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便是杜青山,只見他手執(zhí)一壺一盞,正盤腿坐在關(guān)道當(dāng)中自斟自飲,雖然煢煢一身,卻甚是怡然自得。
歐陽華敏激動不已,心想:“杜青山纏著胡耆堂討要《太公兵法》,追著胡耆堂離開神農(nóng)軒館,必定知曉胡耆堂的下落?!奔此傧埋R上前拜見問候。杜青山聽出是歐陽華敏,既感吃驚,又是高興,關(guān)切道:“乖孫兒,大過年的你不在家中孝敬父母享福,跑到這荒山野嶺上來做什么?莫非是要來陪我老瞎子過年不成?”
歐陽華敏見他張口便提及自己的家人,心頭不由一陣悲痛,幾欲垂淚。但聽他的語氣似乎尚不知道自己的家人已經(jīng)遇害,急欲弄明白那晚他與胡耆堂相斗的后來章節(jié),強(qiáng)忍心中凄苦,裝作輕松答道:“晚輩臨時有事往來京城,適好路過這里。前輩不是一直窮追胡耆堂討要物事么?怎的有閑暇興趣在這里消遣?”
杜青山道:“胡老兒太過狡猾,爺爺我把他跟丟了?!睔W陽華敏有些失望,故意問道:“那晚你們兩人一道離開神農(nóng)軒館時,尚還打得不可開交,后來你怎的卻被他甩了?”杜青山道:“提起那晚的事情,爺爺我就忍不住來氣。胡老兒逃出神農(nóng)軒館后,竟引著爺爺我往深山老林里鉆,把爺爺我弄得暈頭轉(zhuǎn)向,結(jié)果他倒好,趁機(jī)躲了起來,溜走了。爺爺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認(rèn)準(zhǔn)一個方向摸索了整整一夜一日,才得走出山林,孰料卻好已到秭歸城外,撿回一條老命來。”
歐陽華敏聽得仔細(xì),疑道:“照你所說,那晚胡耆堂過后的所作所為,去向何方,你是一點兒都不知道了?”杜青山似覺被問得多余,略顯煩躁道:“我若知道,還能讓他跑掉么?不過任由他胡老兒耍盡心機(jī),也休想逃出爺爺我的手掌心?!睔W陽華敏順著他的話頭刺探道:“可惜之后你便沒有他的音訊了,是么?”
杜青山卻神氣活現(xiàn)道:“非也非也!爺爺我從你家鄉(xiāng)的深山老林逃出來,其實當(dāng)日便找到了他。因爺爺我熟知胡老兒的品性,所以到得秭歸城中,即直奔他喜歡落腳的伎館中覓尋,果然撞著他正與數(shù)名風(fēng)塵女子在飲酒作樂?!睔W陽華敏聞言,差點沒有嘔吐出來,想不到胡耆堂年邁之軀,竟會此等好淫放浪。但能聽到有關(guān)他的消息,仍是驚喜不已,抓緊續(xù)問:“你既能輕易找到他,為何還把他跟丟了?”
杜青山嘆道:“說來話長。爺爺我當(dāng)時急著向他索要被他偷走的物事,他不肯交出來,爺爺我便將他身邊的風(fēng)塵女子悉數(shù)趕跑,向他下手硬搶。他倒是不敢拿爺爺我怎么樣,只管奪門逃走,爺爺我堵不住他,即立馬聽聲追趕。胡老兒在秭歸城中兜了一會兒圈子,發(fā)覺仍躲不開爺爺我,便故伎重演,往城外逃去。但他這回不是潛入荒郊野外,而是展開輕功向城南的大江邊上飛奔。
“爺爺我拼了老命緊隨在后,到了商旅埠頭,遠(yuǎn)遠(yuǎn)聽見他在與一名船家商談前往下游夷陵的價錢,立知他要借水路脫身。其時天色將晚,爺爺我趁他和船家不備,悄悄藏到了他們談妥待發(fā)的船上。等到胡老兒察覺爺爺我也在船上,那船已順流而下數(shù)里之遙。胡老兒情知在大江之上暫時無法棄船更逃,只好在船上與我僵持了兩日。到了夷陵,他作速離船改走陸路。爺爺我緊跟著他下了船,繼續(xù)纏住他不放。但他很快買了一匹良駒增添腳力,爺爺我徒步無法跟上,不得已才又給他走掉了?!?p> 歐陽華敏聽到這里,心想:“難怪家人被害之后自己在秭歸找不到胡耆堂,原來他適好跑到夷陵去了。但他上那兒顯然并非全為擺脫杜青山,而像另有所圖,估計正是為尋勾眉劍法及歐陽大族的其他后人。”為獲知胡耆堂在夷陵的更多訊息,不動聲色向杜青山又問:“隨后你在夷陵還找得著胡老兒么?”
