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曳影鳴劍錄

第十四回 家仇族望(4)

曳影鳴劍錄 馬賀布衣 9430 2021-05-11 21:09:52

  一老一少說定規(guī)矩,各藏隱衷,在山道中繼續(xù)對飲。杜青山難得有伴,興致怡然,開懷暢飲,不知不覺酩酊大醉,倒在地上酣嚕大睡。歐陽華敏喚他不醒,只得耐心守在一旁,待他醒來。直至天晚,道上悉無行人車馬往來,唯有朔風(fēng)陣陣,漸漸的飄起紛紛小雪,把兩人遮蓋得如同石頭一般。

  杜青山在夢中數(shù)次糊語,均是責(zé)命胡耆堂還他《太公兵法》,好讓他治愈瞎眼。歐陽華敏在雪夜之中靜靜地看著他寒酸落泊的煢煢之軀,心想他目不見物,長年孤苦無依、顛沛流離,實(shí)在是生計維艱,不知不覺對他增添了許多憐憫同情。

  杜青山睡至夤夜方才醒轉(zhuǎn),酒勁尚濃,頭重腳輕,不便趕路。歐陽華敏無奈只能陪著他,在山道中以地為席,以雪當(dāng)褥,和衣歇宿。夜深寒氣更劇,歐陽華敏運(yùn)起般若菩提內(nèi)功心法,漸漸覺得溫暖舒適,通體和暢,幾如身處錦被玉帳之中。

  正將迷糊睡去,卻被杜青山推醒,詢問自己有何法子能夠睡得如是香甜。歐陽華敏見杜青山被凍得瑟瑟發(fā)抖,起了惻隱之心,未予多想便將般若菩提內(nèi)功心法傳授給他。杜青山依法施為,果然片刻寒氣盡御,酥暖莫可名狀,不由得嘖嘖贊道:“妙哉!善也!乖孫兒,你這個暖身法門功效奇佳,非等閑內(nèi)修之道可比,是你師父傳授與你,還是你自己參悟而得?”

  歐陽華敏道:“都不是?!倍徘嗌酱蟾性層?,問道:“那你緣何懂得?”歐陽華敏道:“曾因巧幸結(jié)識一位西域高人,他見晚輩正受重傷困厄,性命垂危,遂將此門法術(shù)好意相授,幫助在下醫(yī)治傷情。后來晚輩日日習(xí)練,才偶然體察其所授心法兼可御寒?!倍徘嗌街共蛔∽穯枺骸澳俏桓呷俗鹦沾竺俊睔W陽華敏道:“晚輩不知其姓,只曉得其法名叫釋迦癡諾,且時常云游四方,不圖功利,是一位超凡脫俗、從佛揚(yáng)善的修禪大師?!?p>  杜青山流落西域多年,知悉早已傳入西域的佛家門道,雖然從未聽聞釋迦癡諾之名,倒不覺奇怪,只道:“原來是個異族僧侶。”便不再深究,轉(zhuǎn)而問道:“你當(dāng)時受的是什么傷?何人所為?”歐陽華敏不想重提舊事,簡單答道:“一次晚輩與三位匈奴高手相斗,被其中兩位夾以陰陽掌力擊傷?!?p>  杜青山嘆道:“乖孫兒,你的運(yùn)氣要比爺爺我好多了。爺爺我年輕時,這雙眼睛像你的一樣,明澈犀利無比,錙銖必察??珊薜氖呛髞砭贡婚h大寬那廝惡逆招奸弄瞎了,幾十年來爺爺我遍尋名醫(yī),遺憾從沒能遇到高人讓爺爺我重見一絲光亮?!?p>  歐陽華敏想起杜青山與閔大寬的宿怨?fàn)幎罚唤忾h大寬為何要弄瞎杜青山的雙眼,遂問其故。杜青山半生銜恨屈辱,巴不得一吐為盡,立將往事向歐陽華敏一五一十細(xì)細(xì)道來。歐陽華敏方知他原來也是一名忠心為國浴血奮戰(zhàn)的羽林勇士,在執(zhí)行朝廷使命時純因同伴閔大寬貿(mào)然私救敵女樓蘭翁主,彼此交惡才被刺瞎雙眼。之后他與漢軍失散,陰差陽錯成了為國捐軀的英雄,無法恢復(fù)身份,以至淪落到今日的悲慘地步。

