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大俠邁著方步走到眾席之前,向大堂上諸多客人拱手作揖,環(huán)視一周,不急不慢的道:“各位市上朋友,承蒙大駕光臨。樓某有言在先,今日召集大家到此,乃是按行規(guī)辦事,請各位先將地頭費繳上?!北娍鸵粫r臉色各異,鴉雀無聲。樓大俠言畢,即命店家取來薄冊,幫忙收錢記賬。
眾客中忽然站起一位清瘦老者,須眉顫抖著道:“樓公子,老夫愚魯,有幾處想不明白,敢請賜教?!睒谴髠b不動聲色的道:“錢五爺有話就講。”那錢五爺清了一下嗓子,定了定神道:“以往召集行會,都是樓無恙大俠親自前來主持,這次以他名義召集,卻遲遲不見他老人家到場,卻是何因?此是其一。依照慣常規(guī)矩,我等每年分春秋兩季上交兩次地頭費即可,今年何以多收一次,此是其二。之前上交的地頭費,皆由我等商家先盤盈虧而后定,多少并無限額,這次遽然毫無商量就在請貼上列明三等,大戶一金,中戶萬錢,小戶三千,是何道理?有此三疑,敢請樓公子給個說法?!?p> 聽了錢五爺之言,歐陽華敏和閔兒方才明白,店家伙計所指的樓大俠,乃是長安城中大名鼎鼎的市井惡霸樓無恙。其人勾結(jié)官府,欺行霸市,坐地收錢,是長安九市中勢力最強的地痞無賴之一,行規(guī)行會多是由他把持。眼前這位所謂樓大俠乃是他的公子,在匈奴內(nèi)地聽到呼延鎮(zhèn)南和祖穆支等人對這位樓公子以大俠相稱,原來不過是抬舉之詞而已。
只見樓公子不慌不忙的道:“錢五爺聽好了。此次行會,家父本當親自前來,但因忙于官府要務,脫不開身,不得已交由孩兒我樓中經(jīng)全權(quán)處置。至于多收一次地頭費和所定錢額,乃是行會臨時決定之事,汝等只管照辦就好,無需多言。”
錢五爺心里有氣,質(zhì)問道:“行會何時決定此事?與會者都是些什么人?有什么因由憑據(jù)?我等若是不清不楚,恕難從命?!北娍椭杏腥烁胶偷溃骸板X五爺說得甚是。行會從來無此慣例,若是開了這個頭,說不定日后就成了規(guī)矩,隨意增加征收錢額。我們大家辛辛苦苦,一年到頭好不容易才掙來一點兒小錢,哪能滿足得了這等時時張開的大胃口!”更有人趁機起哄道:“你們這些行會頭兒莫要欺人太甚,次次橫征暴斂。若是讓我們活不下去,當心我們鬧到官府上去,不會讓你們有好日子過?!?p> 樓公子怒容立現(xiàn),嘿嘿冷笑道:“告到官府上去,哪個會怕你?說話的是誰,有膽的就站出來,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的影子,稱一稱自己有多少斤兩!”跟隨樓公子的兩名青年漢子立即向眾客橫目巡視,想要找出起哄之人。全場瞬間一片肅然,靜得連一根針掉到地上都能聽得見。
錢五爺強抑住心頭怒氣,據(jù)理力陳道:“樓公子暫且息怒,老夫決不是有意冒犯。因為此次收取地頭費,確實有悖常理,我等無非是想弄個清楚明白,也好合計合計?!睒枪涌跉庑U惡的道:“沒有什么好合計的,你們只管先將錢額如數(shù)交上來,日后我樓某自必會給你們解釋清楚。”
一名屠夫模樣的大漢猛地從客座中站起,大聲嚷道:“有什么不能當面說清?非要日后再作分解?依我看,此中必有詐謀,這個地頭費,大伙就不必交了?!?p> 樓公子不認得那名大漢,厲聲喝問道:“你是什么人?姓甚名誰?難道不懂得這里的規(guī)矩么?”那大漢直挺著脖子,毫無懼色,一板一眼的道:“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人稱柳市千刀斬華元,便是老子。樓中經(jīng)小子,你不妨去打聽打聽,可有柳市的人向你樓家交納過地頭費?”
