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海軍右?guī)鬆I內(nèi),一位席地而坐的軍士抓了塊粗布在擦著槍尖;他見自己的都頭走遠,趕忙向旁邊同袍罵了一句:
“狗肏的,按理說昨日就該發(fā)餉了;可眼瞅著今日過半,上頭半點動靜也沒有,這算個怎么回事?!?p> 他身旁的軍士,剛剛向抽出的橫刀上哈了口氣,正要用袖口拭一拭刀刃;聽得這么一問,先張望了下四周,見別無他人才小聲回道:
“我聽說,今歲的夏稅征地又是十分困難;節(jié)帥沒錢,如何能怎么發(fā)軍俸給我們......”
這個話剛剛到一半,便被那擦槍的軍士打斷了,他急地將手中粗布一撕兩半,“說破了大天,那也不是理由;往日里就是少了我們一個銅子也不行,更別說現(xiàn)今一文錢都看不見!”
“你們二人,在嘀咕些什么!”都頭突然幽靈般地出現(xiàn)在那兩位軍士身后,把他們驚了一身冷汗;但官長并未追究兩位下屬動搖軍心的言語,一反常態(tài)地解釋道:
“我聽說,軍中的餉錢,都被節(jié)帥撥給了龍驤軍!”
..................
這樣的竊竊私語,幾乎發(fā)生在左廂大營的每個角落;就連隨著一虞候入營的楊復(fù)敬,都見到了不少。
此番景象令他放緩了腳步,并若有所思;而引路的虞候卻突然折返,催促這位遠比他大的左廂之主莫要停留、直往中軍大帳;楊復(fù)敬不以為忤,收回了目光跟了上去。
“把這殺才拖出帳外,斬了!”
楊復(fù)敬離帥帳還有近二十步,就遠遠地聽見了秦武兕的怒斥聲;那話音尚響在耳畔回蕩之際,兩個甲士已押著一人出帳。
被押之人遠遠就瞄到了楊復(fù)敬,瞳孔瞬間瞪大,而后趕忙低下頭,掩飾自己短暫的失神;楊復(fù)敬心中大駭,面上卻像個沒事人似的,不緊不慢地踱入帳內(nèi)。
他半個身子尚在帳外,一道不善的聲音已經(jīng)撲面而來,“自楊都長歸順節(jié)帥以來,你主動到我這營中,還是頭一遭罷!”其中“歸順”兩個字咬地甚重,擺明就是要揭楊復(fù)敬這個降將的短。
楊復(fù)敬松了口氣,他剛剛見自己派出的細作又死一人,還以為陷害秦彥彰的事情泄露;但見秦武兕這番反應(yīng),其心中的一塊石頭反而落了地;于是反將一軍:
“秦軍主有時間惦記末將那些陳麻爛谷之事,不妨多想想如何平息軍中無餉的怒火?!?p> “楊復(fù)敬,你要討?zhàn)A自己去便是,”秦武兕并未再做口舌之爭,將佩刀刀鞘往地上一磕,喝了一聲:“本將還有更要緊的事,送客!”
像是沒聽到這句“逐客令”一般,楊復(fù)敬在原地訴起了苦來:
“前些日子,節(jié)帥要從我這調(diào)一批甲胄,準(zhǔn)備撥給那小衙內(nèi);形勢比人強啊,我還能如何,只得照辦?!?p> “不過我那前去龍驤軍大營交接的軍吏,卻聽得了一個消息,一個關(guān)于令郎......”
說話的工夫,楊復(fù)敬已被架出帳外,聲音戛然而止;但秦武兕卻猝然色變,急忙喝令衛(wèi)士,將他再請入帳內(nèi)。
“快說,我兒現(xiàn)狀如何!”秦武兕屏退左右后,立即追問。
楊復(fù)敬不緊不慢,撣了撣袖子上被握出的泥印,而后才回道:“彥彰賢侄,已然被那劉陟害了性命!”
“不...不可能!”秦武兕已經(jīng)有了最壞的打算,但聽此消息,還是亂了陣腳;他一邊接連搖頭,一邊癡癡地說著:“剛剛回報那人,說劉陟只是留彥彰多住二三日......”
