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監(jiān)視

　　十月四日是中秋節(jié)，父親原本是打算四號之后再回去工作，但不盡如人意的是因為工作父親四號當(dāng)天要離開。于是，母親決定三號晚上一家人好好聚一餐。

　　三號難得是個晴天，陽光強(qiáng)烈但并不曬，或許是錯覺天黑的比往常都要晚。海鷗一家出門的時候太陽半掛在海的另一端，海面被陽光染得波光粼粼，像極了碎成一片一片的鏡子。

　　去的那家餐館離他們家屬院有十幾分鐘的腳程，走到餐廳的時候太陽落得只剩下了一角，橙黃色的光將整條瀝青路染上了顏色。現(xiàn)在還不到飯點，餐館大廳里有些空蕩蕩的，只有角落坐了一桌的人。

　　這家餐館是海鷗一家出去聚餐必定會去的餐館，海鷗從小吃到大。餐館里的人顯然已經(jīng)認(rèn)識了海鷗一家人，還笑著問海鷗父親什么時候回來的。

　　父親點了幾個之前常吃的菜便將菜單合上還給了服務(wù)員，又起身把每個人面前的杯子添滿水。往海鷗杯子里倒水時，一朵茉莉花從壺嘴里流了出來，在杯子里打了個旋?；蛟S是在水里泡了太久，花瓣在水中舒展著——顫顫巍巍地似乎想要離開花梗。

　　海鷗端起杯子抿了口水，有些燙但并不是燙到不能喝。

　　一家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氣氛還算輕松，但聊著聊著話題就側(cè)重到海鷗的學(xué)習(xí)上去了。母親語重心長地說：“我問過你們老師了，國慶假后你們不是要月考了嗎，好好把握開學(xué)以來第一次考試知道嗎？”

　　父親有些不贊同打斷母親，道：“別給孩子太大壓力，我在家這兩天除了昨天我讓海鷗出去逛，你見小鷗哪一天出去了，整天悶在屋子里面身體都要被悶壞了……”

　　母親?視著父親，并不理會他的話，自顧自囑咐海鷗。

　　海鷗沉默地坐著，望著面前的杯子發(fā)呆，忽的感覺舌頭發(fā)木。

　　水太燙了，海鷗心想。

　　海鷗覺得自己不僅舌頭是木的，整個口腔都是木的，一頓飯下來食不知味。她看著母親的嘴一張一合卻聽不到一點聲音。

　　母親是為她好嗎？

　　母親是為她好。

　　吃完飯回家的途中母親遇到了一個老朋友，便讓父親同海鷗先回家。聚少離多使得父親對海鷗的情況不是很了解，回家途中父女倆之間氣氛有種說不出的尷尬。走到樓下的時候，父親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對海鷗說：“小鷗，你還記得你小時候嗎？”

　　海鷗腳步一頓，問道：“什么？”

　　樓道里裝得是聲控?zé)?，由于年代久遠(yuǎn)聲控?zé)粢l(fā)出很大的響聲才會亮起。樓道黑乎乎的，海鷗叫了幾聲燈才亮起，昏暗的燈光并沒有照亮多少地方。

　　“你還記得你小時候很怕二樓的電表盒嗎？”父親說。

　　電表盒被嵌在二樓的墻壁里——一閃一閃的亮著紅光，在海鷗小時候二樓沒有安裝聲控?zé)?，再加上一閃一閃紅色的燈光，那時海鷗一直堅信電表盒里住了一只紅眼怪物，總是哭鬧著不敢一個人上下樓。

　　恰好父女二人走到了一樓至二樓的拐角處，海鷗喊了幾聲，二樓的聲控?zé)粢廊粵]亮。聽了父親的話海鷗的思緒似乎回到了兒時，過了好一會兒才說話，“記得?！?p>　　海鷗抬腳走向二樓昏暗的樓梯間，墻壁里電表盒的紅光快速的閃爍著。

　　海鷗沒有停下腳步，留下一句：“但我早就不怕了?！?p>　　兒時的她，將紅光視為怪物會感到害怕；而現(xiàn)在的她，曾被她認(rèn)為是怪物眼睛的紅光甚至能照亮她要走的路。

　　回到家后父親從臥室里拿出一盒包裝精美的月餅，說：“原本是想著明天咱們一家三口吃的……”

　　后面的話父親沒說出口，但海鷗知道——明天父親要離開。

　　“今天明明是個大晴天，怎么會沒月亮呢？”父親看著窗外的天空喃喃自語。

　　海鷗順著父親的視線看過去，只有幾顆星星發(fā)著微弱的光，低頭看了眼手機(jī)上的天氣預(yù)報：

　　10月3日周二晴

　　10月4日周三陰

　　“爸，你明天幾點走？”