樓公子聽得頸暴青筋,赤目生煙,正想發(fā)作。卻聽得眾客中馬上有人跟著道:“柳市乃是萬子夏萬大俠的地盤,你們樓家也想插手,真是吃著豹子膽了。”那大漢華元身邊也有人插話道:“我們柳市的人從來沒得過你們樓家的一點兒好處。此次你們樓家不分青紅皂白,胡亂給我們發(fā)了請?zhí)?,我們只不過是想來看看熱鬧,捧個場子罷了。你們樓家人若是不待見,我們馬上走人。”
樓公子身后那兩名青年漢子立即湊近前來,與樓公子交頭接耳嘀咕了幾句。樓公子咳嗽一聲,猶豫片刻,斂起怒容,對華元等人道:“柳市的各位朋友千萬不要誤會。此次召集你等前來,實乃事關重大,并非我們樓家想要隔窩取卵,故意亂了規(guī)矩。今日我等在此集會,已經(jīng)知會過萬大俠,事后也當向他老人家更作交待?!?p> 華元道:“萬大俠也知道此次增收地頭費的事么?怎的不見他照會弟兄們?若是要交,我們柳市也應該是交給萬家,而不是交給你們樓家?!贝搜砸怀觯瑬|南角客座馬上有一婦人道:“華兄弟說得甚好。各家有各家的門道,各人有各人的本分,向來是井水不犯河水。我們交門市一直由賈大官人管轄,什么時候要向樓家繳納地頭費了?等得賈大官人夫婦知曉此事,估計會讓你們樓家吃不了兜著走?!苯又钟腥说溃骸拔覀兘坏劳さ娜酥宦爮埣业?,其他人的話都當他是放屁?!背藮|西兩市外,其他各市均有商客與樓家理論起來。
聽到這里,歐陽華敏和閔兒已經(jīng)明白了各方爭執(zhí)的大概。原來長安京城宗強朋黨比周,各依勢力劃分了九市地界,分由不同的流氓無賴團伙霸占,平日里侵孤凌弱,巧取豪奪,敲詐勒索,每年還要定期強行收取地頭費,魚肉商賈,役貨斂財。那萬大俠、賈大官人、張家之流,想必便如那樓無恙一般,都是強占一方的市井惡霸,流氓團伙的頭兒。他們各各坐地為大,自己的地盤當然不容他人置喙,是以這些所謂豪杰商賈才得各恃其主,不服樓家的統(tǒng)制,敢與眼前這位樓公子爭論吵嚷。
樓公子見到場面混亂起來,定知照此下去,其如意算盤便要落空,不得不壓住大堂上眾客的吵鬧,兇霸霸的大聲喝斥道:“什么賈家、張家、萬家,我樓某可不想去管他。今日凡是到了這里的,都得將地頭費如數(shù)繳上,否則休想下得樓去。”雷霆震怒,聲如獅吼,各市眾客聽了,方才稍得安靜,暫且歇下紛爭。
那交門市的婦人冷眼嘲笑道:“你們樓家只會在我們生意人的面前耍威風,算什么本事!有種的你們就去請賈大官人夫婦來,當面向他們叫板。”樓公子負氣罵道:“賈老二和甄二奶算什么鳥東西!難道我們樓家還會怕了他們不成?”那婦人一點也不嘴軟,道:“樓公子,你如此辱罵賈大官人夫婦,恐怕不甚妥當。”原來賈老二和甄二奶便是賈大官人夫婦的行頭渾號。
樓公子如被火上澆油,盛怒難制,大喝道:“有何不妥!就算他們夫婦在這里,我樓某照樣敢罵。他奶奶個熊球!”話音剛落,忽聽得樓梯下腳步聲響,有人走上樓來。尚未見人,已先聞其聲,但聽見一個女子氣憤憤的叫道:“樓家的人看來是越來越?jīng)]教養(yǎng)了。我們夫婦從未得罪過你們樓家,今日為何要恁般侮辱我們夫妻二人?就算你們樓家門高勢大,這整個長安京城也還不全是你們樓家的,想要獨吞九市,可沒那么容易。大官人,咱們可不能再忍氣吞聲,任憑他們樓家如意包辦,指手劃腳了。”接著聽得一個男子沉悶地干咳兩聲,卻不見答話。
