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梅聽見廚房鍋蓋很響地哐啷,知道婆婆出來做早飯了。
這一聲哐啷好像激怒了她的孩子,他突然一踹,她覺得突然被什么一揪,第一次開始承受不住的疼。
接著,那種疼就纏身了,無論她坐起來,還是躺下去,都躲不掉。
她慌了。
爬下地,摸到門,這期間又疼了幾次,她幾乎攤在門口,她驚恐地對婆婆說:“我肚子疼……媽……要生了吧”?
婆婆聽見了,但就是不立即回頭,烏漆漆的后腦勺梗著仇恨。
當(dāng)她終于轉(zhuǎn)過那張陰沉老臉時,掃了紅梅一眼,冷冰冰地扔下一句:“沒那么快??!現(xiàn)在就生還便宜你了呢”。
說完轉(zhuǎn)回臉不再理她。
紅梅又扛過一陣疼痛后,請求婆婆:“叫聞立回來吧,帶我去醫(yī)院”。
婆婆置若罔聞,手下乒乓又是一頓響。
紅梅等不來回答,只得回到床邊,那一陣陣撕心裂肺使她床都爬不上去了。
婆婆終于開始安排,她打發(fā)大伯哥說:“到‘小荒地’把你老嬸娘接來,就說聞立媳婦要生了,請她來接生”。
大伯哥說:“這事得告訴聞立”。
婆婆眼珠子一翻:“他回來她就不疼了?誰也幫不上忙,回來干啥”?
大伯哥還是不放心,說:“再不,找車去醫(yī)院吧,萬一有啥閃失咋辦”?
婆婆壓低聲音:“上醫(yī)院得多少錢?那樣聞立又不能交伙食費了,正好是二鬼借口。
不用去醫(yī)院,她年齡小,不會出意外的。以前女人誰不是在家生?我生你們五個哪次也沒去醫(yī)院,她咋就那么嬌氣”?
大伯哥噔噔出去了,去三十里外一個叫小荒地的村子,找一個接生婆。
紅梅扒著床邊,在一次疼痛間隙爬上了床。
她屋電風(fēng)扇的桿上有個小鐘,她不時的盯著它,時間一秒一秒,過得咋那么慢?
可是痛,卻一波一波間隔變短。
她滿肚子撫摸,肚皮之內(nèi),就是她的孩子,孩子啊,請你輕一點,好不好?
他是留戀還是急迫?像個瓜要離開藤,活生生撕扯那肉做的牽連。
她陷入一陣幻覺里,是什么聲音在耳邊飄來飄去?
它輕盈地撞擊著發(fā)出細(xì)裊之音,她努力睜開眼睛,她看見那串風(fēng)鈴在輕擺。
那淡紫色的一串輕霧在她眼前一會兒模糊一會兒清晰,她盯著風(fēng)鈴,一會兒坐起來,一會兒躺下去,一會兒跪著,一會兒爬著。
風(fēng)鈴看不清了,也聽不見了,只有一個模糊的影子在無聲的輕搖。
在章紅梅痛不欲生的折騰時,在一個村里,一戶人家的院里,好多人出出進(jìn)進(jìn)。
窗前臨時搭個鍋臺,連續(xù)安了三口大鐵鍋,一米長的爐筒子斜著伸向菜園,像三門禮炮的煙囪,正往外飄煙,煙飄到晴空里,變成輕云。
鍋上蒸汽滔滔,香味陣陣,在院里盤旋,幫忙的女人們歡聲笑語,跑腿的男人們扛回桌椅板凳。
木楞子院門上貼著大紅喜字,里間屋的窗外貼著大紅喜字,提示那屋是新房。
這是村里最尋常的婚慶場面,這是這家第一次辦這么大的喜事,這家的兒子是今天的主角,今天他結(jié)婚。
他是一個農(nóng)村青年老師,他叫林森,還有一個別人都不知道的名字,叫布萊克。
人們對他說:“今天你啥也不用干,大家都為你服務(wù),你當(dāng)好新郎就行”。
他就聽話的坐在他的房間里,從早晨起來就坐著,坐在方桌前,背對著門,面向一面墻。
那面墻還有畫軸掛過的痕跡,此刻,端正地貼著大紅喜字。
屋里沒有別人,都在外面為他服務(wù),炕上鋪著一條對折起來的新棉被,喜慶的大花朵閃著光澤,他將在那上面與新娘“坐?!?。
他面前整齊地放著他的結(jié)婚禮服,一套藏藍(lán)色西裝,上面端正地擺著一朵紅花,紅花下寫著“新郎”,禮服旁邊折疊著兩個東西:寬寬的一條紅綢,寬寬的一條綠綢。
賀喜來賓陸續(xù)進(jìn)院,像觀眾入場。
有一伙人一股腦進(jìn)來的,為首的說:“看看這家伙今天當(dāng)新郎什么樣”?
旁人閃開道路,議論說:“他學(xué)校同事來了”。
二十多個同事進(jìn)了新房,圍在他身邊,這個搬過他的肩膀說:“哎呦喂,這發(fā)型多精神啊,你們瞅瞅,卷毛派上用場啦”;
那個拿過他的新郎花在他胸前比試。
他像個木偶木訥地任大家擺布,有人打趣說:“當(dāng)新郎官樂傻了”。
婚禮總指揮“大撈忙”把同事們請到鄰居家待席。
院里又進(jìn)一個人,母親見了熱情地招呼說:“大恒來啦,你媳婦呢”?
大恒愉快地說:“小飛要生了,在家來不了啦,我全權(quán)代表,大林呢”?