　　父親回過神，玩笑般說：“很早，你睡醒的時候我估計都要到地方了。”

　　后來母親回來了，一家人圍坐在客廳的桌子旁吃著月餅。而父親悵然若失地盯著窗外，海鷗知道父親是在找月亮，中秋節(jié)無法陪在家人身旁，倘若今晚有月亮那便當(dāng)做是中秋節(jié)了。

　　那晚海鷗睡的時候父親依然在收拾行李，海鷗想去幫忙父親擺擺手讓她快去睡覺。海鷗醒的時候看了眼手機(jī)不到五點，她重新閉上眼睛但并沒有睡。海鷗屏息凝神聽著屋外的動靜，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外面?zhèn)鱽砦蓍T被打開的響聲，隨后傳來行李箱輪子在地板上摩擦發(fā)出的聲響。

　　腳步聲在房門外來回走動，過了會兒隨著一聲“咔噠”客廳的燈被打開，燈光透過門縫照了進(jìn)來。海鷗撐起身子半靠著墻壁坐了起來，看著房門下面那道縫透出的光，有個人站在了海鷗門前，影子割破了那道光一動不動。

　　對方?jīng)]有任何動作，僅僅只是站在海鷗的門前，過了很久才抬腳離開。

　　是父親，海鷗心想。

　　窗外的光線越來越亮，海鷗保持著那個姿勢一動未動。最終，隨著房門外傳來大門被關(guān)上的聲響宣告著父親的離開，海鷗輕輕說了聲：“一路平安?！?p>　　這是對父親說的，只是父親不知道。

　　—

　　今天是中秋節(jié)，但在海鷗看來這與平常并沒有什么區(qū)別，雖然母親并沒有要求海鷗要像往常一樣按照表上進(jìn)行，但海鷗仍待在臥室里寫著每科的課外習(xí)題。母親雖未說什么，但通過她的表情可以看出她對海鷗這樣很滿意。

　　傍晚，窗外天色黯淡，樓下的路燈已經(jīng)亮起，廚房里傳來母親炒菜的聲音?！靶→t，你去樓下幫媽媽買瓶醋，家里醋沒了?！蹦赣H的聲音夾雜著炒菜聲從廚房里傳了出來。

　　“知道了。”

　　海鷗下到二樓的時候試著喊了一聲，沒想到竟然有燈亮了起來——是盞新裝上去聲控?zé)?，明亮的白色燈光與其他樓層昏暗的黃色燈光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海鷗心中快速閃過了一個想法——是父親。

　　買完醋回來的路上海鷗一直在糾結(jié)要不要同父親發(fā)話，對話框中的文字刪了又刪，她嘆了一口氣放下手機(jī)，忽的發(fā)現(xiàn)四周發(fā)現(xiàn)很亮，于是她抬起頭看到了空中懸掛著的一輪圓月。

　　海鷗舉起手機(jī)對著月亮，明明肉眼看上去很清晰的月亮在手機(jī)上縮成一個小小的點，即使放大后也很模糊，但她依舊拍了一張照片給父親發(fā)了過去。

　　最后刪刪減減發(fā)了句話：爸，今晚月亮很圓、很亮。

　　父親沒有回復(fù)，海鷗將手機(jī)息屏放進(jìn)了口袋，又抬頭看著月亮。

　　月亮很亮，燈光也很亮。

　　海鷗今晚又寫了張便簽放進(jìn)了那本書里，便簽上只有短短一句話：陰天也可以有月亮。

　　—

　　夜里海鷗睡得不是很好，她做了許多光怪陸離的夢。她夢到自己小時候被父親扛在肩頭在海邊玩耍，父親指著頭頂盤旋的海鷗告訴自己的女兒：“它們跟你的名字一樣，也是海鷗?！?p>　　“那我是一只鳥嗎？”海鷗稚嫩的聲音響起。

　　父親笑著說：“也可這么想，給你取名為海鷗是希望你能自由自在的生活。”

　　“像它們一樣？”海鷗問。

　　“像它們一樣。”父親回答。

　　夢境并不是連續(xù)的，而是碎片式的。

　　她夢到父親對她講：“你可以脆弱，可以流淚。”

　　又夢到自己因為害怕二樓紅色的燈光找母親哭訴，母親只是面無表情的看著她說：“你是女孩子，應(yīng)該堅強(qiáng)，你不能哭，不能脆弱?！?p>　　后來母親不顧她的哭訴，強(qiáng)行讓她一個人上下樓。