樓公子聞狀,不由得微微一驚,大堂眾客也無不動容,翹首向樓梯口處急切張望。更有人興奮起來,議論紛紛。有的道:“是賈家夫婦到了,這回必定有好戲看了。”有的道:“賈家素來不是樓家的對手,估計他們也就在口頭上爭點氣話罷了,哪敢當真與樓家撕破臉皮?我等還是小心本分為是,切莫得罪了樓家,自投火坑。”有的嘟囔道:“怕他個鳥什子事兒。樓家有昆侖劍法,萬家也有昆侖劍法;樓家有皇親國戚撐腰,萬家也有當朝權(quán)貴作臺柱。兩家勢均力敵,若是硬拼起來,還不知到底鹿死誰手哩。諒他樓家也就只能欺負賈家,決不敢拿我們柳市的人怎么樣。”也有的只圖置身事外,奉勸旁人道:“小心駛得萬年船。我等還是安分守己做好自己的營生,莫要去理會這些惡人的爭斗為好?!?p> 眾客七嘴八舌擾擾攘攘之時,己見一男一女上到樓面來。男的身型矮小,長得歪瓜略棗,年近六旬,卻依然精神抖擻。女的高出他一頭,生得還算標致,已過中年,風韻猶存。樓公子見到他們二人,訕著臉皮招呼道:“賈大官人、甄二奶屈尊駕臨,小子樓中經(jīng)這廂有禮了。”話雖謙遜,卻不上前去施禮迎接。賈氏夫婦也不搭話,大大咧咧的走進大堂來,向堂上眾客拱手一揖,對樓公子及其隨從二人卻視而不見。
樓公子顯出猶豫之色,按兵不動。甄二奶對賈老二道:“大官人,方才有只惡狗在此辱罵你我二人,如今卻不知跑到哪兒去了。看來惡狗還要比人強,知道羞恥害怕,躲閃走開。”賈老二語中帶刺的道:“娘子,剛才明明是樓公子在說話,你不要聽成了狗叫,讓人誤以為是我們有意貶損樓家?!闭缍糖纹さ牡溃骸斑@可怪不得我,聽聲音就跟一個沒長舌頭的狗兒一般。樓公子,你不妨張嘴給大家瞧瞧,看看是否長了舌頭?”堂上眾客聽了,無不哄堂大笑。
樓公子掛不住臉面,不客氣的回敬道:“二位是來商量事情還是找茬?我樓某定當悉數(shù)奉陪?!辟Z老二背著手繞樓公子打量了一圈,呵呵笑道:“小子口氣蠻大的嘛。老夫一大把年紀了,過的橋比你走的路還多,你奉陪得起么?今且問你,方才錢五爺所問的事兒你都向大伙交待清楚了么?”原來樓上眾人先前的爭執(zhí)吵嚷,賈氏夫婦已在樓下全聽了去。
樓公子抵賴不過,鐵青著臉應道:“該交待的已經(jīng)說得明白,不該交待的也就沒有必要解釋?!辟Z老二陰氣煞然道:“樓家什么時候變得恁地蠻橫囂張了?三十年前你父親起家之時,靠著我們數(shù)家扶持方才得以立足。后來順風順水做得大了,貪得無厭起來,占去了東西兩市,九市的半壁江山,已歸你家所有,行規(guī)公道,也大部分讓與你家主持,難道還不知滿足么?今日開始把手伸到別家的鍋里了,對眾位兄弟屢屢相欺,口出惡言,莫非是想獨霸九市么?老夫且問你,增收地頭費是你父親的主意,還是你的主意?”
樓公子的臉上白一陣紅一陣,面色極為難看,強蠻爭辯道:“不管是誰的主意,既然行規(guī)公道現(xiàn)歸我家主持,今日定收錢額之事就是合情合理之舉,輪不到你來插手過問,指指點點?!毖韵轮?,已是針鋒相對,要踢賈家出局。
樓家畢竟聲名在外,勢力太大,賈老二不得不有所顧忌,不愿直接去與樓公子頂撞,轉(zhuǎn)向大堂眾客,朗聲道:“各位市上朋友,今日增收地頭費之事確實不符合常規(guī)。以樓大俠一貫的作法和威望,當不至臨時做出此等荒誕乖謬的事情來。老夫聽到后甚感蹊蹺,親自前來察看,覺得其中必定大有文章。大伙兒暫時先不要繳交錢額,待老夫去向樓無恙大俠問明原因,討教清楚詳情,再給眾位一個交待?!北娍妄R聲響應,贊同道:“合當如此?!?p> 樓公子見到群情洶洶,知道若是對付不了這位賈大官人,勢必要給他攪散場子,當下向身邊的隨從使了個眼色。兩名跟隨前來的青年男子立馬拔劍在手,大步跨出,將樓上大堂的去路擋住。賈老二不動聲色的問道:“樓中經(jīng),你們想要怎樣?”樓公子目露兇光,惡狠狠的道:“賈無財,賈老二,你想去向家父討要說法,須得先問問我們?nèi)舜鸩淮饝??!?p> 賈老二眼見對方用意不善,怒從心起,丑臉生威,斥責道:“老夫做事一向自來自去,豎子亦敢擋道么?”