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從哪來,也不記得記憶之前發(fā)生過的任何事情。
很長一段時間里,他一直覺得自己是什么東西成精了。
他不知道自己該以什么為生,看到河邊的牛吃草,他也吃草,雖然他覺得不是很好吃,但竟然就依靠著這對他們這一族來說根本不能算作食物的東西撐過了漫長的歲月。
就算是現(xiàn)在的他,新鮮的、帶著露水的草葉依舊是他閑暇時的零食。
不記得吃了多少年的草,他被兩團黑漆漆的氣體帶走了。
那時候他才知道,他根本就不是人類或者是從來不對他說話的牛,他是妖族的一員,是某個大領(lǐng)主僅剩的子嗣。他被找回來,承繼一份責任與身份。
他想回到往昔,但已經(jīng)沒有可能了。
領(lǐng)主之間的競爭極其血腥慘烈,在外還有獵妖工會的步步緊逼,他被迫放棄了曾經(jīng)自由散漫的天性,逼著自己去學習如何做好一個領(lǐng)主,如何保護自己以及自己的子民。
他很累,但他別無選擇。
漫長的時間里,他讓自己在廝殺和鮮血中麻木,忘記自己曾經(jīng)經(jīng)歷一段多么輕松的歲月,忘記自己曾經(jīng)是怎樣的干凈純粹。
有時候他會在天色將明的時分坐在山頂,默默地看著朝陽升起,燦爛的云霞涂滿天空,陽光撫過河流、平原與人家,最后落在他的身上。
他會想,我為什么要這樣呢?
他想逃,他不想背負這些,人類的鮮血是比河畔青草更美味的食物,但他不快樂。
可他逃不掉。
如果他逃了,領(lǐng)土內(nèi)的其他妖魂就會因為失去領(lǐng)主的庇護而遭到其他領(lǐng)主以及獵妖工會的圍殺。
他告訴自己,這是你來的地方。你無路可逃。
在無人看到的地方痛哭,在眾妖魂之前強大無匹,他漸漸不知道哪個是真實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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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他成為了妖族眾領(lǐng)主的主人,他自稱妖皇,雖然沒人應和,但也無人反對。
因為反對的,不是被他吞沒,就是被獵妖工會捉走。
他成了孤獨的王者,一個人盤桓在妖族巨大的地宮之中。
或笑或哭都不會有人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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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分裂的人往往會更欣賞一個單純的人。
就像影子渴望著見到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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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第一次見到寧懷煙,是一個雨天。
穿著白袍子的女孩坐在樹梢上躲雨,他本來想直接殺了這個毫無防備的法師,卻聽見她的聲音:“別躲了,我知道你在那里?!陛p松愉悅,好像絲毫不覺得害怕。
看起來單純?nèi)崛醯呐ⅲ膶嵙Τ隽撕芏嗳说牧舷搿?p> 他覺得有趣,放聲問她:“你就這么在這兒坐著?”
“不想回家,在這坐著又怎么啦。”她懶洋洋地靠在了樹干上,白色的兜帽向后滑落,露出她如同雨中杏花一樣嬌嫩美好的臉頰。
看起來,也就二十歲出頭。
“我可沒聽說獵妖工會什么時候出了你這么個年輕的法師?!碑吘故撬镜姆纻湫乃歼€是會有的,“你是什么人?”
女孩笑了,漂亮的眼睛彎成月牙,隔著重重雨幕映進他的眼睛:“我?我就是平平無奇的法術(shù)小天才,姓寧名懷煙是也。有沒有被我的大名嚇到?”
“……”他想,要么真是個傻子,要么就是被保護過度了,變成了傻子。
“你呢,你又是誰啊?!睕]得到回應,她倒也不惱,慢悠悠地哼起了小曲,曲調(diào)清冷婉轉(zhuǎn),在這微寒初春的雨中顯得有些凄冷。
他想了想,總感覺直接報出身份會嚇到這個小白癡,陰差陽錯道:“我叫荼殤。”
“你這名字怪怪的。”女孩停下了哼唱,皺著眉毛說。
“是嗎?我還覺得你的名字更奇怪呢?!彼F(xiàn)出人形,輕飄飄地落在她身后的一棵樹上,看著女孩百無聊賴晃動的雙腿。
“我的名字一點也不奇怪好嗎?!泵麨閷帒褵煹呐⒆绷?,目光搜索著聲音的來源,“我哥哥叫懷鶴,我叫懷煙,多好聽的名字啊?!?p> “是是是,是挺好聽的?!彼笱艿卣f。
這個女孩看起來呆萌,但是感覺卻非一般的敏銳。
他起初在空氣中游蕩,聲音縹緲不定,她根本就沒在意他到底在哪。恰恰一站立,她就意識到了,轉(zhuǎn)而搜尋他的位置。
“我找到你了!”