  歐陽華敏聽著聽著,對他油然而生敬佩之心,此前對他所持的成見也如冰雪消融,不再拿他當(dāng)作一名江湖奇士看待。因他的諸多不幸與閔大寬和樓蘭翁主的情感糾葛分不開,歐陽華敏邊聽邊拿他的話與閔大寬和樓蘭翁主的一番離奇姻緣相印證,絲絲縷縷盡皆釋然,止不住感慨造化弄人,世事難料。

  兩人在荒僻山道上相處一夜,彼此都說了許多話。歐陽華敏深知重見光明乃是杜青山的畢生夙愿,暗萌相助他醫(yī)治眼疾之意。但對他與胡耆堂的交情終究仍有顧忌,因而盡管已明了他的身世遭遇,對他添多幾分信任,最后還是沒有向他說出自己的血海深仇來。

  次日趕往京城之時,歐陽華敏誠心誠意讓杜青山坐到自己的鞍上,同乘一騎,方便照應(yīng)。兩人快馬到了長安城中,歐陽華敏不想驚動熟人,頗費(fèi)一番功夫打聽清楚歐陽地余的住處,即與杜青山火速趕往前去。

  在東城光明里金雞小巷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好不容易才找到歐陽地余的府宅。卻見門第尋常破舊,幾同平民百姓居所。大過年的雖然貼紅張彩,但宅門緊閉,無人出入,不免顯得門庭冷落。歐陽華敏頭一回見到如此寒酸的公卿士大夫之家,簡直不敢相信其主人便是赫赫有名、曾身居高位的當(dāng)朝博學(xué)大儒。

  策騎直至大門階前,與杜青山一同下馬上前叩門,有頃方見出來一位上了年紀(jì)的男仆。雖然正當(dāng)除舊迎新佳節(jié),那男仆看到兩位來客風(fēng)塵仆仆的落泊模樣,倒不見嫌。歐陽華敏和杜青山向其言明有事專程前來拜訪歐陽少府,懇請通報賜見。然而擔(dān)心胡耆堂正好是在府上,不敢報上姓名,以免驚跑了他。那男仆馬上轉(zhuǎn)身入內(nèi),不久便來回話,說家主今日卻好染上風(fēng)寒,不方便見客。

  歐陽華敏眼見連門都進(jìn)不了,大過年的又不好強(qiáng)請入見,為刺探宅內(nèi)虛實(shí),故意向那男仆打聽最近是否有一個名叫胡耆堂的人來過。那男仆見問,神情立顯厭惡,冷冰冰的詰責(zé)道:“你們都是些什么人?為何恬不知恥,輪番來打擾我家主人?”歐陽華敏察覺其言極為可疑,抓住破綻道:“我等二人今日初次登門拜訪,之前并未來過,不知前輩何以怪責(zé)?”那男仆卻不答話,返入門內(nèi)要將大門關(guān)上。

  杜青山已曉得不太對勁,快步搶上前去,堵住門口,對那男仆威嚇道:“這道門決計攔不住我等二人,你趕緊老實(shí)說來,那胡耆堂是不是就在宅內(nèi)?”那男仆見杜青山面相兇惡,怕他蠻橫生事,才心不甘情不愿的道:“確實(shí)有一位名叫胡耆堂的匈奴人連番來找我家主人,大過年的仍賴在府上不走,已經(jīng)有好幾日了,你們是不是他的朋友?也想來混飯吃么?”

  杜青山一聽,登時大為興奮,沖著歐陽華敏樂道:“乖孫兒,爺爺我猜得沒錯吧?切莫小瞧爺爺我眼瞎,有時候可比明眼人強(qiáng)一百倍?!睔W陽華敏聞知仇人正是在歐陽地余家中,彼此不過相隔一道門檻,可說已近在咫尺,霎時激動至極,反倒冷靜下來,顧不上搭理杜青山,急思應(yīng)對之策。

  杜青山?jīng)]得到歐陽華敏回應(yīng),轉(zhuǎn)而對那男仆道:“你且莫管我們二人是不是胡耆堂的朋友,大可放心讓我們先進(jìn)門去。難不成我等適因聽說胡耆堂在貴府騷擾少府大人,特地趕來幫你們把他攆走,你還怕我等貪吃你們府上的白飯么?”