樓公子咬牙切齒的怪聲道:“無論是誰,今日須得繳了地頭費,才能走出這間酒樓,包括你賈無財夫妻二人?!?p> 賈老二陡然縱聲大笑,道:“果然不出所料,你們樓家原來連我這個老夫也想一口吃掉。老夫自小干的就是這刀頭喋血的生計,若要動手,難道還會怕了你們?nèi)龡l芻狗不成?”甄二奶眉頭一鎖,杏目圓睜,唰的從衣裙之內(nèi)抽出兩把飛天長剪,嬌聲喝斥道:“敢在太歲頭上動土,真是活得不耐煩了!今日老娘若不好好的修理修理你們?nèi)齻€狗屁渾球,讓你們長點見識,你們哪里還知天高地厚?!?p> 樓公子對賈氏夫婦輕蔑地哼了一聲,不再答話,抽出腰間佩劍即向其二人徑劈過去。甄二奶一個箭步擋在丈夫身前,揮舞雙剪招架住樓公子的來劍。大堂眾客見到樓、賈兩家說不上幾句就動起手來,膽小的被嚇得遠遠避開,縮做了一團;膽大的也只管靜坐觀望,不敢輕舉妄動,生怕一不小心會招來橫禍。
店家和伙計對眼前這種爭地奪利、打殺斗狠的事情顯然已經(jīng)司空見慣,既不敢也不好出面阻攔。而且好像情知出面調(diào)解也是無用,干脆快步躲回到大堂里間,探著腦袋靜觀變化,暗地里盤算事后該找誰來賠償被打砸損壞的家什具物。對店家而言,這才是至關緊要之事,就一般常理而論,當然最好是拿輸了的一方是問。
樓公子和甄二奶一出手就斗得眼花繚亂,不可開交。大堂中只聽得清脆的兵刃相交之聲,叮噹乒乓響個不停。樓公子年輕氣盛,身強力壯,一把昆侖劍使得虎虎生威。甄二奶雖是一介女流,兩把長剪卻招數(shù)離奇,分合有度,絲毫不讓。
旁觀眾人屏息注視,大氣也不敢透一口。在普通人眼里,樓公子看起來更是殺氣騰騰,銳不可擋,但在歐陽華敏看來,樓公子的昆侖劍法只是花樣好看,并不算高明。靜觀十數(shù)個回合之后,便知甄二奶的武功家數(shù)要比樓公子更為見長,只要給她瞧準時機痛下殺著,樓公子必定落敗無疑。
待雙方斗到酣處,果然見到甄二奶左手長剪悠然張開,剎那間牢牢夾住樓公子刺來的長劍,右手持剪猛然向?qū)Ψ轿談Φ挠冶叟湎氯?。樓公子用力抽不回長劍,眼看再不松手避讓,右臂非被長剪劈斷不可,只得棄劍后退。甄二奶順勢跟上猛起一腳,迅將樓公子結(jié)結(jié)實實的踢翻在樓板上,手起剪落,直抵其喉,喝問道:“樓家小子,這回知道老娘的厲害了么?”
大堂眾客中登時有人嘲笑起來:“樓大俠雖然武功蓋世,卻生了個不中用的膿胞兒子,真是出人意料?!薄斑@叫多行不義必遭報應??磥硭麄儤羌业耐K究要敗在樓中經(jīng)這小子的手上。樓大俠作古之后,咱們可就不必再買他們樓家的面子了?!薄皹谴髠b處心積慮爭奪地盤,可知他再好的江山到頭來還是要拱手送人?此刻他若是在場,多半要被氣死!”“今日敢情是教我等吃了個定心丸,往后無需太過懼怕他們樓家?!绷械哪莻€華元更是幸災樂禍,大聲調(diào)侃道:“憑這點兒本事也想來我們柳市占便宜,連豬圈里的大笨豬都要給笑死了。樓公子,你家若是要收我們柳市的地頭費,我們拿豬尿泡頂數(shù)成不成?”諸多膽子大的人附和著冷言譏諷,調(diào)笑取樂。
樓公子躺在樓板上掙扎不得,早已羞愧得面紅耳赤,無地自容。甄二奶雖然惱恨他辱罵自己夫婦,但只是想殺殺他的威風,教訓教訓他而已,并非真要與樓家結(jié)下梁子。聽見旁觀之人挖苦取笑樓家,知道自己已經(jīng)掙回了面子,不想做得太過分,也就不再與樓公子計較,收回抵住他咽喉的長剪來。
