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銖婁渠堂親自送兩人到胡耆堂帳下,宣明大單于的敕諭。胡耆堂對大單于直接從外為其指派帳下屬官定然暗挾不滿,但在未得確知大單于意圖的情況下,不敢不從。銖婁渠堂辦完差事即行告辭,歐陽華敏和閔兒自后則留居胡耆堂之側(cè),補缺公干。
胡耆堂對這位突然從天而降的當于右相表面上甚是恭敬客氣,私下里卻避而遠之,如躲瘟神,哪可能真肯把相職事務交給他處理。歐陽華敏整日無所事事,和閔兒裝著樂得清閑,既不去盯梢驚擾胡耆堂,也不向他過問份內(nèi)職掌,甚至連客套話都賴得和他招呼,以盡量打消他的疑慮,好暗中尋找施明、吳光。
但從踏進胡耆堂營帳的那一刻起,歐陽華敏和閔兒就始終沒見施明、吳光露過臉,甚至連烏海四兄弟、北海雙鷹還有八名侍衛(wèi)也全無蹤影,只有祖穆支和兩名侍衛(wèi)陪在胡耆堂身邊照應。歐陽華敏估計胡耆堂必定已將眾多手下派出去搜緝自己,施明、吳光多半也在其中,便按捺住心情,先不急去打探施明、吳光的消息,暫且候在胡耆堂左近,專等施明、吳光歸巢。
過了數(shù)日,烏海四兄弟、北海雙鷹前前后后各自陸續(xù)回報,個個垂頭喪氣,兩手空空,全無與歐陽華敏有關(guān)的一丁點兒可靠線索。胡耆堂既焦慮痛心,又大失所望,憤恨交加,忍不住大發(fā)雷霆,不分青紅皂白,把一眾手下召集起來狠狠訓斥了一通。
原來胡耆堂指派這些得力手下,每人引一路由大單于支助的武功高強之士,從歐陽華敏逃走的河段往南深入上百里地,又迂回向四面八方搜尋,結(jié)果除了烏海老四那一路曾撞見過歐陽華敏和閔兒一次,其他各路均毫無所獲。不過烏海老四所遇之情,已足令胡耆堂堅信歐陽華敏必定不會逃遠,遂再次緊急調(diào)兵遣將,以歐陽華敏和閔兒脫身的沼澤地為中心,繼續(xù)分隊向東西南北方圓上百里地翻查搜索。然而他哪能料想得到,歐陽華敏和閔兒此時已潛伏到他的身邊來,近在咫尺,奉命在外搜捕之眾自是無功而返。
歐陽華敏發(fā)覺回報的人中還是沒有施明、吳光,漸漸納悶起來,正待設法查明此二人的去向,不期然看見胡耆堂的帳前來了一位不速之客,正是長安九市行俠之首樓無恙。祖穆支、烏海四兄弟、北海雙鷹等人對樓無恙不似在英雄大會上那般敵對,相待還算客氣,向胡耆堂通報之后,即半押半迎擁他進入胡耆堂賬內(nèi),并吩咐眾多侍衛(wèi)在帳前把守,不許無關(guān)人等登門打擾。
歐陽華敏知道樓無恙與胡耆堂頗有私交,且和施明、吳光不無瓜葛,遂與閔兒悄悄快步繞到胡耆堂帳后,讓閔兒前去帳側(cè)把風,自己留在帳后偷聽帳內(nèi)情狀。此時他的內(nèi)力已臻超凡之境,只須將耳尖貼近帳幕,便能將里邊眾人的話語聽得清清楚楚,如同身處帳中。