  那男仆捉不準(zhǔn)杜青山的意圖,對其言語甚表反感,謹(jǐn)慎道:“你們?nèi)舢?dāng)真為把那胡耆堂打發(fā)走人,敢情最好,只怕蛇鼠一窩,都不安好心。須知我家主人早已辭官在家,為圖清靜,連學(xué)徒都不收了。你們卻接連上門找他麻煩,實(shí)是不該。要不是過年尊重習(xí)俗禮節(jié),鄙人連門都不會給你們開。”歐陽華敏急忙越前一步,恭敬施禮道:“我們二人此來,確是企望能制止那胡耆堂對少府大人的煩擾,但因這番計想有些唐突,著實(shí)不宜明白與你家主人講,只好托事求見,還望前輩通融一下?!?p>  那男仆見歐陽華敏說得認(rèn)真客氣,方才愿意重去通報。過了好一會兒回來,像換了個人似的,面露歡容,恭請歐陽華敏和杜青山入宅,并喚馬夫?qū)⒖腿酥T牽去宅廄喂食。

  歐陽華敏急著要拿胡耆堂是問,進(jìn)門即道:“快快將我等領(lǐng)到胡耆堂處?!蹦悄衅蛥s道:“主人有話,專門囑咐在下迎引二位先去見他。”歐陽華敏仔細(xì)一想,反應(yīng)過來:“在此府上胡耆堂好歹算是客人,自己與他清算冤仇,必定免不了爭斗擾攘,確應(yīng)在事前向宅主交待清楚才好?!北銜喝坛鸷?,和杜青山跟著那男仆去見歐陽地余。

  整座宅觀雖不起眼,房舍倒是不少,院圍甚大,極似學(xué)堂館所。歐陽華敏跟在那男仆身后冒昧問詢,得知少府大人畢生窮治上古之學(xué),猶以講解《尚書》為淵奧,曾在家中收徒教授,開經(jīng)明義,博論宏旨,冠壓鴻儒。盛時弟子多至千人,洋洋讀書之聲,蔚為壯觀。近因老弱多病,才不得已罷館歇教,辭退弟子,領(lǐng)著一家老小二十多口人貪享清福,頤養(yǎng)天年。

  歐陽地余廣額深目,須眉盡雪,老態(tài)龍鐘,在臥榻前接見歐陽華敏和杜青山。歐陽華敏敬重其人,向他大禮叩拜,報上姓名家世。歐陽地余聽得歐陽華敏是南郡秭歸巴山越墅的歐陽世族子弟,似在懷疑自己老眼昏花認(rèn)錯了人,驚奇問道:“你當(dāng)真是歐陽大族的后人?”歐陽華敏懇切答道:“晚輩決不敢造假?!?p>  歐陽地余問明其輩序,道:“你應(yīng)該稱我為太公了,為何適前不表明真實(shí)身份,卻要虛托由來?”歐陽華敏心中悲戚,哽咽道:“孫輩有苦難言。”不待歐陽地余追問,悉將族難家仇的前后經(jīng)過原原本本詳實(shí)以告,直令在場聽者瞠目結(jié)舌,震驚駭然。

  杜青山無論如何想不到巴山越墅和歐陽華敏的父母家人會慘遭那樣可怕的劫難,大感意外,呆若木雞,結(jié)結(jié)巴巴的道:“乖孫兒,此事……此事……你為何不早些說來?!”歐陽華敏道:“晚輩數(shù)次話到嘴邊,皆念前輩乃是胡耆堂的舊友,決難相信其辜,是以在找到胡賊之前,莫敢向前輩言明實(shí)情?!倍徘嗌郊拥溃骸霸炷踝鲪簯K無人道,天地難容,爺爺我豈能偏私!不過……不過……這等暴惡行徑……你能確定是胡老兒所為么?”歐陽華敏憤恨道:“罪行昭彰,豈容置疑!”杜青山仍似難以確信,喃喃自語道:“老子這雙瞎眼若是能看得見就好了,保準(zhǔn)能讓殺人放火的惡魔畢露原形?!?p>  歐陽地余愕然良久,若有所悟,略略沉吟自語:“難怪胡耆堂一定要到舍下來?!彪S即對歐陽華敏道:“老夫以前與胡耆堂同在朝中做事,彼此雖然認(rèn)得,但從未有過深交。近段他卻常到寒舍叨擾,請教一些經(jīng)學(xué)之惑,老夫見他用心誠懇,不好拒而不納。臘月將盡他又前來,說家人已經(jīng)遷回匈奴,其因私事未了,要留在京城再呆些時日,欲借舍下暫住。老夫反復(fù)婉言相拒,他硬是賴著不走,執(zhí)意要在舍中住下。老夫拉不下臉面,拿他沒有辦法,只好由他。今日正為此煩惱,適好你們二人到來,老夫自是巴不得你們真?zhèn)€能將他勸走,沒想到內(nèi)中竟有此等重大冤仇。眼下他就在后院偏房之中,整日裝模作樣參研經(jīng)書,老夫馬上領(lǐng)你們前去向他問罪?!?p>  杜青山卻忽地遲疑起來,斟酌道:“這么重大的案情,人命關(guān)天。大人若遽然拿胡老兒是問,恐怕他抵死不認(rèn),難定其罪。鄙人與胡老兒交情不薄,莫如讓鄙人先去見他,從旁測探,待他露出證據(jù),再與他對質(zhì)不遲?!睔W陽地余聽其所言甚是在理,不置可否,以目征詢歐陽華敏之意。