杜青山有些遲疑答道:“應(yīng)該算是找著他了?!睔W陽華敏聽得不甚能解,質(zhì)詢道:“此話怎講?”杜青山隱含不悅抱怨道:“其實用不著爺爺我去找他。胡老兒對爺爺我在夷陵的行蹤始終了如指掌,要見爺爺我完全不費吹灰之力,可他就是不肯現(xiàn)身碰面。爺爺我在城中苦尋他兩日,他過意不去,便雇托一名馬夫找到爺爺我,給爺爺我備好坐騎,要送爺爺我回長安京城。爺爺我問那馬夫有關(guān)胡老兒的去向,那馬夫說胡老兒已先離開夷陵,正在趕回長安京城的途中。爺爺我著即命那馬夫領(lǐng)路,兩人快馬加鞭,欲追上胡老兒。但從夷陵追到臨沮,又從臨沮追到房陵、钖縣、旬陽,仍不得胡老兒的蹤影?!?p> 歐陽華敏深知從秭歸、夷陵等地取陸路至長安京城,不僅途程遙遠(yuǎn),而且多是山道偏僻難行。覺得以胡耆堂和杜青山的交情,胡耆堂為免杜青山四處瞎摸亂跑,雇請馬夫護(hù)送杜青山回京確有可能,但胡耆堂是否真的也回去長安京城,倒很難說。遂提醒杜青山道:“沒準(zhǔn)胡耆堂是借馬夫之口哄騙你返京,他自己則另去別處或根本沒有離開夷陵,你哪能追得著他。”
杜青山苦笑道:“爺爺我原本也持此疑,但沿途問訊,皆有人親眼見到他一路北歸。且所過必經(jīng)要地,他都托人給爺爺我留下口信,讓我安心趕路,可見他對爺爺我莫管是出于歉疚,或是憐憫,多少還有那么一丁點兒體恤之情,不至沿途處處相欺。”
歐陽華敏聽出杜青山雖不無惱責(zé)胡耆堂,但其打心眼里仍當(dāng)胡耆堂是好人一個。顧及他們二人的恩怨非同一般,便沒有馬上揭發(fā)胡耆堂的惡行,只道:“古來人心隔肚皮,他這樣待你究竟有無其他用意,你未必盡知?!倍徘嗌絽s似無所謂道:“爺爺我早剩下賤命一條,他能把爺爺我怎樣?”歐陽華敏道:“你的寶物不是正在他的手上么?他若不想歸還,難保不會生出歹念來?!?p> 杜青山眉頭一皺,斷然道:“此事倒是務(wù)須尋他理論清楚?!睔W陽華敏即著意詰問:“那你為何不速至其家中看個究竟?”杜青山似知他話中有話,辯道:“爺爺我何其不想盡快找到胡老兒?但那馬夫只把爺爺我送到旬水源頭,就急著要趕回去過年,不肯再往前加送半步。爺爺我心想大過年的家人團(tuán)聚乃是人之常情,便沒有強(qiáng)行難為馬夫。待自己摸索著山路走到這里時,聽見遠(yuǎn)近已盡是除歲喜慶之聲,覺得讓胡老兒暫過幾天安穩(wěn)日子又有何妨,遂未遽赴其家中打擾?!?p> 歐陽華敏試探道:“胡老兒若趁年關(guān)舉家遷走了,你還能上哪兒找他?”杜青山似成竹在胸道:“只要他留在世上,就不怕他把窩安到天上去?!睔W陽華敏為弄清他著實有何計較,激將道:“天下之大,你焉知他會在何處落腳?”杜青山卻談定道:“貓兒想要吃腥,定會往有魚兒的地方去。胡老兒既然志在得到勾眉劍譜,就決不肯輕易放棄,必在想盡一切辦法四處查找。