胡耆堂對樓無恙的到來像是早有預料,毫無驚訝詫異舉動。彼此拿漢話寒暄過后,胡耆堂單刀直入向樓無恙發(fā)問:“有道是無事不登門,樓兄光臨鄙舍,想必是商量對付萬子夏等七家行頭之事?!睒菬o恙爽快答道:“正是。之前樓某已拜托施明、吳光兩位公子將難處稟報王爺,懇請王爺相助一臂之力?!?p> 胡耆堂道:“本王僅只略知一二,尚有勞樓兄把具體情由詳細說來,方好決斷?!睒菬o恙道:“兩位公子沒有向王爺言明詳情么?”胡耆堂道:“近日適好遇上棘手之事,急需兩位犬子去辦,本王未及聆聽周詳?!睒菬o恙道:“此事涉及甚多機密,只怕不宜公然道來?!?p> 歐陽華敏在外一聽便知他是要胡耆堂摒退左右,料定必有大事,更是留神細聽。但胡耆堂卻全不介意,坦然道:“帳中之士皆是本王肱股腹心,事情終究還得他們費力收拾,樓兄便說無妨?!睒菬o恙顯似仍有顧忌,然則到底是上門求人,無可奈何,默然片刻,只得當眾說出一番驚天惡謀來。
乃因長安市肆多家行俠之前合力阻撓樓家操縱侵吞九市,加之生意上經(jīng)??目呐雠觯瑯菬o恙早已視萬子夏等七家行頭為眼中釘。奈何在長安京城,各家行頭均有背景靠山,關(guān)系復雜,不僅難以對付,更不可能趕盡殺絕。為此,樓無恙處心積慮,通過長子樓中經(jīng)和施明、吳光使計,以潛入匈奴破壞英雄大會為借口,增收地頭費挑起事端,誘騙七家行頭武功高手到達匈奴內(nèi)地,欲將其等一網(wǎng)除掉。之后再以死人之手簽字畫押,讓七家行頭的冤魂承認把長安九市的地盤交給市肆行俠之首樓無恙,由其代為轄管,實篡坐收九市一統(tǒng)之利。樓無恙父子答應施明、吳光,事成之后兩人將分得七家行頭屬地的三分之一作為報酬。
依照既定計策,七家行頭若在英雄大會上死于非命,那是最好不過;若是僥幸活下來,還得在匈奴內(nèi)地強謀將他們剿滅。但要至后此計得遂,必須借助匈奴人之手,才有成算。樓無恙知道當今匈奴天下,數(shù)右賢王的兵力最強,所以陰使樓中經(jīng)數(shù)次出入匈奴,屈辱結(jié)交呼延鎮(zhèn)南,重金賄賂右賢王呼延丕顯,取得其父子暗中支持。并將計就計,夸口幫助他們網(wǎng)羅出戰(zhàn)英雄大會的武功高手,將萬子夏等七家行頭送到大單于和呼延丕顯面前,讓他們成為大單于一方的主力。
到了這一步,樓無恙仍然不放心,考慮到大單于一方若是輸了,呼延丕顯以追責為由拿七家行頭問斬,自是輕易之舉;但若是贏了,大單于必會嘉獎保護有功之士,到時只怕呼延丕顯對七家行頭無從下手,甚至可能不再愿意下手。為暗先拿到大單于的把柄,以應付種種不利局面,令七家行頭必死無疑,樓無恙便親自趕到漠北龍庭求見大單于,向大單于力陳其親臨英雄大會之險,懇請代其攜帶龍符前去壓陣,并答應替其一方出戰(zhàn)勝負攸關(guān)之局,無論輸贏,必定確保將代表大單于調(diào)兵遣將之權(quán)的龍符完好無損送回龍庭,決不讓它落到駒于利受一方手上。
大單于忌畏英雄大會上可能發(fā)生意想不到之事,本就不愿親自到場,但又憂心戰(zhàn)局勝負,害怕龍符落入敵手招致禍患,以至對右賢王呼延丕顯也信任不過。為求兩全之策,認為樓無恙乃是漢人,即使拿走龍符,匈奴人也不會聽他驅(qū)使,而且之前已有意請他為己方出戰(zhàn),由他保管龍符當是最合適穩(wěn)妥,遂對樓無恙委以重任,特旨授命他監(jiān)護龍符,加入?yún)?zhàn)之列。