  歐陽華敏心知杜青山明著這般說來,暗地里實(shí)是顧慮到當(dāng)著歐陽地余這位公卿大夫之面不便向胡耆堂討要《太公兵法》,對胡耆堂殺人放火之惡也存疑在心,欲找由頭將自己尋仇之事暫緩一時,好搶在前頭先私下辦完他的事情。遂道:“晚輩對胡耆堂的諸般惡行可說親眼目睹,何須前輩更費(fèi)口舌?!?p>  杜青山還想拖延,支吾道:“即便證據(jù)確鑿,也須稟報官府,才好繩之以法?!睔W陽地余似與歐陽華敏同仇敵愾,也似為打消杜青山的顧慮,不由他們二人爭辯,作速拿定主意道:“且先將胡耆堂拿下,官府那邊老夫自有主張。”當(dāng)下吩咐在旁的男仆歐陽敦叔去把大門閂好,招呼幫手,自個兒則領(lǐng)上歐陽華敏快步趕往后院。杜青山的小算盤打不成,只得趨步跟上。

  到了胡耆堂借宿的偏房門口,歐陽地余在門外大聲咳嗽。胡耆堂聞聲開門出來探看,一眼見到歐陽華敏和杜青山,不由得一怔。杜青山斷然沖他喝斥:“胡老兒,你在巴山越墅干的好事!”胡耆堂不解問道:“杜兄何出此言?”杜青山道:“聽說你為圖謀得到勾眉劍譜,濫殺無辜,焚燒村墅,是也不是?快快從實(shí)招來!”

  胡耆堂愕愣了一下,旋即鎮(zhèn)定答道:“焚燒村墅決不是胡某所為,濫殺無辜更加無從談起?!倍徘嗌铰犓缚诜裾J(rèn),立將手中的銅杖往地上重重一頓,如釋疑慮道:“老子量你也沒有那么大的膽子,敢去干恁般傷天害理、十惡不赦的勾當(dāng)?!?p>  歐陽華敏察覺胡耆堂聽聞巴山越墅遭難毫不感到吃驚,面對指責(zé)不問詳情即予辯解,像是早已知曉那晚所發(fā)生的一切,而杜青山越俎代庖質(zhì)問胡耆堂,對其言辭不加深究便信以為真,擺明在心底里有意偏袒舊友,故責(zé)備道:“杜老前輩,晚輩的大仇決不是你三言兩語便能查得清楚,此時才剛開個頭,你就草草定論替賊人開脫,是何居心?”杜青山抱屈道:“哎呀,乖孫兒,爺爺我這不是著急幫你快些弄明事實(shí),好報大仇嘛!”歐陽華敏道:“那你應(yīng)該好好問問胡耆堂,晚輩的父母家人是如何死的?!?p>  胡耆堂臉色微變,不等杜青山向他張口,即接話關(guān)切問道:“歐陽公子的父母家人被大火燒死了么?”歐陽華敏怒道:“你明知故問,少來裝蒜?!焙忍玫溃骸昂硨?shí)確不知。那天晚上火勢那么大,沖天烈焰,把整座村墅燒成了一片火海,有人逃命不及,葬身火海,估料在所難免?!睔W陽華敏悲憤道:“我的父母家人豈是純因大火而死!明明是被你殘忍加害!你休想文過飾非,假裝沒你的事兒!”