爺爺我抓住他這個把柄,當(dāng)不難尋到他?!睔W陽華敏見他仍是泛泛而談,全不出自己先前所斷,克制不住恨恨的道:“那是當(dāng)然。所以你盡可由著他殺人放火,犯下禽獸不如的滔天罪行不管?!?p> 杜青山聽得略顯詫異,問道:“你何出此言?是因胡老兒刺傷了你的父親么?”歐陽華敏難以隱忍,疾言厲色道:“豈止刺傷!分明是圖謀加害!”杜青山默然尋思頃刻,搖頭道:“胡老兒雖因貪念太重行事魯莽,但應(yīng)不至于心狠手辣,要歹毒害人?!睔W陽華敏又氣又悲,憤然道:“你怎知他不會歹毒害人?!你就恁般認(rèn)定他心地善良么!”鄉(xiāng)難家仇已奪口欲出,可終究還是咽了回去。
他想到那日杜青山在神農(nóng)軒館與胡耆堂相斗之時,盡管雙方招數(shù)凌厲,然則不難看得出來,杜青山始終沒有對胡耆堂痛下殺著,胡耆堂對杜青山也不無刻意相讓之嫌,其二人顯然并未因《太公兵法》結(jié)怨而恩斷義絕。如今杜青山似對胡耆堂在巴山越墅慘無人道的暴行一無所知,假若自己馬上言明有關(guān)實情,指責(zé)胡耆堂乃是罪魁禍?zhǔn)祝徘嗌揭蚩床灰娮C據(jù),必定不肯輕易相信,說不定還要替胡耆堂辯解袒護(hù),到時再想從其口中探知有關(guān)胡耆堂的確切線索就難了。在徹底消除杜青山對胡耆堂的好感之前,最好不要打草驚蛇,以免嚇住了杜青山的話頭。
杜青山果然深信不疑道:“以爺爺我對胡老兒的了解,他做事再怎么不擇手段,也決不是那種作惡多端之人?!睔W陽華敏強(qiáng)壓住氣頭,將就杜青山對胡耆堂的態(tài)度問道:“那么依前輩之見,胡耆堂若純?yōu)榈玫焦疵紕ψV而無害人之心,此際會耍些什么花招?”杜青山不無賣弄關(guān)子道:“他詭計多端,辦法定然不少,且看他喜歡動哪一門子心思了?!?p> 歐陽華敏挑明疑處續(xù)問:“他會不會重回巴山越墅去找晚輩的父母族人?”杜青山頗有把握道:“應(yīng)當(dāng)不會。他既然已經(jīng)到過巴山越墅,知道勾眉劍譜不在你的父母族人手上,還回那里去找他們做甚?討冷飯么?”歐陽華敏又問:“他會不會繼續(xù)在找晚輩恩師?”杜青山笑道:“乖孫兒蠻有孝心的嘛!拐彎抹角猜來問去,原是怕胡老兒不肯放過你的家鄉(xiāng)親人。不過你大可不必為你師父操心,你師父云游天下沒個蹤影,胡老兒焉知上哪兒能找得著他?估計胡老兒就是跑斷了腿,也尋不著你師父的一根頭發(fā)?!?p> 歐陽華敏細(xì)細(xì)琢磨杜青山的神情,隱隱覺得他極可能知曉胡耆堂現(xiàn)在何處,有意爭執(zhí)道:“那可難說,胡耆堂既已疑心晚輩的恩師劍牘先生把勾眉劍法傳授給弟子,必定踏遍千山萬水也要找到他?!倍徘嗌降溃骸安荒苷f胡老兒沒有這個念頭??伤⒉皇巧底?,與其奔波勞碌的四處瞎找,還不如干脆在神農(nóng)軒館守株待兔。