他還在嘀咕,女孩就突然出現(xiàn)在他身前,一個飛撲將他撲倒。
他完全沒有預料到,一個趔趄后跌,差點從樹上跌落下去。
女孩用巧勁壓著他,竟讓他一時之間掙扎不得,又羞又惱地扭過了頭。
他在妖魂中間叱咤風云幾百年,今天卻在一個乳臭未干的人類女孩手里吃了這么大個虧。
“你長得這么好看?”女孩震驚地伸手去摸他的臉,“哇,你皮膚好好,摸起來涼涼的,你平時用什么擦臉啊?”
“……放肆!”
他回過神來,趕緊將女孩子推開,沒想到女孩被他這一推失去了著力點,直接向樹下跌落。
那一瞬間,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想的,竟然起身就往下飛撲,試圖抓住她飛快滑落的衣角。
但她真的不是吃素的,轉(zhuǎn)瞬之間,她已經(jīng)施法讓自己漂浮了起來,而他則始料未及跌在地上,散成一團黑煙。
寧懷煙重新站回樹梢上,樂不可支:“你怎么還跳下去救我啊,不是知道我是法師嗎?!?p> 他狼狽地現(xiàn)形,一時竟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她。
“你和我想象中的妖魂差別還挺大?!睂帒褵熜Σ[瞇地說,“我還以為你發(fā)現(xiàn)我之后就會把我殺了?!?p> 他沉默,不是不想回答,而是不知道怎么回答。
“既然你這么好心,那我也給你一個小提示吧?!迸⒌纳碛百咳幌В曇魠s還清晰明朗,“我哥哥他們最近會過來找妖皇,你要是不跟他一家的就跑遠點兒,別被他們波及了。我看你雖然有人形,但身上妖力波動弱得很,估計也就是個幸運的菜鳥吧,被他們逮住的話你一定會死的?!?p> “……”竟然被一個小法師小瞧了啊。
他沉默地看向天空,雨水紛紛揚揚,帶來春天的氣息。
春天的氣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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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你說那個妖皇怎么是個膽小鬼啊,我哥哥他們把這座森林翻了個底兒掉,竟然連影子也沒摸到。嫂嫂氣壞了,怪會長的消息不準確,哥哥有些氣餒,到底沒說什么。”
寧懷煙依舊是坐在樹上,咔擦咔擦地啃著蘋果,口齒不清地念叨個沒完。也不管他是不是在聽。
他只覺得好笑。
他并不怕他們過來挑釁,獵妖工會想要遏制妖魂在人類社會的滲透或許很易,但要想殺滅他,幾乎是不可能的。
但一種莫名其妙的擔憂讓他不想這么早地與工會的精銳力量正面對峙。
所以他跑了。
就當放了自己幾天假,他跑到了海邊,看了幾天的海浪。
“你就不怕妖皇就躲在旁邊聽你說話嗎?!彼嫘囊核?p> “這有什么好怕的,大不了一條命?!彼龑⑹掷锏牧硪粋€蘋果往后一拋,“給你一個,挺甜的?!?p> 他伸手接住,蘋果還帶著點女孩手心的余溫,果皮是可愛的粉色。
“你要是真心請我吃東西,不如讓我咬你一口?!彼⒅鴮帒褵煹谋秤?,陰森森地說。
“那可不行?!睂帒褵熀芸斓鼗卮?,“我怕我會一不小心把你炸飛?!?p> “哈?”他感覺很好笑,“你還挺有信心。”
“嗯?!彼乐炖锏墓?,大言不慚道。
“……”他一時不知道怎么回應她的厚臉皮。
“好啦,今天的任務完成了!”寧懷煙將手里的蘋果核往樹下一丟,站了起來,“回去寫報告了?!?p> “任務?”他的疑心頓起。難道是來監(jiān)視他?他的腦海里飛快轉(zhuǎn)過千百種念頭,卻被她的回答給噎了回去:“是啊,我今天接了個委托,早就完成了,但我不想回去得太早,正好跑來找你說說話?!?p> “你怎么會想到和我聊天?”在女孩消失的前一瞬間,他出聲詢問。
寧懷煙回頭看他,明凈透亮的目光像是能直接望進他的心里:“因為有時候,妖魂的心會比人的心還純粹。是不是?”
他像是遭了雷擊,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許久。
許久,他舉起手里的蘋果,咬了一口。
明明是甘甜微酸的口感,他卻落了滿臉的淚。
風回北雪
只要我在今天之內(nèi)更新了,就不算斷更。(?????????) 這是一段往事,荼殤的往事,他和寧懷煙的往事。 天若有情天亦老,月若無恨月長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