  胡耆堂沉著問道:“你為何認(rèn)定我是兇手?”歐陽華敏道:“我母親臨死之前,將出生未滿百日的幼弟藏入井下,在其襁褓上留下血書告知,仇人乃求勾眉劍譜。之前只有你到過我家中索要勾眉劍譜,鐵證如山,行兇之人不是你還能是誰!”

  胡耆堂突然放聲大笑,道:“勾眉劍法著為天下神技,覬覦其劍譜大有人在,豈獨(dú)我胡某而已!”歐陽華敏咬定不放道:“他人有何想法,我可不管。但知至今為止,唯獨(dú)你妄自斷定我習(xí)練的是勾眉劍法,千里迢迢跑到我家去尋找劍譜。兇手必定是你無疑,其他人決無可能?!焙忍脭蒯斀罔F道:“老夫確有借閱劍譜之意,但決無殺害你父母家人的歹念和惡行。”

  歐陽華敏駁斥道:“那你何至心狠手辣刺傷家父,惡毒相逼?得不到劍譜又欲拿太子脅迫于我?分明是因?yàn)槲业葘⑻泳认?,你害怕事泄?dān)責(zé),懷恨在心,所以連夜重又趕回巴山越墅,殘忍殺害我父母家人,然后放火燒宅,企圖消除罪證,毀尸滅跡。結(jié)果欲蓋彌彰,引發(fā)滿村大火,反教惡行昭然若揭,你還能抵賴得了嗎!”

  胡耆堂聽得如芒在背,強(qiáng)辯道:“胡某為求一睹勾眉劍譜為快,行事太過心急,方式欠妥,但事實(shí)決不是如你所說那般?!倍徘嗌讲逶挼溃骸澳悄阙s緊交待,究竟是怎么回事?”胡耆堂道:“當(dāng)晚我發(fā)覺和杜兄走散之后,便四處尋找。到得山林高處,卻遠(yuǎn)遠(yuǎn)望見巴山越墅的方向光焰照亮了半邊天,如同燃起了山林大火。趕往前去察看,到得巴山越墅前面的山崗,果真驚見整座村墅已經(jīng)陷入火海之中,正在熊熊燃燒?!倍徘嗌降溃骸澳悄銥楹渭炔悔s回神農(nóng)軒館報訊,也不速去相助救火?”胡耆堂道:“那樣的大火,即便神仙降世也無力撲救,胡某只好繼續(xù)找尋杜兄去了?!?p>  歐陽華敏揣摩胡耆堂的說詞,覺得大有牽強(qiáng)附會之嫌,更加堅信兇手必是其人,為迫使他現(xiàn)出真面目,質(zhì)問道:“事情真是你說的這般簡單么?那你為何要對杜老前輩遮遮掩掩,謊稱事發(fā)當(dāng)晚你碰到了什么蹊蹺的麻煩事?你既不敢直言,必與殺人放火有關(guān)!”胡耆堂道:“胡某絕非撒謊。本欲將巴山越墅突發(fā)離奇大火之情告知杜兄,但因那晚更遇上麻煩復(fù)雜、撲朔迷離的可疑怪事,臨急莫明所以,過后愈加琢磨不透,遂未向杜兄詳加分說?!?p>  杜青山又搶話道:“什么可疑怪事?不妨說來聽聽。”胡耆堂卻猶豫起來,閃爍其辭道:“這個……在沒有弄清楚事實(shí)真相之前,最好還是不要妄加猜測。……其實(shí)胡某不過對村墅大火的起因甚為不解,胡亂多心,感覺事情有些不對勁而已。”

  歐陽華敏見他越說越像包藏禍心信口胡謅,即冷笑道:“你瞎編亂湊的情由倒是不少,說謊的功夫更是一流,但想撇開你殺人放火、行兇作惡的罪狀,恐怕欠了些火候。”胡耆堂冤屈道:“兇手真的不是我胡某?!睔W陽華敏逼問道:“那你認(rèn)為是誰?”胡耆堂道:“老夫尚無暇查究,但必定另有其人?!?p>  此時歐陽敦叔已領(lǐng)著八條壯漢快步奔來,一下子將胡耆堂圍住。歐陽地余看見人手已到,忽地義憤填膺,忍無可忍,厲聲喝斥道:“胡耆堂,到了這等地步,你還要胡攪蠻纏敷衍塞責(zé)么!”