那里是你師父的老剿,你師父總有一日是要回來?!?p> 歐陽華敏鍥而不舍問道:“前輩怎知胡耆堂不會重去神農(nóng)軒館伏候?”杜青山有些不耐煩起來,口氣頗重道:“乖孫兒真是啰嗦。爺爺我一直守在這里,胡老兒若是再回南郡秭歸到神農(nóng)軒館去,我能不知道嗎?”歐陽華敏掐住一根筋分辯:“他未必就走這條道?!倍徘嗌接訄詻Q道:“他必定不會返回神農(nóng)軒館,而是去了別的地方?!睔W陽華敏察覺到一些名堂,揪住眉目追問:“什么地方?前輩可是知道?”杜青山脫口即道:“當(dāng)然知道?!?p> 歐陽華敏心頭一震,渾身血脈僨張,難抑沖動,迫切道:“敢請前輩將胡耆堂的去處告知,晚輩急著要去尋他?!倍徘嗌铰牫鰵W陽華敏的言語不大尋常,覺得奇怪,沒有馬上說出胡耆堂的去處,反而問道:“乖孫兒有什么急事找他?胡老兒不來找你的麻煩已經(jīng)不錯了,難道你還想去找他的麻煩么?”歐陽華敏仍不敢言明實因,只約略答道:“晚輩此行正是為他而來?!?p> 杜青山心中生疑,嗤笑道:“你是不是想通了,要把勾眉劍譜送去給他?”歐陽華敏心想,若是沒個合適理由,估計杜青山不會當(dāng)真,更未必肯以實相告。遂道:“那倒不是。只因他能夠識辨出晚輩習(xí)練的是勾眉劍法,而晚輩卻一點兒不知,想要找他切磋請教?!彼Z帶雙關(guān),將最后一句說得擲地有聲,明為取信于杜青山,暗地里卻狠下念頭,假如能夠找到胡耆堂,須得用勾眉劍法削下他的頭顱,方解痛心徹骨之恨。
杜青山不解歐陽華敏的話中深意,只道他真的有心要向胡耆堂討教,便道:“原來乖孫兒和爺爺說了半天話,為的乃是這般想頭??上Ш蟽核サ牡胤讲辉诟浇?,你趕這一時半回,恐怕見不著他哩?!睔W陽華敏強(qiáng)作鎮(zhèn)定道:“只要能找得到他,晚輩不在乎多耽擱些時日,懇望前輩明白告知其去處。”杜青山忽似想要變卦,含糊道:“他要去的地方,爺爺我不是十分肯定,僅憑猜測而知,尚作不得準(zhǔn)?!?p> 歐陽華敏見他露頭縮尾,怕他推來推去故弄玄虛,抓住時機(jī)刺探道:“大過年的,難不成他沒回家去么?”杜青山道:“胡老兒年前已把家遷回匈奴去了,因要找尋勾眉劍譜,他才一個人留在大漢,沒有隨家人一同回去匈奴。”歐陽華敏又問:“胡耆堂怎的突然倉促舉家遷回匈奴?是在他前住南郡之前還是之后?”杜青山道:“應(yīng)是在他前往南郡之后,所以爺爺我到京城找胡老兒討要物事之時,還能見到他的家人。不過他的婆娘親口告訴爺爺我,胡老兒早有舉家遷返匈奴的打算,并非因事臨時起意。想來他們本是胡地權(quán)貴,回去匈奴與族人為伍,如佚鳥歸巢,無可厚非?!?p> 歐陽華敏聽他說的切合已查明之實,心想:“杜青山找過胡耆堂的家人,得知其等遷回匈奴并不奇怪,但他決不會想到自己也已知曉此事。