樓公子神情麻木的慢慢直起上半身,萎頓地坐在樓板上不發(fā)一言。甄二奶以為他已經(jīng)服輸,便將奪下的長劍遞還給他,并躬下身去想拉他起來。樓公子默然接過長劍,冷不防猛地一劍刺向甄二奶的中腹要害。此舉大出甄二奶所料,她來不及閃避,唉喲一聲,已被長劍穿腹透背而過。
事發(fā)突然,場上眾人無不大吃一驚,實在想不到樓公子會使出此等卑鄙下流的手段,一瞬間皆未能反應過來。只聽得甄二奶說了一聲:“你這廝好生歹毒!”便見其俯身仆倒在血泊之中。賈老二痛聲呼喊,飛身撲了過去,想要趕緊將甄二奶救起。
樓公子翻身一躍站定,面容恐怖,神色猙獰,羞怒未已,舉劍又朝甄二奶的后背當心刺落。此劍下去,非得取了她的性命不可。賈老二怒極,大喝一聲:“大膽狂徒!趕快住手!”猿臂長身,快如閃電,左手勁去擒拿樓公子的劍柄,右手食中二指直截其人雙目。
樓公子急忙收劍躲讓,賈老二迅捷揮拳跟上,當胸擊向樓公子要害。其出手招數(shù)太快,樓公子一下子應接不過來,手忙腳亂,連忙沖著兩名隨從大聲叫道:“施明、吳光,你們還不快點拿下賈老二,傻愣愣的站著做甚!”兩名正擋住大堂出路的青年男子應聲飛身躍至,手中長劍分頭徑直刺向賈老二的兩肋后腰。
賈老二聽辨兩名青年男子的劍風之聲,似知其二人不是一般庸手,匆忙丟開樓公子,狀似猿猴彈身反轉(zhuǎn),避過來劍鋒芒強奪兩名青年男子手上的兵刃。兩名青年男子早有防備,不等賈老二撲到,已迅速變換劍招,改取賈老二的邊路下盤。賈老二尚未觸及其二人劍柄,兩邊袍袖已被各各削下了一大片。樓公子跟著從后挺劍急刺,趁機猛下殺著,勢欲取賈老二的性命。
賈老二剎那間被對方三柄利刃罩住了前后左右各路,有如甕中之鱉,砧上之肉,處境岌岌可危。他不得已棄下傷重垂危的甄二奶不顧,反手從腰身背后騰地抄出一雙鐵簡,瞪著被激紅的雙眼惡聲罵道:“你們樓家吃了狗屎,喪盡天良。今日老夫豁出去了?!痹捖曃绰?,已接住對方三人的劍招廝殺開來。
歐陽華敏放眼細看,發(fā)覺賈老二的武功其實不弱,適才想是因為怒火攻心,把握不住神智,才被對方削中袍袖。一旦全力以赴,登時大顯神威,手中鐵簡嫻熟揮舞,招數(shù)凌厲,只身獨斗樓公子三人竟絲毫不落下風,難怪他也能成為長安九市之一霸。
樓公子使的雖是天下一流的昆侖劍法,奈何只懂其形不得其神,本是精湛招式,經(jīng)他使將出來立顯稀松平常。完全不似賈老二手中的鐵簡那般,既有勁力,又巧妙絕倫,想要恁般就能恁般,想打哪里就打哪里,左右連環(huán)相***得對方實難招架得住。
樓公子連連退讓,幾無還手之力。幸虧另兩名青年男子的劍術甚是高強,對賈老二一個勁的圍攻截殺,拖住他不放,以三打一,兩方這才頑強保持成均勢。然而四人絞著相斗了六七十個回合,卻仍未能分出勝負來。
賈老二牽掛妻子的傷勢,怒恨在心,一味強攻,銳意分開兩名青年男子,專挫樓公子,想要盡快將他拿下,以報傷妻之仇。但見他越斗越像瘋牛暴怒發(fā)狠,力大無窮,左沖右突,上劈下打,使出渾身解數(shù),看似完全不顧章法,幾近于性命相搏。樓公子三人合力亦難耐他何,不得已暫且游走鏖戰(zhàn),先纏住對方消耗其體力,再伺機將之置于死地。
雙方各顯神通,縱高伏低,四處騰挪跳躍,相斗了差不多半個時辰,從席前打到席間,從堂里打到堂外,損壞酒家具物無數(shù)。所到之處眾客如驚鴻趨避,奔走雜沓,無人敢靠近半步。
甄二奶躺在樓板上已經(jīng)奄奄一息,卻一直無人愿意上前去理會她。想來他們這些市上無賴行頭平日里頤指氣使,魚肉商賈,欺行霸市慣了,作惡定然不少,令眾客吃盡苦頭,難以讓人對他們有憐憫同情之心。今日賈家雖然強為眾客出頭,說到底也是為著賈家自身的利益之爭,眾客對此無不心知肚明,自然也就樂得觀看熱鬧,懶得管他們是死是活了。