  胡耆堂顯得極其無奈道:“我胡某若是兇手,甘愿即刻俯首就戮。然則至?xí)r真相不明,胡某豈能無辜替罪,縱容真兇逍遙法外。當(dāng)中是非曲直,敢望少府大人明鑒?!?p>  歐陽地余道:“你既口口聲聲力辯殺人放火的暴行非你所為,老夫且命你如實(shí)交待,你輪番到我家來有何圖謀?”胡耆堂謙然施禮道:“少府大人學(xué)識淵博,獨(dú)辟蹊徑深研《尚書》新學(xué),胡某仰慕不已,專程前來虛心就教?!?p>  歐陽地余呵責(zé)道:“簡直是一派胡言!你對《尚書》之學(xué)新舊不分,根本全無興趣。只不過借它做個幌子,欲謀不軌之事,你以為老夫瞧不出來么!”胡耆堂道:“不知少府大人此話怎講?”歐陽地余道:“事到如今,你還裝瘋賣傻,不肯說出實(shí)情,存心想要拿老夫當(dāng)三歲兒童玩耍。我且問你,你屢次偷偷潛入老夫的書房密室,翻閱有關(guān)歐陽大族的典籍史冊,卻是為何?”胡耆堂乍然一驚,問道:“大人怎能得知?”

  歐陽地余道:“要讓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老夫見你異乎尋常接連來訪,行蹤詭異,早有防備之心。在你求教學(xué)問之時,有意將《尚書》新學(xué)當(dāng)舊學(xué)講,把舊學(xué)當(dāng)新學(xué)講,兩者相差十萬八千里,而你卻裝作深受啟發(fā),全然不管其中謬誤,豈能不令人生疑!老夫當(dāng)然要暗中觀察你的一舉一動,以至今日終于曉得你窺竊他人之私,竟意在查找與歐陽大族后人相關(guān)的記載?!?p>  原來當(dāng)時《尚書》已有新舊之分。該書本是成于上古之世,記述諸多治世史例經(jīng)論,后由東周魯國圣人仲尼編繹整理,教授弟子。秦王嬴政統(tǒng)一六國建立秦朝后,忌恨學(xué)士借古非今,詆毀朝政,便頒布《焚書令》,除少部分醫(yī)藥、卜筮、農(nóng)用之書外,將天下經(jīng)卷史籍幾乎焚燒殆盡。博士伏生冒死將《尚書》抄本藏于自家舊宅墻壁之內(nèi),才使之僥幸保留下來,但也僅存部分而已。漢興之世,文帝詔求能通《尚書》之人,伏生時已年邁,口授《尚書》呈奉朝廷,得以列為官學(xué)。后來武帝罷黜百家,獨(dú)尊儒術(shù),仲尼后人孔安國又挾《尚書》另一抄本以獻(xiàn),言其得自仲尼故宅。兩傳本差異甚大,時人莫能辯其真?zhèn)?,遂將伏生所授壁藏《尚書》定為新學(xué)。因孔安國所獻(xiàn)之書以先秦六國古字記載,被定為舊學(xué),然而疑似托古,終不得入官學(xué)之列。有漢一朝,博士儒生對新舊《尚書》孰是孰非爭論甚殊,大凡窮經(jīng)治學(xué)之人,無不欲究其真?zhèn)畏h。胡耆堂一心參研武學(xué)經(jīng)典,對儒家經(jīng)學(xué)實(shí)無喜好,不知辨別《尚書》新舊差異,是以漏出了馬腳來。