把握了言語上的主動之后,楊復(fù)敬又逼問一句:“那他可親眼目睹彥彰賢侄,就算賢侄被那劉陟打罵一頓,在營頭遠遠的露個臉總可以罷;總不能那劉陟,只是讓下屬傳了句話?!?p> “更何況,彥彰賢侄一向與那劉陟不睦!”
秦彥彰并沒有回話,但他心里清楚得很,自己兒子跟劉陟可不僅僅是不睦,而是勢同水火!想到此處,他臉上的神色進一步暗淡。
“若是末將猜的不錯,剛剛被斬首的那人,就是奉命前去龍驤軍尋人的罷?”
一聽這話,登時秦武兕怒不可遏,他直接抽出佩刀,狠狠扎入地面兩三尺,“若無他和另一人的攛掇,我決計不會派彥彰去龍驤軍!”
“如此說來,這倆人應(yīng)是別人的細作,害死了賢侄?”明知事情原委的楊復(fù)敬來了招欲擒故縱,竟假意替劉陟開托。
秦武兕雙手死死攥著刀柄,雙目赤紅咬緊牙關(guān),喘著粗氣地從牙縫中擠出了兩個字——“劉陟”。
既已禍水東引,楊復(fù)敬又開始煽風(fēng)點火:“這劉陟不但害了彥彰賢侄,我也對其深惡痛絕;節(jié)帥先前因他要走我五百副甲胄也就罷了,如今又因龍驤軍克扣我軍軍餉?!?p> “是可忍,孰不可忍!”
臉上的兇戾漸漸散去,秦武兕恢復(fù)了些許理智,抬頭問道:“你也覺得這軍餉,是挪給了龍驤軍用?!?p> 楊復(fù)敬并未做正面回答,而是反問了一句:“秦軍主可想想,上次發(fā)餉是什么日子。”
“每月都是十三、十四兩日,六月自然也不例外?!?p> “是極,可六月十五卻有一樁大事——龍驤軍演武;此次演武,彼軍可謂聲勢雄壯,令行禁止,不僅節(jié)帥贊不絕口,就連末將也嘖嘖稱奇。”
“節(jié)帥定是看龍驤軍可堪一用,才要削減我們的軍餉,甚至、廢棄我們這牙外軍!”
這句話就如同火星一般,瞬間點燃了秦武兕這個炸藥桶;盛怒之下的他抬腿就是一腳,將靠在一旁的刀鞘生生踩斷,低吼道:
“劉隱小兒,我隨你南征北戰(zhàn),平盧琚、迎薛王,敗曾袞、斬劉潼;立下赫赫戰(zhàn)功,身被刀箭創(chuàng)口十余處。如今,你居然要卸磨殺驢!”
聽到這聲“劉隱小兒”,楊復(fù)敬就知道這離間計已施成;他即刻用袖子遮住泛著喜色的面龐,鄭重地向秦彥彰施了個叉手禮:
“軍主,末將明白唇亡齒寒的道理,如今若是再任人魚肉,我牙外軍再無翻身的機會;右?guī)?,愿受軍主調(diào)遣!”
楊復(fù)敬為表忠心,不但把軍主前的姓氏去了,還徑直跪了一膝下去,以釋前嫌。
秦武兕一面扶起楊復(fù)敬,一面向外發(fā)令:“來人,立即傳都虞侯、都教練使、各軍都指揮使來我?guī)ぶ校挥懈疫t疑者,格殺勿論!”
“軍主,若攻龍驤軍大營,楊某愿為先鋒!”
如此殷勤的楊復(fù)敬反而讓秦武兕心生疑竇,他婉拒道:“劉隱手中尚有六千衙內(nèi)軍,不但甲堅兵利、驍勇善戰(zhàn),更兼那蘇章勇不可當(dāng);楊都長圍好南海,莫讓衙內(nèi)軍突出;就是大功一件?!?p> 這自然正中楊復(fù)敬下懷,他隨即低頭應(yīng)命,嘴角不禁勾出一個奸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