假若他存心隱瞞胡耆堂的消息,大可哄騙自己到胡耆堂在京城的家中白跑一趟,完全不必照實直言。以此看來,杜青山在自己面前當(dāng)無刻意包庇胡耆堂之嫌。”遂誠執(zhí)道:“前輩若能猜知胡耆堂的具體行蹤,不管有多少把握,盡可說出來聽聽?!?p> 杜青山神色恍惚的思索了一會兒,卻道:“爺爺我一時不知該怎樣才能讓你清楚他的去處,你先陪爺爺我喝上兩杯,讓爺爺我醒醒腦子再說?!?p> 歐陽華敏確信他不是在找借口糊弄自己,見他一個人大過年的孤苦伶仃守在荒僻的山道上獨自飲酒實確凄寒,不免心生同情之感。況且自己的確已無家可歸,孑然一身尋仇,處境和他一樣的孤單悲涼,彼此算得上是同病相憐,陪他喝上兩杯也是應(yīng)該。遂亮聲答應(yīng),恭敬道:“前輩只有清酒一壺,沒有相襯的飯菜,不足為樂。晚輩適好帶有一些鹵肉干糧,可取來與前輩一同開懷暢飲。”
杜青山聞言大悅,眉飛色舞,贊許道:“乖孫兒果然懂得孝順!有酒有肉再好不過,你快快拿來?!睔W陽華敏即往坐騎從鞍后的行囊中取出兩根火腿,一打薄餅,回到杜青山面前席地坐下。因無多余杯盞,權(quán)且與他杯壺相交,舉壺倒酒入喉,借酒澆愁,豪飲起來。
幾口清酒下肚,暖上心頭,孤苦悲涼之感消緩了許多。杜青山漸漸打開話匣子來,對歐陽華敏推心置腹道:“乖孫兒,你想要找到胡老兒,有爺爺我?guī)兔?,定非難事。不要說在區(qū)區(qū)長安京城,哪怕是在匈奴大漠,他也跑不了?!?p> 歐陽華敏立馬豎起耳朵,急問:“前輩是說,眼下胡耆堂就在長安京城?”杜青山道:“正是。爺爺我即便是推測,也必定八九不離十,決不會瞎猜?!睔W陽華敏又問:“他家已經(jīng)遷走,他在長安京城還有何處落腳?”杜青山道:“京城內(nèi)大小客館比比皆是,他何愁找不到安身之所!不過爺爺我可以肯定,他在城內(nèi)必會去麻煩一戶人家,不達(dá)目的決不會輕易離開京城。但那戶人家現(xiàn)今在京城的哪個犄角旮旯,爺爺我尚未查實,沒辦法準(zhǔn)確告訴你?!?p> 歐陽華敏道:“那戶人家的主人姓甚名誰?前輩只要把他說出來,晚輩前去京城打探,必能弄明其住處?!倍徘嗌较肓讼氲溃骸澳菓羧思衣?,其主人在京城倒是頗有聲名,且說起來與乖孫兒你多半會有些淵源。你不妨推敲推敲,歐陽一姓在長安京城中誰最有名望?”
歐陽華敏道:“晚輩孤陋寡聞,只聽說過前任少府歐陽地余,再無聽說過其他同姓高人?!倍徘嗌降溃骸澳阒烙袀€歐陽地余已經(jīng)足夠,他是你們歐陽一姓的當(dāng)世耆宿,你應(yīng)該知道他家所在?!睔W陽華敏道:“晚輩聽說他是住在長安東城一帶,但與其一家從未打過交道,不曉得其府宅的詳實位置?!?p> 杜青山道:“胡老兒必然會去的地方,便是歐陽地余的府第?!睔W陽華敏覺得此斷過于突兀,不太敢相信,問道:“歐陽少府乃是經(jīng)學(xué)博士,與一介武夫胡耆堂有何干系?”
