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炮如她所愿,不被攆了。
她放心大膽地回了趟娘家,進門就拾掇她的東西,當準備離家時,家里人知道她“又嫁了”。
她自豪地對娘家嫂子說:“他比我小三歲,又高又帥,有個兒子被老婆領(lǐng)走了,從不來往。
他是鐵路正式工,一個月能掙一千來塊呢,有房子,房子里啥都有,我每天就是做做飯,拾掇一下屋子”。
嫂子嗤笑著說:“別吹牛了,你當大閨女時都沒嫁這么好,現(xiàn)在要啥沒啥,男方條件這么好,憑啥要你”?
大炮不屑與她爭論,夏蟲不可語冰。
她手提肩扛大包小裹離開了那個不受待見的家,心急火燎地回到她的新家。
再踏進家門時,與第一次不同感覺是,這里的一草一木她都倍感珍惜,她是主人啦!
她熱火朝天地準備迎接過大年,雖然還有一段日子,但這個年不同于以前,是她新生的開門紅。
她充滿熱忱,充滿力量,家里家外井井有條。
但她無論怎么謹慎,聞立對她不罵不開口,開口罵在前。
但她真的不在意,只要不出聲,聞立罵罵就算了,并不打她,她因此感恩戴德。
他就是脾氣不好,人是好人,她深信。
她發(fā)現(xiàn)近幾天聞立發(fā)脾氣的同時,似乎還有憂愁,她不敢問。
一天晚歸,他酩酊大醉,斜躺在炕上,黏膩著眼皮,對站在門口的她硬著舌頭說:“你知道我今天為啥喝酒嗎?”
大炮心里說:你喝酒還有原因嗎?
她沒敢隨便接茬,好脾氣地笑著,像個母親寬容一個驢脾氣的孩子。
“我們工區(qū)撤了!說撤就撤,從接到通知到撤離不到三天,……今天,就今天,人員和機器都拉走了。合拼到縣里大工區(qū)了,你說我心情能好嗎”?
說到這里,眼角擠出一串眼淚,翻身仰面躺著,兩只手各抹了一把眼睛,搓了搓手,要把手上的淚水擦干。
他無人傾訴,無人傾聽,對著大炮這個活物第一次說這么多。
他帶著鼻音繼續(xù):“工區(qū)暫時留下一個人看院子,我留下了。我TMD就不走!
……整個工區(qū)就剩我自己了。我還給誰當工長????哈哈,我成了光桿司令”。
她不懂他說的話,但知道大墻外面那個工區(qū),曾經(jīng)熱鬧喧嘩的一群人上班下班,撤點了,只剩聞立了。
聞立歪過頭問她:“你也走唄”?
她感覺到聞立語氣里的留戀,她感動極了,用她的時候到了,她堅定地說:“我不走,你去哪我跟哪”。
聞立對這句話很受用,他此時需要人陪伴。
那一夜,她得到了皇帝臨幸似的,受寵若驚。
第二天,聞立用摩托車帶著她去了工區(qū)。
工區(qū)一副人走樓空的寂寥。
一樓辦公室墻上的鏡框都摘走了,留下一塊塊痕跡,開門就是電機間,滿登登的機器都用卡車運走了,玻璃碎了好多塊,寒風(fēng)灌進來,呼呼地像交響曲。
聞立站在空蕩蕩的院落中,對面是他人去樓空的家,腳下是他人去樓空的單位。
他感覺到從未有過的孤獨。
工區(qū)有現(xiàn)成的廚房,餐具,還有剩下的白菜,她動手在那里做了頓飯,他倆吃完了也沒走。
晚上就住樓下宿舍,她發(fā)現(xiàn)這里不錯,像個別墅。
她樂觀地規(guī)劃著:“院里空地那么大,來年春天咱們種菜,吃不完我拿集上賣。再養(yǎng)群雞鴨鵝,肉蛋吃不完我也拿集上賣”。
這是她描繪的美好藍圖,熬過這個冬季,一切都可以在春天實現(xiàn)。
不出幾天,聞立又醉歸,進門就罵,她嚇得不敢出大氣兒,聽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他罵得好奇怪。
“都是什么朋友?我還沒死,就怕我賴帳!
用我的時候像孫子,我沒用了,轉(zhuǎn)頭就變臉!”
原來,他在罵別人,原來,他欠債。
第二天早晨,日上三竿,聞立還在炕上蒙頭大睡,對于他來說,無所謂上班時間,他成了看屋的,什么時候到工區(qū),自己說了算。
這時,從鐵大門上越進來一個男人,突然出現(xiàn)在房門口,把呂大炮嚇一跳。
那人中等個頭,一張短方臉習(xí)慣性地掛著笑意。
他輕車熟路地進了小屋,只聽來人說:“聞哥你想想辦法,我要過年了,我要進貨,手頭太緊。
你不全給我,哪怕給一部分。你這個屋子裝修的錢你還沒還我呢,多少年了?
后來你又結(jié)婚,我啥也沒說借你兩萬。
平時你手頭緊,到我那里拿錢隨便,這么多年,我不夠意思嗎?”
只聽聞立說:“小李子,你和我算賬是不是?
那我們就好好算算!
這么多年,你從工區(qū)拿的好處少嗎?你為啥借給我錢你心里有數(shù),我也有數(shù),我不傻!我還你錢,那些東西咋算”?
“聞哥,話不能這么說,錢歸錢,物歸物,欠債還錢,天經(jīng)地義”。
“行了!別說了!我明白了,不就欠你錢嗎?還你!以后咱們也不處了。
但我現(xiàn)在沒錢,我得攢夠了吧?你讓我搶銀行去嗎?我坐牢時,你們一分也得不到了”。
這無賴邏輯也是沒誰了。
小李子罵咧咧走了。
除了找上門的,還有打電話的,都是催債。
個人債務(wù)可以搪塞,銀行還有他的貸款,這個債躲不過去。
他像熱鍋上的螞蟻,多年來的透支,揮霍,在此刻匯聚一起,四面楚歌逼他還錢。
他蔫了,那么霸王似的一個人,像個無助的孩子,不罵人了,看她的眼神也溫柔和了。
呂大炮心里油然而生一股勇氣,我要讓你看看,我不是來享福的,你有難,我陪你東山再起。
她把他的債梳理一遍后,說:“靠工資,猴年馬月也還不清,債主又催得緊,咱們干點啥吧,掙點錢還債快”。
可是,干啥都要付出辛苦,錢不會從天而降。
呂大炮說起自己吃過的苦,當做驕傲,她說:“咱們這代人,誰不是苦日子熬出來的?吃苦過上的好日子,心里踏實”
聞立也不禁回憶起他的苦,他說:“你那點苦算啥?我十五歲就到車站裝卸。
你知道裝卸是啥意思嗎?
裝,是裝車,裝滿火車廂;
卸,是卸載,把火車廂卸空。
兩種活都是體力活,正長身體的我面對小山般高的石頭子,一鍬鍬收,一點點啃,干完一車皮才塊八毛錢,拿到錢就給我媽”。
他沒往下說,后來他當兵了,工作了,能掙錢了,就膨脹了。
而多年來他對生活的褻玩,工區(qū)撤離之后,所有的債都找到他頭上。
欠人的債,欠生活的債,不是不報時候未到,他該還債了。
呂大炮提醒他干點啥,他的心活了,一旦活起來,就心急要吃熱豆腐,恨不得一下子掙回好多錢,甩給債主們,他又會挽回面子。
他是樂觀派,沒有什么能輕易打倒他,他是個實干家,說干就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