閔兒看不過眼,越群而前,走到甄二奶的身邊將她扶起,半拖半架的攙她進到大堂隔壁的一間無人廂房。然后解開她的衣裙,替她擦干凈身上的血跡,檢視傷口情狀,幸好差著一點兒沒傷到致命筋脈,還能有救。當下從懷里取出一些日常所備的金槍藥給她擦上,接著又另取內(nèi)創(chuàng)傷藥喂她服下,才細心的替她包扎好傷口。
甄二奶感激的打量著閔兒,從喉根深處擠出話來,聲如螻蟻蚊蠅哀鳴,謝道:“姑娘相救之恩,我賈家必定涌泉相報。敢問姑娘如何稱呼?屬哪家埠頭?”閔兒道:“我不是市面上營生的人,也不指望賈家的關照。只因偶然來此,適好碰見你們打斗,覺得你心腸不壞卻給那樓公子出手暗算,又無人理會,實在看不下去,這才將你帶到此間暫避一避。”
甄二奶道:“我賈家從不欠人情,更何況是救命之恩。還請姑娘留下姓名來?!遍h兒道:“不必了。你好好在這里面呆著,就當我什么都沒做。我讓店家進來照看你?!闭f著,將甄二奶平放躺好,到廂房外面去找店家。剛好一名伙計就跟在廂房門外,聽了閔兒的吩咐,當即進來幫忙照料甄氏。
閔兒見到甄二奶已經(jīng)性命無礙,便自先離開廂房,回到歐陽華敏的身邊來。歐陽華敏正目不轉(zhuǎn)睛的盯著賈老二和樓公子三人堂上堂下、堂里堂外打斗不休,見閔兒回來也不招呼。閔兒覺得奇怪,與他打趣道:“歐陽哥哥,你拿別人拼命當戲看哩?!?p> 歐陽華敏輕輕噓了一聲,指了一指場上正在舞劍逞強使狠的兩名青年男子,詭秘的對閔兒道:“你好生看著此兩人的劍法,甚是古怪。”閔兒依言留神觀望,卻看不出其中有什么異常門道。
歐陽華敏湊近她的耳邊低聲道:“此兩人的招式套路分明是刀法,卻拿來使在劍上,總讓人覺得好生眼熟。”閔兒繼續(xù)凝神細瞧,過得一會兒,忽然驚喜的道:“我算是看明白了,他們二人使的好像是大漠明月刀法。只是他們把戳字訣當成了刺字訣,將砍字訣換作了劈字訣,再融理字訣到削字訣中。若是拿他們手中的長劍當作胡人彎刀來看,應該與烏海四兄弟所使的刀法一般無異。”
歐陽華敏贊許道:“我也是如此判斷。閔兒,你的記性真好,僅與烏海四兄弟交過一回手,就能將對方的刀法套路記得這般清楚,難怪甘師叔夸獎你是一塊習武的好料子?!遍h兒心里樂滋滋的道:“我當然是要記清楚了,誰叫他們想要拿宰羊彎刀來架在咱們的脖子上呢?!睔W陽華敏道:“此兩人懂得大漠明月刀法,而且還能將它嫻熟的運用到長劍上,可見其對胡人這種刀法的造詣必定非同小可。既然他們精通胡人的武功,想來與匈奴人多半脫不了干系,其來頭估計會大有文章。”閔兒道:“那樓公子本就與匈奴人勾搭牽連,莫非這兩名青年男子也與烏海四兄弟等匈奴人有干系?”歐陽華敏道:“極有可能,但眼下還不能肯定,且看清楚些再說。”
原來閔兒將甄二奶救走后,賈老二放心了一大半,頓時抖擻精神,重振威風,出手拆招,張馳有度,陣腳穩(wěn)牢,尋隙進擊,不再似先前那般使蠻斗狠,搏命冒險。對方三人見賈老二愈戰(zhàn)愈勇,越斗越強,少了諸多破綻,多了精準刁鉆的招法路數(shù),一時半會更不可能將他拿下。兩名青年男子作速變換了劍法,使出似刀非刀、似劍非劍、離奇怪異的套路來,不想?yún)s被歐陽華敏和閔兒看破了其中玄機。
賈老二既然能做一方的行頭老大,自必有其過人之處,力敵三人,全無懼色,對方使出車輪戰(zhàn)法,也難奈他分毫。四人打斗了整整一個時辰,不知不覺天已黑將下來,店家掌燈燃燭,四人仍舊酣戰(zhàn)不休。堂上眾客有人想走,卻又不敢離開,也無人敢愿上前助戰(zhàn),盡皆在一旁味同嚼蠟的觀望著,只盼賈老二能夠快些取勝,好省去此次增收的地頭費。