  歐陽地余抓住了胡耆堂的軟肋,直戳其要害道:“你之所以想找到歐陽大族的后人,必為追尋勾眉劍譜的下落,企圖敲訛詐取,據(jù)為己有,茍不得手,即殺人滅口,銷匿罪證。以此推斷,殺害華敏孫兒的父母家人、焚燒村墅的兇手舍你其誰!事后你趕返京城,欺負(fù)老夫一直被蒙在鼓里,死皮賴臉留在敝府不走,意欲接著查明其他歐陽大族后人的確鑿去處,好逐一去找他們的麻煩,繼續(xù)作惡多端,直至得到勾眉劍譜為止。幸虧老夫還不算昏聵顢頇,多留了一分心眼提防,才沒讓你再次得逞?!?p>  胡耆堂似恍然大悟,神色慌張道:“難怪此番始終找不著原先那些有關(guān)歐陽大族的籍冊,原來你已經(jīng)把它們藏了起來!”歐陽地余聽得他圖謀敗露,惱怒道:“藏起來有何用!你一日賊心不死,歐陽大族的其他后人就一日不得安寧。在你重來敝府強(qiáng)要住下之際,老夫便知你必不安好心,為根絕禍患,索性忍痛將所有載明歐陽大族后人去向的物事一把火燒個精光!遺憾的是,終究沒能讓華敏孫兒的父母家人逃脫你的毒手?!?p>  胡耆堂已隱瞞不住,無可辯駁,眼見斷了一條極有可能找到勾眉劍譜的門路,不由得大失所望,又羞又氣,騰地凌空躍起,想要越出人圍脫身逃走。歐陽華敏積壓仇火如熾,早便運(yùn)氣于胸,察覺胡耆堂的腳跟稍動,果斷劈出雙掌隔空向他猛擊過去。

  胡耆堂之勢適離開地面,無處著力相抵,剎那被狂飆般的掌風(fēng)掀了個跟斗。但他的身手著實(shí)了得,半空中來了個力壓千鈞,重又穩(wěn)穩(wěn)落回地上。圍在他身周的八條壯漢迅即長劍齊出,刺向其前胸后背,封住他的去路。歐陽華敏心知胡耆堂的武功非同小可,抓緊向他接連發(fā)掌,強(qiáng)行壓住他的陣腳,以助八條漢子將他拿下。

  胡耆堂應(yīng)變神速,足剛著地,已算定歐陽華敏的掌風(fēng)必會排山倒海而至,作速借勢躺倒,卻好同時避開了從各向刺來的八柄長劍。跟著蹚地橫腿急掃,逼退北面圍攻的兩名壯漢;唰的一聲,佩劍出鞘在手,精準(zhǔn)絕倫反刺另外六名壯漢握劍的手腕。

  六名壯漢猝不及防,皆險些中招。歐陽華敏擔(dān)心他們合力仍不是胡耆堂的敵手,而自己的隔空掌力即便能阻擋胡耆堂一時,卻顯然傷不了他;若要取胡耆堂性命替父母家人報仇,須得趁他分心對付八名壯漢之機(jī),攻其不備。遂收掌拔劍,搶步上前,三尺青鋒直挑胡耆堂的腦門。胡耆堂宛如早有所料,往旁一個鯉魚打挺,輕捷避開歐陽華敏的鋒銳,立身起劍力戰(zhàn)九人。

  歐陽華敏加入合圍,仇切發(fā)狠,使出渾身解數(shù),急欲置胡耆堂于死地。但胡耆堂之前已試探見識過歐陽華敏的劍法套路,潛心研究過其武學(xué)根底,此時要化解其精湛劍招,雖不得不兼防另外八條壯漢的殺著,仍顯得游刃有余,毫無兇險。

  加之那八條壯漢的劍法功力遠(yuǎn)遜歐陽華敏,很快被胡耆堂摸清強(qiáng)弱,聯(lián)手之下,頂多能牽制住胡耆堂的一招半式。而胡耆堂平素不知與多少劍門高手打過交道,精通數(shù)門劍法,招數(shù)變化無窮,盡管以寡敵眾,已幾乎不拿八條壯漢當(dāng)回事。如此一來,場上看似以九敵一,實(shí)則與歐陽華敏獨(dú)斗胡耆堂無多大差別。

  頃刻雙方纏斗了上百個來回,己方九人始終對胡耆堂構(gòu)不成威懾局面。歐陽華敏自忖照此下去,決難有望制住胡耆堂,趕忙慫恿杜青山道:“杜老前輩,你若想取回你的物事,就快些相助晚輩一臂之力。”杜青山站得離胡耆堂雖近,卻神情木訥,充耳不聞。

