著要爬起來。
他俯身眼神迷離地看著她,她躺在地上驚恐地看著他,這是怎樣的對視啊!
噩夢一樣。
她凄厲地尖叫聲傳進她自己的耳朵。
這世界只剩下尖叫和拳頭,好像就這樣被打到死!
“嘭嘭嘭”有人撞門,“嘩啦”門被踢開了,一個人影沖進來掀翻了聞立,她趁機爬起來跳到炕上,扯下窗紗從窗戶跳到院里。
聞立也跳到了炕上,他要追,雙手向前抓著。
她倉惶回顧間看見大伯哥死死地按住了他。
她光著腳丫慌不擇路地朝大門跑去,驚慌失措中瞥見婆婆坐在炕上巋然不動,幸災樂禍地目送她從大門逃出去了。
她拼命地朝車站跑,腦里冒出一個念頭:“布萊克救我”。
路過了車站她沒停,一口氣跑出好遠,路很窄,兩邊的樹冠交織著。
前面有座橋,她驀然站住了,她逃跑的路就是來時的路,也是回家的路!
就是從這條路,娘家人浩浩蕩蕩把她送來的。
慌不擇路中,她本能地奔著回家的方向。
可是家在哪里?
她光著兩個腳丫,一身嫁衣慢慢走上那座橋。
橋下一片稻田,一條河流蜿蜒著穿過。
這條河是不是臥龍石橋下的水流過來的?
她手搭涼棚往南望,天水茫茫,曾經(jīng)的關山云路,她回不去了。
她有何臉面向布萊克求救?!
夕陽呀你慢些走!晚風呀你輕輕吹!告訴我這是夢!帶我回家吧!
可是,夕陽不說話!河水不回頭!
她被拋棄了!
薄暮里,橋頭佇立著一個穿嫁衣的新娘,光著腳,長發(fā)散亂,隨風輕蕩。
天蒼蒼,野茫茫,她站成了一座雕像,只有裙袂在飄著,她的心?她沒心了!
有腳步聲走來,在她身后停下了,一個稚氣的聲音說:“二嬸,回家吧”。
一只小手軟軟地牽著她,她茫然地轉(zhuǎn)過身,隨著大慶往回走,回到那個狼窩去!
幾個鄰居站著觀望,正好大姑姐從門里出來,鄰居悄聲問:“剛結婚這是咋的了?”
大姑姐擠眉弄眼地說:“挨揍了”。
她的腳下踩著爆竹的碎紅踏進院門。
她又回到了新房,來到床邊向里面躺下去,頭枕著胳膊閉上了眼睛,她很疲憊,睡覺吧,做夢是一種逃避!
她漸漸的睡著了,沒有夢,是一個蒼白的夜。
永睡不醒就好了,睜開眼睛又要面對破碎。
但她還是醒了,看見了晨曦,看見了粉紅的窗簾,看見了扯掉的窗紗,還看見一張臉,一張淚流滿面的臉。
聞立跪在她面前,正在淌淚,他握著她的一只手貼在他臉上,她的手背上沾了他的淚水。
他失聲的痛哭流涕,放下她的手扇自己耳光,揪扯自己的頭發(fā),然后把頭趴在她面前抽噎著說:“對不起!對不起!我怎么下得去手!”
她翻身仰面躺著,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天棚壁紙美麗的花紋,沒有流淚,沒有責問,沒有埋怨,沒有委屈,嘆息都沒有。
他搖著她的手往他臉上扇,聲音之響也啪啪的。
然后把頭趴在她身邊帶著鼻音說:“紅梅,我接受一切懲罰,但你就是別回娘家,回娘家咱們就完了,再也不能一起過日子了”。
他下地出去了,再進來時手里拿把棉簽和一瓶碘酒,他跪在她面前用棉簽沾碘酒擦拭她的傷口,這時她才感覺到疼,銳利鉆心的疼。
他擦拭的時間之久,地方之多,足以說明傷有多重!
他自己都下不去手了,拿著棉簽又把頭埋下去了。
這對新婚夫妻就這樣在床上,一個躺著,一個跪著,陽光透過窗簾,屋里一片粉紅。
他下地了,又出去了,茶幾輕輕地響了一下。
他扶著她慢慢坐起:“吃口飯吧,好幾頓沒吃了”。
茶幾上一飯一菜,菜是姜辣肉絲。
他幫她回憶:“咱們第一次吃飯,你最愛吃這個姜辣肉絲,我特意讓二姐給你做的”。
她走到茶幾邊,端起這盤姜辣肉絲,細細的姜絲纏在肉絲上,和曾經(jīng)那款一模一樣。
他說:“坐下吃吧”。
她端著菜盤,高高舉起,一聲悶響鉆出清脆的破碎聲,姜絲肉扣在地上,姜絲肉絲濺到炕上,沙發(fā)上,窗紗上還飛上去了,磁盤變作幾瓣,像白蓮花。
她喘口氣,慢慢端起飯碗,鉚足了勁狠狠地摔下來,飯碗碎成渣,米飯鋪在渣上,都是白色的顆粒。
他默默地看著她摔。
她這樣摔的時候就像砸爛了那對母子的狗頭般過癮!