歐陽華敏對場上四人的招式手法已經(jīng)看得爛透于胸,確信兩名青年男子使的必是大漠明月刀法無疑,便與閔兒交換了一個眼神,對她道:“你呆在暗處不要亂動,我且上前出手會一會他們。”閔兒聽從吩咐,叮囑道:“你可要小心些兒?!睔W陽華敏道:“以這四人的武功家數(shù),我一人應該能夠應付得了?!毖援?,越眾而出,一躍而起,輕輕巧巧的落在四人的打斗場中,向四人拱手勸道:“兩家不要打了,且聽晚輩一言?!?p> 四人正全神貫注地斗得筋疲力盡,發(fā)覺有人突然插手進來,均不禁一怔,紛紛丟架停手,退做兩邊。賈老二和樓公子見到是一位陌生少年,頗感吃驚。那兩名青年男子卻似不懷好意地細細打量著歐陽華敏,看了又看,神情詫愕怪異。
賈老二道:“小兄弟,你有何話說?”歐陽華敏尚未作答,樓公子即道:“小子,你是哪個埠頭的人?膽敢上來胡亂攪和,不要命了是么?”歐陽華敏道:“樓家、賈家都是行市上的頭面之人,增收地頭費一事大可坐下商量,何必往死里相拼?如今樓公子已失手重傷了賈家夫人,占了便宜,理應承讓。不妨且讓賈大官人攜夫人先行回去醫(yī)治,有何糾葛日后再作論處?!彼室鈱枪影邓阏缍陶f成是其失手,給他留足面子,旨在勸止雙方和氣收場。
樓公子叱咤道:“黃毛小子不識好歹,這里哪有你說話的份兒!趕快閃開?!睔W陽華敏不卑不亢的道:“晚輩依理論事,有何不可!”樓公子欺負歐陽華敏年少,立馬舉步想上來攆他出場,那兩名青年男子急忙拖住他,在他的耳邊鼓搗起來。
賈老二待要詢問歐陽華敏的名頭,歐陽華敏提醒他道:“你的夫人命在旦夕,還不快去帶她離開,耽在這里做什么!”賈老二聽出歐陽華敏年紀雖小,氣度卻不小。見其說得在理,加之心里著實掛念妻子,遂丟開樓公子三人,收簡撿起甄二奶遺落在樓板上的雙剪,轉(zhuǎn)身向大堂隔壁的廂房尋去。樓公子三人見狀,不肯放過其人,立要加以阻截,歐陽華敏往前一站,擋在了他們?nèi)嗣媲啊?p> 樓公子火冒三丈,大喝一聲:“你小子真夠有種!”揮劍就向歐陽華敏當頭劈來。歐陽華敏對其武功套路家底已經(jīng)琢磨得一清二楚,也不伸手拔劍擋格,只靈巧一讓,便避過了對方的劍鋒。樓公子見歐陽華敏分明輕視自己,哪里忍得住氣?接二連三使出狠招,砍劈搗刺了三十幾劍,都被歐陽華敏輕易地一一化解。就在轉(zhuǎn)圜之際,賈老二已背負妻子從廂房出來,搶身下樓而去。那兩名青年男子似是擔心樓公子遭遇不測,不敢分身攔截追趕賈氏夫婦。
樓公子劍劍落空,被激怒得暴跳如雷,又驚又氣,顫聲道:“任你武功有多厲害,我就不信收拾不了你這個黃毛小子?!笔种兄畡σ廊贿瓦捅迫说牟粩喑瘹W陽華敏全身上下招呼。歐陽華敏頻頻相讓,見樓公子蠻橫無理,毫不知趣,止不住笑話他道:“你妄稱大俠,卻連替我搔癢的本事都沒有,還敢坐地收錢,實在是太不地道了。依我看,今日收錢之事,不如取消為妙。”
旁觀眾客自歐陽華敏上場勸斗之初,只當他是一個懵懂無知的俠義少年,個個都在替他捏著一把冷汗。隨后聽他所言入情入理,頗能把持分寸,接著又見他徒手對付樓公子輕松自如,似牽羊耍猴一般從容鎮(zhèn)定,這才放下心來,既佩服又好奇的觀望著這個身手不凡的陌生少年。此時聽見他出言為增收地頭費之事打抱不平,頓即群情踴躍,大快人心。
