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萊克和房主談完時已經(jīng)晚上六點多了,而到家時已經(jīng)八點。
母親在等他,他坐到炕沿兒上對母親說:“我租房的時候看中一個院子,房主三千塊錢賣,我和他定下來了。我要買”。
母親并不驚訝,說:“你看準的你就做主吧,你向來有主意,到時候把禮金錢倒一下差不多吧?”
他說:“我也是這么計劃的,雜七雜八不買了,集中錢買房子。
我開始琢磨先租幾個月再買下來,后來一想白搭幾個月房租干嘛?直接買下來得了,正好三間房,你和我們一起住得下”。
母親說:“你們住你們的,我在這里哪也不去”。
他幽幽地說:“我原打算在臥龍買,沒想到買沙塘子去了,不管買哪里,我都是和你一起住的”。
母親明白他說原打算在臥龍買的意思,哎,在臥龍買和在沙塘子買,女主人就不一樣了。
很快又到周末,天沒亮他就出發(fā),一路風塵仆仆到了沙塘子,在街里買了一桶白灰,一把滾刷,綁在車后座上,騎著車直接來到那座小院,這已經(jīng)是他的家,新家。
他打開房門,屋里冷嗖嗖,他到院里找了點柴,填在灶坑里,點燃后發(fā)現(xiàn)灶坑還挺好燒,這就省下一道工序,不必重新修鍋灶。
他把調好的白灰筒拎進東邊屋子,他在墻上刷出了第一刷子,像是一個感嘆號,他的粉刷由這個嘆號開始。
九點多時,唐老鴨來了,他已經(jīng)在刷棚頂,唐老鴨在他身前身后嘮叨:“咱們先刷一個屋,買塊喜慶的炕革。墻上再貼幾張畫”。
刷棚頂比刷墻壁累,他在炕沿兒上坐下來,歇一歇。
唐老鴨拿過滾刷,在墻壁上補刷,她說:“一進屋就能發(fā)現(xiàn)有的地方淺,我就刷這淺的地方吧”。
她給自己包裝得很充分,穿件舊褂子,頭上戴個藍點子白紗巾,紗巾包在頭上,在后腦勺那打結。
她舉著刷子補補這里,補補那里。
他不知不覺看得出神。
恍惚間覺得刷墻的是章紅梅,她刷幾下就回過頭嬌嗔地說:“我累了”。
他笑啊笑,說:“為了咱們的愛巢,累也值”。
他們的墻壁潔白晃眼,他想要她再回頭,他要再看看她細瓷兒般可愛的臉。
她的身影開始模糊看不清,他使勁地眨眼,依然留不住她要消失在那片白光里,他失聲地挽留:“別走”!
“我不走,我陪你”!
唐老鴨轉過頭,一臉甜蜜。
他只覺得眼前一暗,白墻不見了,只有唐老鴨擠著笑的丑臉,那兩片褐色薄唇啟動:“你傻啦”!
他站起來,從她手里無聲地奪過刷子,走到屋地中間,仰著頭,抬著胳膊又刷起來。
唐老鴨又無事可干了,站在炕沿兒邊擺弄一沓大紅雙喜字。
這是她買的第一件東西,她一張張安排著,碎碎念:“這個貼窗戶上,一個屋一張;這個貼大門上,不能貼早了,婚禮前一天貼,所有的喜字在向世人宣布,這里住著一對幸福的新人”。
東屋刷完了,他開始拾掇院子,唐老鴨擦玻璃。他埋頭苦干,她哼著小曲兒。
接下來的每個周末,他們都在新家忙,這座荒院一點點在變模樣,變得像有人氣的家。
兩邊的鄰居站在院里駐足參觀,他們和家人議論時說:“那是兩老師,要結婚了”。
一個新的小家庭在誕生。
農(nóng)歷第一個三月進入下旬,在霧海,在章紅梅婆家,婆婆和鄰居聊天時,她說:“章紅梅要是爭氣的話,孩子就能生在第一個三月,不爭氣的話就生在閏三月里了”。
從她的話里看,她很忌諱閏三月。
可是預產(chǎn)期還有半個月,那正好是閏三月。
紅梅的肚子像杵了個棍子,又粗又直的棍子,已經(jīng)無法彎腰了。
但她依然在做飯,就像一場盟約,她既然答應就得履行,不管發(fā)生什么都不能違約。
那天中午,在她做飯前,二姑姐點菜說:“章紅梅,你烀土豆吧,我想吃土豆”。
她站在灶前削土豆皮,二姑姐和婆婆坐在炕上,共同逗弄一個小女孩,二姑姐的女兒。
她把土豆一個個擺在鍋邊,正好擺了一圈,最后剩兩個土豆,她看了看,也放進去了。
“那兩個拿出來吧”!