母親說:“在屋里”。
他聽見大恒在他身后站下了,他沒有回頭。
大恒和他一起沉默,過了一會兒,拍拍他的肩膀,小聲說:“她調(diào)走了,不在臥龍了。
咱們哥們這么多年,你的心事我都懂,別想了,以后踏實的過日子吧”。
他沒有任何反應(yīng)。
母親走進(jìn)來,她拿起那套西裝,說:“換上衣服吧,該接新娘去了”。
他緩緩站起身,脫下舊衣,穿上西裝褲子,母親在身后把上衣披上,他穿上了上衣。
母親轉(zhuǎn)到他面前給他系扣子,一粒粒地系,低頭系到最后一粒時簌簌滾下淚珠。
她含辛茹苦養(yǎng)大的兒子,今天結(jié)婚了,她百感交集,不知是高興還是難過。
母親拿起那條綠綢,套在他的左衣袖,用別針固定??;又拿起那條紅綢,套在右衣袖,用別針固定住。
他一個胳膊紅,一個胳膊綠,他很鮮艷。
最后戴上那朵新郎花,就像畫龍點睛,他變成了瀟灑帥氣的新郎。
他被簇?fù)碇有履锶チ恕?p> 此時章紅梅還在炕上滾爬,她渾身濕透,滿臉是水,汗水和淚水分不清,頭發(fā)一縷縷貼在臉上,嘴唇咬破了,血跡點點,指甲蓋摳破了,依然抓撓著。
但她頂多吭哧幾聲,沉默地與什么較勁。
她的屋門終于開了,響起幾個人的腳步聲。
婆婆的粗嗓門:“你老嬸娘來了,人家正插秧呢,從地里放下活就來了”。
這個時候的章紅梅已經(jīng)沒有什么可挑剔的了,不管是誰都是她的救命稻草,她虛弱地叫聲“老嬸娘”。
老嬸娘是和婆婆相仿的老太婆,又高又瘦,滿臉蒼黑,摸她肚子的手,更黑,像鳥爪,指甲縫里塞滿了黑泥垢。
老嬸娘各處碰了碰,就像見多識廣的專家無需磨嘰,很快站直身,權(quán)威地判斷:“早呢”!
婆婆對老嬸娘說:“咱們那就別在這守著了,到那屋坐著吧,吃口早飯,折騰的大家都沒吃飯呢”。
兩老太婆到那屋吃飯聊天去了。
任她一個人在苦海無邊的汪洋里掙扎。她被駭浪卷挾著要覆沒了。
時間在疼痛中過去了幾個世紀(jì),她近乎昏迷,已神智不清。
門哐的開了,一股風(fēng)沖進(jìn)來,跟進(jìn)來一個遙遠(yuǎn)縹緲的聲音“我回來啦”!
這是誰的聲音?又在做夢,是夢!她沒有回應(yīng)。
但她感覺到手被抓了起來,緊緊地捏著,她睜開滾燙的眼皮,一張臉慢慢清晰,是聞立,他也滿頭汗水。
她使勁地反摳他的手,反彈之力告訴她,他真回來了。
聞立急促的聲音和急促的呼吸一道出來,他說:“一大早我就心神不寧,就坐貨車頭回來了,媳婦兒,我陪你,不怕,你忍不住就打我吧”!
她一只手緊緊地?fù)钢劻⒌氖?,她不孤單了,一秒一秒地盼?p> 她的疼突然變了感覺,是骨頭開裂的疼,像是從未開啟過的兩扇門澀澀地在開啟。
她本能地清醒了,那一時刻來了!
她想起書上那句話,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運到腹部,把一輩子的元氣都用在了肚子上,呼氣時帶出一聲低吼,那股氣把她的孩子送了出來。
送出生命之門,送到了這個世界。
她,沒用接生婆,自己把孩子生了出來。
他一出世就嘹亮地哭,她的肚子神奇的不痛了,疲憊不堪,說不出話。
但她不忘扭過臉看那個小鐘,正好是十點四十五分。
她的孩子搶在閏月之前來了!
婆婆和接生婆聽見聲音才沖進(jìn)來,煞有介事地弄了些后邊的事。
“看看你的兒子”,不知誰把一個小小的人兒抱著放在她枕邊,那個小人兒包在一條舊毯子里,穿著暗舊的紅斜襟夾襖,像是穿在一只小貓身上。
他的小腦袋比聞立拳頭大點,頭發(fā)又黑又密,紅蘿卜似的小臉浮腫著,閉著眼睛蹙著眉頭,他哭幾聲就睡著了,她側(cè)臉看著他,九個多月朝夕相處卻從未謀面的兒子,與她同生共死一番共戰(zhàn),她們終于見面了。
他好瘦!
對不起,孩子!媽媽沒有給你足夠的營養(yǎng),每天陪媽媽那么累,別怕!把你帶到世間,我用一生保護(hù)你!
她好像完成了一場馬拉松,終于到終點了,她勝利了,她太累了,眼神漸漸發(fā)呆,頭一歪,也睡了。
十點五十八分,這個良日吉時,噼里啪啦一陣鞭炮聲響徹晴空,硝煙在藍(lán)天中畫出一條條云霧,在布萊克家門口,新娘唐老鴨“下轎”了。
她一身大紅盛裝從面包車上走下來,頭上顫悠著繁茂的絹花,臉上涂擦一層鋼镚厚的脂粉,今天的她笑容最燦爛。
布萊克立在“轎”前,他等著唐老鴨走到他身邊,鞭炮的碎屑在他們頭上像下了場紅雨,他們肩并肩,在紅塵紛飛中走向他們的新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