茶幾上那個紅色玻璃托盤,紅寶石般的通透,上面一個紅色玻璃壺圍繞六個玻璃杯。
她撫摸著那個壺,一眼看見轉(zhuǎn)角的電視,不就是這個平直遙嗎?
“啪”!玻璃壺與平直遙親密接觸了,他一閉眼睛。
紅色的齏粉像爆發(fā)的禮花!
他睜開眼睛急忙瞄了眼電視機,電視機蓋著罩子,應該安然無恙!
還有六個玻璃杯,她撿起一個往地上摔一個,亮晶晶的粉末閃著光,很漂亮。
茶具沒了,變成了滿地紅玻璃碴子,一閃一閃。
她虛脫了,指指門,低聲說:“出去”!
他挪動了一下腳窩,低頭踏著玻璃碴走到門口,說:“你別動,我一會兒掃”。
門關上了,他站在門外。
她坐在毛毯上,像那天“坐福”那樣坐著,面向窗外的果樹園。
從打算結婚開始,她的腦袋瓜子就糊涂了,被人一頓胖揍,她清醒了,對自己說的第一句話是:“章紅梅!你活該!”
怨娘家,恨婆婆,恨聞立,更恨的是她自己!
這一切是她自己選擇的!
一頓胖揍令她瞬間長大了,她要考慮的是怎么辦。
她低頭看看揉皺的嫁衣,摸摸腫的豬頭似的臉,她這樣回娘家嗎?
見到父親,他會說什么?
本來就不受待見,她又捅了父親一刀子,父親會怎樣接待她?
大姐會找他家算賬,她是娘家唯一的后盾,然后心疼的流淚;
大哥會說:“就知道會有今天”;
大嫂會鄙視的幸災樂禍,跑到她姨家慶賀!
親戚笑話她:“結婚幾天就被打回老家了”;
同事們會竊竊私語:“遇人不淑,她太可憐了”;
布萊克會暗自解恨,:“她已經(jīng)是殘花敗柳,活該”;
然后她在所有這些議論里又開始擠那鋪炕,徹夜聽孩子們哭嚎。
與以前不同的是她再也沒有驕傲和希望,而是像個喪家之犬夾著尾巴茍且偷生!
只等時間來淡忘這一切,而淡忘之前她就必須忍受這些,而這些比挨揍更令她難受。
婆婆說“她沒媽也沒家”,當她提起行囊時,她發(fā)現(xiàn)真的無處可去,她真的沒媽沒家!
沒有地方收留她的委屈和悲傷。
所以她被隨意欺凌!
怎么辦?
如果她烈性勇敢,她就跑進那屋砸個稀巴爛,把那老女人,臭老太婆剁成肉醬,把聞立一刀劈了。
然后呢?那樣她也沒命了。
不管遇到什么厄運,她從沒想過放棄生命,沒想過以生命相搏,生命是最珍貴的,活著才真正有希望!
她才不會用自己珍貴的命換他家那些賤命!
她恨自己慫!歇斯底里地捶著床!
可是,她真的被“降服”了,不敢拼命!
她一時沖動選擇倉促結婚,她錯了一次,對于離婚她不能再沖動,不是有多留戀這個婚姻,而是離婚后面對的一切她沒承受能力!
她沒準備好?。?p> 她覺得智商又不夠了,不足以想出更好的辦法,誰能幫幫她!
她曾經(jīng)幻想的幸福碎成一地玻璃渣,她赤腳踩過玻璃渣的路只剩下現(xiàn)實的選擇,她的心已經(jīng)死了,在哪里遭罪還不一樣?
梳理過這些后,她沉默了。
這口氣咽不下去也得咽,屈辱,憎恨,慫!
她唯一能安慰自己的是,這個仇,永不忘記!
門輕輕地開了,聞立又走進來,端個撮子拿把笤帚。
窸窸窣窣地打掃戰(zhàn)場,撮子端出去好幾趟,然后用拖布擦地。
在手擰拖布時流下去的水變成了血水,他的手扎破了。
彎腰擦地的時候,滿手流著血,一道道像紅色的蚯蚓。
在東邊那個屋,兩個老嫗頭對頭低聲嘀咕,她們是婆婆和她的老姐妹。
那個老姐妹說:“沒事兒,放心吧,接親那天我去過她娘家,家里沒啥人,沒人給她撐腰,她不能離婚!
但你們以后不能這樣了,媳婦兒老實人,年紀小,有些事看不透,如果豁出去了離婚,咱們也得傻眼不是?
打一個巴掌喂個甜棗,哄哄過去得了”。
婆婆心里更有底了,她要乘勝追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