她一驚,二姑姐的臉貼在那塊玻璃上,監(jiān)督她把那兩土豆拿出來。
紅梅沒理她,心想,我做飯我做主!
她蓋上了鍋蓋。
突然,一個人影從那屋里沖出來,是婆婆,她光著腳跑進廚房,氣沖沖掀開鍋蓋,撿出了那兩個土豆,扔回盆里。
哐啷蓋上鍋蓋,光著腳回屋了,那塊玻璃上印著她梗著的脖子和后腦勺。
二姑姐帶著勝利的淺笑,聲音甜甜地和她女兒“聊天”。
這對母女欺人太甚。
章紅梅真想把鍋蓋扔在她們面前,大吼:“你們說了算,你們做”。
但她什么也沒說,艱難地側著身,撿起燒火棍,往灶坑里推柴禾。
熱浪烘烤著她的小腿,她就再推一下。
這時,大門一響,走進院里一個高瘦的身影,他穿身藍色工作服,歪戴一頂藍色工裝小帽,是聞立!
他因春季檢修線路,已經(jīng)十天沒來家了,他往家門走近時,她清楚地看見了他的笑臉。
她看見從天而降的他,露出欣喜的笑容,他們互相對視著笑。
當他一腳門里一腳門外時,臉色陡然變了,她正低頭用腳往灶坑里踢柴禾,艱難地用燒火棍往里推。
聞立經(jīng)過她身邊,冷不防抓住鍋蓋提環(huán),把鍋蓋一掀,提著鍋蓋往門外哐啷一扔,那個鋁鍋蓋帶著熱氣向前滾著,像個灰白車輪,撞到大門,反彈回來,又撞到大門,幾次三番,像個戲臺上的鑼,發(fā)出哐啷聲,最后一響后貼地上不動了。
婆婆和二姑姐的脖子一直被什么提著,看著那個鍋蓋表演。
聞立雙手叉腰盯著鍋蓋最后悄無聲息,他這才走進婆婆屋。
他指著門,對她二姐低吼:“回你家去!走!我們不該你的!走!抱著你的孩子走,再不走我摔死她”!
二姑姐屁滾尿流地拾掇東西,東一把,西一把,她女兒嚇地狼哇大哭。
婆婆緊緊地摟著小女孩,捂著女孩的耳朵,卻大聲地叨咕說:“哭啥呀?那是二舅!二舅最稀罕你呀”!
聞立打斷她,沒吼她,低沉陰森森的:“媽!你癱瘓不能動彈啦?你說,我拉你去醫(yī)院”!
婆婆眼角溜著他,笑著說:“沒有!不用”!
聞立:“她那樣了,你們還讓她做飯?你們做一頓飯能累死?。俊?p> 婆婆抬起頭骨碌著禿眼球,解釋說:“那啥,她運動一下也好,到時候生的快,你不懂”!
聞立沖著廚房喊:“章紅梅,你回屋躺著去”!
又對婆婆說:“媽,我求你自己做幾頓飯吧,你兒子我求你了”。
婆婆終于開竅了,下了地,經(jīng)過紅梅身邊,到大門那里拎回了鍋蓋。
那頓飯,聞立沒吃,紅梅也沒吃,他們坐在沙發(fā)上,聞立說:“我們的活還沒完,今天經(jīng)過這里,我順路回家看看,一會兒還得走”。
她眼里蓄滿失望,她說:“我害怕,怕突然生了,那怎么辦”?
他把她的頭靠在他的肩上,安慰:“預產(chǎn)期不是還有半個月嗎?那時我們能干完,干完了我就請假在家陪你”。
他還是走了,消失在車站那個方向。
那天晚上,她早早地睡了,安穩(wěn)地進去了夢鄉(xiāng)。但感覺剛瞇了一覺就被驚醒了,聽聽耳邊沒有聲音,夜又黑又沉。
突然她的肚子疼了一下,原來是肚子疼把她“驚醒”了。
她睡不著了,肚子每隔幾分鐘就疼一下,不是很痛,就像一種提醒,提醒她別睡了。
她猛然想到,是不是孩子要出來?提前出來?
想到這里她一陣興奮,含著好奇的興奮,就像要看一場熱鬧,歷時九個多月的懷孕就要有結果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