杜青山道:“此節(jié)還真得從勾眉劍法說起。當(dāng)年歐陽一姓僻居吳越一隅,以勾眉劍法為天下人所知聞,號稱歐陽大族。其實這個名頭有點危言聳聽,但前朝吳王劉濞篡逆謀反,為借勾眉劍法大壯軍威,盡征歐陽大族練劍弟子入伍,與大漢朝廷相抗衡,以致才有你們祖上先人被族誅之禍。
“當(dāng)時朝中有一位圣人叫歐陽生,學(xué)富五車,博學(xué)通儒,尤以精研《尚書》聞名于世。他的祖上本是你們吳越歐陽侯族,因世代在外為官,遂遠(yuǎn)鄉(xiāng)源。在歐陽大族受禍于吳王之亂慘遭族誅后,他悲憫于懷,暗暗訪尋各地,私下將歐陽大族幸存余脈廣泛收錄,補(bǔ)闕宗祠,子孫相繼為之,傳至歐陽地余之手,幾無缺漏。
“胡老兒必定事先知悉你們正是當(dāng)年歐陽大族的后人,才特地到你家鄉(xiāng)訪求勾眉劍譜,而非單止懷疑你使的是勾眉劍法。若他要查究清楚你們巴山越墅一脈祖上先人之秘,在京城最有可能便是找歐陽地余了。爺爺我熟知胡老兒的性情,他做事向來盤謀縝密,深思熟慮,在遠(yuǎn)去南郡之前,必定已和歐陽地余打過交道。
“因在你家村上查不出勾眉劍譜,到神農(nóng)仙館又沒能見著你師父,他便企圖在南郡一帶找尋你師父的下落。以故去了一趟夷陵,隨后從那兒返京,途經(jīng)各縣一路打聽查覓,結(jié)果卻似一無所獲。既然四處奔波難有指望見到你師父劍牘先生,為達(dá)心愿,他自必會設(shè)法另找歐陽大族的其他余脈。但他不可能沒個準(zhǔn)頭的一山一水、一鄉(xiāng)一里探訪,他既沒有那么多的時日,也不會有那種耐心,更不會去干大海撈針的傻事。他肯定會采取最簡易快捷的辦法,你不妨仔細(xì)想想,他若望求全求快的查明其他歐陽大族后人何在,最有可能會去什么地方?當(dāng)然仍是歐陽地余的家了。”
歐陽華敏認(rèn)真聽完,覺得杜青山的推測不無道理,不過略加深究,又覺得其所言事由迂回較遠(yuǎn),臆斷之處甚多,胡耆堂未必便如其話里頭那般計慮而行。遂慎重道:“前輩之見鞭辟入里,確令晚輩頓悟不少。然則晚輩若冒昧前去打擾歐陽少府,而胡耆堂卻沒在他那兒,或從沒到過他那兒,又該如何是好?”言下之意,實是想從杜青山口中探聽更多胡耆堂的訊息,到時好隨機(jī)應(yīng)變。
杜青山毋庸置疑道:“爺爺我雖不至料事如神,但對胡老兒肚子里的那點心思,還是捉摸得透。乖孫兒只管前去,無須多慮?!睔W陽華敏堅持道:“終歸多一些應(yīng)計才好,以防胡老兒另有門路,出乎前輩意料?!倍徘嗌讲灰詾槿坏溃骸肮詫O兒,若要辦成事情,有時候不能太過強(qiáng)求十足把握?!睔W陽華敏道:“歐陽少府乃當(dāng)世經(jīng)儒翹楚,晚輩實難相信胡耆堂會去麻煩他,敢望前輩多指明胡耆堂的其他可疑去處?!倍徘嗌浇柚苿磐纯斓溃骸昂蟽喝舨蝗フ覛W陽少府,爺爺我敢割下腦袋給你當(dāng)酒壺?!?p> 歐陽華敏聽他口氣說得板上釘釘,奇道:“前輩何以這般肯定?”杜青山詳述道:“爺爺我大膽作此斷言,并非毫無實據(jù)。那日爺爺我在秭歸城中再次找到胡老兒,曾當(dāng)面斥責(zé)他。爺爺我說:‘胡老兒,任你像龜孫子一般到處逃跑也沒有用。你以為昨晚把老子帶到深山老林里就能躲得開么?門兒都沒有。即使你躲到天涯海角,老子照樣尋得著。你若是識趣,趕即物歸原主。’胡老兒當(dāng)時不但不生氣,反而道:‘昨晚愚弟壓根兒沒想過要躲開杜兄。倒因誤入山林與杜兄走散,愚弟心里甚是不安,本來打算定要找著杜兄才一同到城里來,豈料適好碰到一件蹊蹺的麻煩事,只好先到城里來等杜兄。如今杜兄已經(jīng)平安無礙,不妨先回長安京城去,愚弟手頭有要緊事須得馬上去辦,恕不能奉陪了?!癄敔斘也豢蜌庹f:‘你有什么要緊事?不就是為了找尋勾眉劍譜么?!’胡老兒道:‘愚弟正是為找勾眉劍譜,不過可能終究也要回去長安京城向知情人家相詢?!癄敔斘艺f:‘你在京城既然找得到知悉勾眉劍譜之人,為何還要大老遠(yuǎn)跑到這里來?’胡老兒道:‘那家人只聽說過勾眉劍譜,不曉得它在何處,愚弟找他們是要查明當(dāng)年歐陽大族所有幸存后人的下落?!寻言捗髅髁猎谀抢?,乖孫兒,爺爺我的斷定豈會有錯!”