　　再后來呢，她不記得了。

　　母親與父親的話像兩個極端，將她拉扯。于是海鷗不再流淚，不再脆弱，她也不畏懼那紅色的燈光。鄰居笑著向母親稱贊海鷗的獨立，母親則謙虛的來回客套。

　　夢境場景又忽地切換，她夢到自己初中回家時發(fā)現(xiàn)自己的日記本敞開躺在客廳的沙發(fā)上，母親聽到關(guān)門聲有些慌張的從廚房跑了出來。

　　“為什么要看我的日記？”

　　日記本就那樣被隨意的放在沙發(fā)上，將海鷗的心事毫無保留的暴露出來。

　　“我只是想更了解你?！蹦赣H嘴一張一合的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想了解我就不尊重我的隱私了嗎？”

　　很奇怪，那一刻海鷗心中沒有憤怒，更多的只是無奈。

　　“我是你媽，我們之間要什么秘密，再說你一個小孩子需要什么隱私呢？”

　　從那之后海鷗不再寫日記，但母親并沒有收斂。海鷗愈發(fā)沉默看著母親的舉動。

　　太過沉浸夢境，海鷗今天醒的異常艱難，眼皮沉重的幾乎要睜不開，好不容易從床上起來發(fā)覺頭也昏昏沉沉的，伸手摸了一下額頭發(fā)現(xiàn)有點燙。洗漱完后看著鏡中自己臉上不正常的紅暈，海鷗嘆了口氣，在客廳茶幾的抽屜找到一盒布洛芬看了看說明書，扣出一片就著水吞了下去。

　　海鷗坐在餐桌邊的椅子上，沒開燈黑乎乎的一片，只能看出個模糊的身影來，母親走出房門被嚇了一跳，“怎么起這么早啊，燈也不打開?！?p>　　“睡不著就起來了。”海鷗的聲音有些沙啞。

　　母親沒有發(fā)現(xiàn)海鷗的異樣，打開餐廳的燈后徑直走向廚房。吃過飯后海鷗再次確認(rèn)沒有少帶東西后就出門了，不同與室內(nèi)看著的陰沉，走出樓道后才發(fā)現(xiàn)半個太陽就掛在天邊，今天是個晴天。

　　海鷗到教室的時候班里已經(jīng)坐了一小半的人，李文博竟然也在其中。海鷗坐到位置上還沒說話，李文博直接道：“你怎么了，生病了嗎？”

　　海鷗朝對方笑了笑說：“沒事，有點發(fā)燒，吃過藥了。”說完包也沒收拾便趴在了桌子上。

　　郭子陽進(jìn)教室的時候便看到李文博一臉緊張的看著趴在桌子上的海鷗，“怎么了？”郭子陽小聲地問。

　　“好像發(fā)燒了?！崩钗牟┩瑯有÷暤卣f，“這樣子不知道還能不能考試?！?p>　　連著兩天的考試，海鷗的體溫退了又升反反復(fù)復(fù)，連班主任都看出了海鷗身體不舒服，過來問海鷗要不要請假，海鷗擺擺手拒絕了。

　　考完試那天是周五，大多數(shù)同學(xué)認(rèn)定學(xué)校剛放過國慶假期這個周末肯定不會再讓休息了，但令人驚訝的是學(xué)校竟然給了周末兩天假，整個學(xué)校都沸騰了。

　　“你想啊，咱們從周日放假放了四天，來學(xué)又考了兩天試，考試那兩天又跟玩的一樣，再放兩天假，四舍五入國慶放了八天??！”李文博興奮地說。

　　同學(xué)大都和李文博一樣的想法，連老師布置周末作業(yè)都沒人抱怨。相較于其他人的興奮，海鷗則將注意力集中在手里已經(jīng)修改過答案的試卷，因為生病，海鷗這次發(fā)揮的不是很好，錯題數(shù)量比往常的都要多。

　　李文博看到海鷗沉默的盯著卷子，出聲安慰道：“沒事兒啊，這次你生病沒發(fā)揮好而已?！?p>　　海鷗朝李博文笑了笑。是沒事，但不知道母親會怎么想。

　　—

　　月考成績出來的很快，周一的時候成績表已經(jīng)被打印出來了，正如海鷗所想的，相較于平時她考得不是很好——第六名。李文博看到海鷗的名次，笑著說：“不錯啊，生病還能考第六，要不生病不就是第一了?！?p>　　海鷗沉默地看著自己的名次，她突然有些害怕回家，害怕看到母親。海鷗不知道自己一上午是如何度過的，離放學(xué)時間越近海鷗心中就更加焦慮。

　　江河似乎是看出了海鷗的焦慮，有些擔(dān)憂地問道：“海鷗，你還好嗎？”