  歐陽華敏心里著急,盡使絕殺依然奈何不了強(qiáng)敵,仇火焚身,既恨又怒,止不住沖動起來,決然豁出性命,招招鋌而走險,哪怕同歸于盡,也非手刃胡耆堂于劍下不可。胡耆堂邊斗邊對他喝斥道:“小子,你不想活了么!以眾欺寡,即使報得了仇,也決非好漢!”歐陽華敏哪還有心思和他理論,頻頻痛下殺機(jī),舍命相搏。

  杜青山豎起耳朵聽聲辨狀,似對雙方惡斗了然于胸,不無擔(dān)憂道:“胡老兒,你不要一錯再錯。假若我乖孫兒的父母家人非你所殺,你須得留些手段,不要再失手誤傷人命。否則你就算跳到大江大河也難洗得清白了?!焙忍谜粴W陽華敏的利劍逼得喘不過氣來,惡聲應(yīng)道:“杜兄此言差矣!分明是這小子想要?dú)⑽遥挠傻梦沂窒铝羟?!他若恁般是非不分,定要自行撞上劍來送死,須怪我不得?!?p>  杜青山還想搭腔,遠(yuǎn)在一旁的歐陽地余立馬嚴(yán)詞厲色道:“這位杜兄,你究竟站在善惡的哪一邊?難不成與胡耆堂有舊,就非得親眼看到他在巴山越墅殺人放火,才肯相信他的罪行么!”杜青山言不由衷道:“他胡老兒若真是那樣作惡多端,我杜某決不會姑息縱容。”歐陽地余責(zé)問道:“那你為何不幫忙將他制服,好查明事實(shí)?”杜青山狡辯道:“本人與胡老兒已有二十來年的交情,在未確證其罪之前,不相助你等拿他是問,是我不仁;與你等一同對付他,是我不義,端的讓人左右為難?!彼睦锵氲钠鋵?shí)仍是如何向胡耆堂討回《太公兵法》,暗地里巴不得反助胡耆堂脫身逃走,過后好私下和他交涉。因怕倒行逆施觸犯眾怒,落下助紂為虐的罵名,才心大心小,一直不敢輕舉妄動。

  歐陽華敏已對杜青山給己方施予援手不抱太大指望,聽他巧言令色,說得有板有眼,止不住大為嘆息道:“杜老前輩,想不到你曾經(jīng)是大漢朝廷堂堂的羽林郎將,今日卻變成了善惡莫辨、首鼠兩端的滑稽小人!恐怕哪天你雙目復(fù)明,也難回復(fù)昔日的榮光和令譽(yù)了?!?p>  此言有如光蔭利箭,恰好刺中杜青山的畢生痛處,令其心頭頓然巨震,失魂落魄,形同木偶。且歐陽華敏的話聲甚高,在場眾人皆聽得一清二楚,歐陽地余聞之大顯吃驚,盯住杜青山發(fā)問:“你以前是羽林郎將?怎的會與匈奴權(quán)貴陰相結(jié)交?”杜青山有苦難言,卻不得不點(diǎn)頭答道:“此事說來話長?!?p>  歐陽地余更加猜疑道:“莫非你早已背叛大漢,充當(dāng)匈奴人的走狗,甘愿替匈奴人賣命?要不然如何解釋你與胡耆堂長達(dá)二十來年的交情?……老夫?qū)嵲诓桓蚁嘈?,素有朝廷股肱之譽(yù)的羽林營中,竟然也有似你這等認(rèn)敵為友的敗類!”

  杜青山邊聽邊使勁搖頭,多少心酸往事一剎那翻江倒海涌上唇舌,卻莫知從何說起,急得幾欲垂淚,怔怔的站著不知所措。若在年輕之時,他必已奮不顧身沖上前去,與胡耆堂拼個你死我活,以證清白。但數(shù)十年寒暑冷暖,落寞孤寂凄涼,榮辱催心,秉性幾乎盡被歲月消磨如磐石,只知道強(qiáng)撐麻木之軀茫然察聽著身周黑暗一片,任由良知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吞噬自己。

  歐陽地余捉摸不透杜青山的心思。見他滿臉戚容,神情怪異,好像一下子變成了啞巴,念及他年事已高,自己雖比他年長,但當(dāng)著眾多后輩之面,不宜責(zé)之過甚。正想著放低聲氣探問他有何苦衷,卻聽得身后有人道:“爹爹,莫管這老瞎子,且讓孩兒出手,力助華敏賢侄和眾位家甲收拾胡耆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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