歐陽華敏聽見杜青山說到胡耆堂在離開神農(nóng)軒館當(dāng)晚遇上了蹊蹺之事,覺得胡耆堂極可能是潛往巴山越墅行兇作惡,之后為隱瞞暴行,才會在杜青山面前巧言搪塞。想起父母家人被戮殺焚燒的慘狀,胸中仇恨之火剎那直沖云霄。竭忍至杜青山把話說完,哪還能冷靜分清是非,即刻怒責(zé)道:“前輩為何不問胡耆堂,他到底碰到了什么蹊蹺的麻煩事?!”
杜青山不明白歐陽華敏何以突然激憤起來,辯解道:“爺爺我曉得他是在找借口,沒有什么好問的?!睔W陽華敏痛斥道:“你該問不問,如同縱容其惡!”杜青山耐住性子道:“爺爺我不認(rèn)為胡老兒存有惡意。想是他愧對爺爺我,不敢與爺爺我撕破臉面,自必有些虛與委蛇。既實則他的心腸沒有壞掉,對老朋友還不算過分,爺爺我但求討回自己的物事,沒必要與他計較小節(jié)之虞?!?p> 歐陽華敏眼見杜青山說來說去仍是向著胡耆堂,愈加氣苦,直想把胡耆堂的諸般惡行原原本本抖露出來,讓杜青山認(rèn)清楚胡耆堂的真實面目。但想到在找見胡耆堂之前,自己還得依靠杜青山相助,為免節(jié)外生枝,只好強(qiáng)行隱住念頭,暗藏話機(jī)道:“胡耆堂此等言行,在前輩看來是小節(jié),對晚輩而言卻是天大的嫌疑。前輩不要以為其人會安好心,須知他之所以還沒有對前輩下毒手,不過是因為前輩的物事尚在他的手中,他對前輩可能還有利用而已。”
杜青山固執(zhí)道:“乖孫兒,你不能把胡老兒盡往壞處想。他為得到你們族人的勾眉劍譜確實太過蠻橫強(qiáng)梁了些,可那無非是因沉迷劍法武功一時難以自拔,不見得就會有什么險惡用心?!睔W陽華敏怒不可遏,譏諷道:“前輩若已認(rèn)定胡耆堂不至有蛇蝎心腸,怎的他要屢次將前輩舍棄在荒山野嶺之中?且始終占著前輩的物事不肯歸還,沒半分誠意體恤前輩的難處?”
杜青山渾似不當(dāng)回事道:“爺爺我的物事對他必定尚有秘用,他為多留些時日,耍些小小手段何足掛齒。爺爺我諒他過后決不敢不還?!睔W陽華敏氣不過他,別有深意道:“等得他躲到你不熟悉的地方,你便拿他沒有辦法了。”杜青山仍顯得無動于衷,道:“他能躲得到哪里去?就算刨開地底,躲去見閻羅王,爺爺我照樣能把他挖出來。”歐陽華敏直截了當(dāng)質(zhì)問:“難道他跑回匈奴,你也要跟到匈奴去么?”杜青山矢口即答:“那是當(dāng)然。只要他一天不歸還爺爺我的物事,爺爺我就一天跟他沒完,哪怕追到天涯海角,必窮究不放?!?p> 歐陽華敏聽他說得堅決,心想若與他結(jié)伴找尋胡耆堂,即便到歐陽地余那兒毫無收獲,終不難另尋胡耆堂的確鑿去處。遂趁機(jī)道:“既然這樣,敢請前輩陪同晚輩一起前去歐陽少府家里尋他?!倍徘嗌讲恢獨W陽華敏心里所想,勉強(qiáng)應(yīng)允道:“爺爺我陪你前去未嘗不可。但你須得記好了,到時你辦你的事,爺爺我自己辦自己的事,兩不相干。”歐陽華敏爽快答應(yīng)。
其實杜青山光顧著提防歐陽華敏插手《太公兵法》之事,全沒想到此時此刻,歐陽華敏整個人都撲在了盡快復(fù)仇之上,根本已毫無心思和他爭搶《太公兵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