樓公子好像已從兩名青年男子的口中得知歐陽華敏的來頭非同尋常,但直至遲遲奈何不了歐陽華敏,方信對他不可小覷。正感騎虎難下,卻聽見歐陽華敏不僅膽敢奚落自己,還直言阻撓增收地頭費,只道他是九市商賈私下里請來的和事佬,猜測他要么是為染指九市地盤而來,要么是想分羹盤剝商賈之利,不管哪般,都是受錢財驅(qū)使,不出此厥。便收劍住手,審慎的試探道:“我們不收,難道要由你來收么?想不到你小小年紀,就有覬覦九市的大胃口?!?p> 歐陽華敏道:“你可不要誤會了。我既不是那家行頭的跑腿,也不是什么黑心肝、吃白飯的厲害貨色,怎么可能像汝等所為去干那些欺壓百姓、漁肉商賈的勾當?既然行市九分,秩序有規(guī),各方商家做的都是互通有無、公平交易、正大光明之事,若有違禁犯法之人,自有各市令長監(jiān)察處置,何必還要由汝等來收取什么地頭費。”一席話說到堂上眾客的心坎上,霎那一片吁噓哄然。
樓公子狡辯道:“自古商賈不入流。從事此道之人大多奸詐,唯利是圖,連官府都要另置丁冊薄記。令長只管大事,哪有力氣處置閭里街巷各家之間的小節(jié)?我等上承官府體恤民情之需,下治廛里各市風氣之凋敝,日常為眾商賈奔忙,排憂解難,調(diào)停紛爭,平衡利害,扶弱濟困,方才保得九市貨殖流通,營生順暢。收點辛苦錢,有何不妥!若無我等維持,已不知九市會淪落到何等地步?!闭Z出驚人,堂上眾客又是一陣騷動。但他們平常受這些市上的行頭惡霸威逼脅迫得多了,顧著日后生計,無人敢出面挑頭反抗駁斥,更不可能拿身加性命押在眼前這位陌生少年身上下賭注。
歐陽華敏見樓公子將一番歪理說得圓滑順溜,黑白顛倒,是非混淆,知道與他據(jù)理力爭無疑是浪費口舌,便道:“惡人當然自有惡人的道理。今日之事,就權(quán)且由我作個公道?!毖援?,不管樓公子三人是何反應,轉(zhuǎn)身向堂上眾客抱拳道:“眾位市上客官,地頭費今日就不用交了。你們都各自先回家去,這里由我一力擔當。”
堂上眾客無人敢移動半步,反倒盡皆以異樣的目光望著歐陽華敏。有人叫道:“小子,你若是真心為我們好,就先將樓家、賈家、萬家、某某家統(tǒng)統(tǒng)收拾清楚再說?!薄拔覀兘袢栈厝ィ魅账麄冋諛觼硎?,有什么兩樣?”“你小子到底是什么人?有多大能耐?幫的是賈家么?若是與他們一條道上的螞蚱,奉勸你行行好,莫要牽連害苦我們。”眾客牢騷怪話,莫衷一是。
樓公子得意的道:“小子,你好自不量力!以為這些人會聽你的么?今日算給你一個自省的機會,快找個地方將身上的乳臭擦洗干凈再出來混罷。”歐陽華敏心里氣惱,料想不到這些市井流氓的頑瘤痼疾一至如斯,知道僅憑自己之力斷難改變這種局面,暗想:“反正自己也不是沖著增收地頭費之事而來,且先摸清兩名青年男子的身份底細要緊?!蹦枚ㄖ饕?,接過樓公子的話頭道:“你若想笑話我,得先將我打敗才行。哪有屈人之下而敢自大張狂的道理!”
樓公子已知難敵歐陽華敏,又不愿拉下面子,貧嘴道:“我們樓家的本事眾所周知,昆侖劍法天下無敵。我樓某乃念你年少無知,實是想留你一條小命活得長一些,好睜眼看看我們樓家的威風而已。莫要以為我對付不了你?!睔W陽華敏道:“嘴上說來無用,真有本事就繼續(xù)亮出來瞧瞧。你們樓家只不過是在犄角旮旯顯擺罷了。今日即使你們?nèi)艘黄鹕?,也決不是我的對手?!毖韵轮猓潜破葮枪尤朔洸豢?。
樓公子為保住臉面,壯起膽子踏前一步,大聲道:“小子,這可是你自己說的,不是我們有意欺負你?!睔W陽華敏呵呵一笑,全然不當回事的道:“是我自己說的,你們又能怎樣?可夠膽子再來三打一么?一個大言不慚的所謂樓大俠樓公子,再加上一個施明,一個吳光,都是三腳貓抓瞎的模樣兒,諒你們也就只能干些偷偷摸摸的勾當。”語帶雙關,故意去刺激那兩名青年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