　　似乎是被江河的話驚醒，海鷗點點頭又搖搖頭。在放學(xué)回家的路上，海鷗腦海中不斷閃過母親知道她的成績后的各種情況。頭頂成群結(jié)隊飛過的海鷗的叫聲將她從幻想中拉出。

　　吃飯的時候母親果然問到了成績，海鷗頓了很久才說：“第六……”

　　母親以為自己聽錯了，重復(fù)一遍問道：“第六？”

　　海鷗點點頭沒再說什么。餐桌上陷入安靜，母親沒再開口詢問，海鷗也低頭不語。只是在吃完飯收拾碗筷時，母親說了句：“沒事。”

　　真的沒事嗎？

　　海鷗想。

　　沒人知道。

　　接下來的幾天里母親對她一如往常，海鷗總覺得這是暴風(fēng)雨前的寧靜。她忽得想起了幾天前在海邊看到的沿著海岸徘徊的海鷗——要變天了嗎？

　　—

　　陰晴不定的天氣，上一秒還是晴空萬里，下一秒便下起了瓢潑大雨。越臨近中午放學(xué)雨勢越大，教學(xué)樓像極了孤島，而周圍圍繞著汪洋的大海。

　　海鷗在抽屜里發(fā)現(xiàn)了上次忘記帶走的雨傘，今天恰好能用上。

　　即便有雨傘，海鷗回到家里的時候衣服也濕了大半，只因風(fēng)刮得太大，將雨水全部吹了進(jìn)來。

　　到家時母親已經(jīng)做好了午飯，海鷗將濕淋淋的雨傘放在樓道里以免弄濕家里的地板，隨后轉(zhuǎn)身走進(jìn)房間換衣服。干燥的布料貼著皮膚讓海鷗舒了口氣，那種黏在皮膚上濕漉漉的觸感終于消失了。

　　因為窗簾沒有拉開，整個房間昏暗極了，正當(dāng)海鷗打算出去時，眼睛余光瞥到了書正架上亮起的微弱的紅色燈光，她愣住了。

　　海鷗不敢置信地走向書架——是監(jiān)控，攝像頭的方向?qū)χ?jīng)常寫作業(yè)的書桌。房間外傳來母親的呼喚，“小鷗，快來吃飯吧?！?p>　　海鷗渾身僵硬看著監(jiān)控攝像頭，母親呼喚了好幾聲才醒過神。海鷗轉(zhuǎn)身離開房間，關(guān)房門時看著攝像頭的紅光一點一點的被黑暗淹沒，那紅色的燈光像極了她兒時看到的怪物的眼睛。

　　紅眼怪物住進(jìn)了她的房間。

　　吃飯時母親和海鷗兩人誰都沒有提起監(jiān)控的事，表面上依舊融洽的吃了頓午飯。

　　也就一個中午的時間——雨停了，除了地面續(xù)起的水坑，那場雨沒有任何存在的痕跡。

　　海鷗下午去學(xué)校的時候李文博明顯感受到了她的心情不是很好，問海鷗是不是有什么煩心事，海鷗笑意勉強(qiáng)搖了搖頭。

　　李博文覺得海鷗今天很反常，反常到明明是一個聽話好學(xué)生的海鷗竟然要早退，看著傍晚放學(xué)鈴響起后就收拾書包的海鷗，李文博問了句：“你要逃晚自習(xí)嗎？”

　　收拾東西的手頓了一下，隨即點了點頭。

　　“放心，老師要是來檢查了我?guī)湍愦蜓谧o(hù)?！?p>　　海鷗背起書包站了起來，朝李文博笑了一下，輕輕說了句謝謝。

　　天空灰蒙蒙的，海鷗隨著放學(xué)的高一學(xué)生出了校門，在門口停了會兒最終朝海的方向走了過去。到海邊的時候天沒有完全變暗，還能看清海的輪廓，沙灘上空蕩蕩的，風(fēng)帶著細(xì)碎的沙子顆粒吹向海鷗。

　　海鷗站在海邊看了很久，風(fēng)吹得她眼眶發(fā)澀，海鷗從未有過像現(xiàn)在這樣的無力感。她想落淚，卻發(fā)現(xiàn)沒有眼淚，她想起自己答應(yīng)過母親不再哭泣，于是她的眼淚都蒸發(fā)了。

　　她是海鷗。

　　她是籠中的海鷗。

　　它是一只被囚禁的鳥。

　　思緒百轉(zhuǎn)千回，她想起父親是在這片海前告訴自己對她名字的祝福——希望她自由自在的長大。

　　可是爸，海鷗一點都不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