樓無恙得執(zhí)龍符在手,以為有它作押,不管勝負如何,大單于必定不好出面干預殺害七家行頭之謀。且因他身負大單于欽命,呼延丕顯立意要讓參戰(zhàn)之士與對方以死相拼,摧殘對方戰(zhàn)將,對他也不能頤指氣使,而他反可假手殺人,正中下懷。是以直等到最后決定輸贏之際,他才挺身而出,支配戰(zhàn)局,企圖一舉而定乾坤。
豈料在英雄大會上落敗之后,呼延丕顯馬上變卦,私下埋怨樓無恙故意不敵胡耆堂,遲遲不肯下令殺害七家行頭。樓無恙做賊心虛,厚顏無恥百般辯解,軟硬兼施,定要呼延丕顯照履成約。但呼延丕顯就是拒不下手,不過到底吃人錢財嘴軟,也不便與樓無恙鬧翻。樓無恙以為他貪圖更多錢財,加價催逼。呼延丕顯收納好處,卻仍是推來推去,后來索性使了一個移花接木的狡猾詭計,堅稱七家行頭一局未敗,無由追責,并借口大單于曾經(jīng)有令,不能妄殺漢人,悉將七家行頭及其隨從護送到了余吾谷龍庭,交由大單于處置。
樓無恙眼看一番如意盤算就要泡湯,暗地里對呼延丕顯恨得咬牙切齒。怎奈對方千軍萬馬,毋能太過以強相壓,只好趕往龍庭覲見大單于,以保護龍符之功,試探大單于口風,且看有無機會假借其手除掉七家行頭。同時指使施明、吳光回到胡耆堂身邊,向胡耆堂尋求媾助,所以烏海四兄弟才得在范夫人城外遇見施、吳二人。
然而駒于利受死后,因胡耆堂出乎意料地接替其人成為數(shù)十萬大軍之主,站出來與呼延丕顯分庭抗禮,陳兵訌斗,大單于覺得大胡天下未平,對從大漢來的人手愈加器重起來。他知道胡耆堂和呼延丕顯任何一方都足以和龍庭相抗衡,弄不好會使匈奴鼎裂成三分之勢,到時肯定要求借大漢的兵力,才有可能鎮(zhèn)壓得住兩位封王,所以根本不敢為難得罪七家對上結(jié)交朝廷權(quán)貴、對下神通廣大的長安市井行頭,更不要說逆冒惹怒大漢朝廷之險殺掉他們。
樓無恙察覺大單于的心思,左右無計,只能將一番陰謀暗藏在肚子里,不敢向大單于吐露片言只語。剩下唯一指望,就是急盼施明、吳光能帶回佳音。他深知胡耆堂此時兵馬如云,勢力強大,要除掉區(qū)區(qū)七家行頭易如反掌。但不久收到施明、吳光托人轉(zhuǎn)來的口信,卻被告知,胡耆堂正在前來覲見大單于,旦夕就到余吾谷城,要樓無恙親自登門與他洽談定計。
樓無恙原本打算等到見了施明、吳光問明究竟,再私會胡耆堂。豈料巧好獲悉大單于不日便要派儀仗車駕護送七家行頭回漢,即刻坐立不安,顧不得曾在英雄大會上與胡耆堂爭雄相斗,言語相欺,趕緊倉促冒昧獨自前來謁見。因施明、吳光已將樓無恙的意圖告知胡耆堂一行,是以胡耆堂及眾手下見到樓無恙時,絲毫不覺奇怪。
樓無恙交待明白事情經(jīng)過,胡耆堂對他不無責備,道:“本王與樓兄的交情不淺,可是樓兄諸般包藏禍心,與施明、吳光兩位孩兒密謀許久,為何至時才讓本王知曉?甚且在英雄大會上還謊稱近來全不知兩位孩兒的下落,毫不顧及本王對兩位孩兒思念心切,怎的要恁般欺瞞本王?”
樓無恙歉然道:“此中之故,皆因樓某思慮不周,恐生意外,望王爺多多包涵?!焙忍蒙跏遣粣?,嚴厲道:“樓兄想拿一句客套話就打發(fā)本王么!”樓無恙分辯道:“之前未將謀劃之事告知王爺,是怕王爺久居漢地,回國后感念漢恩,不忍加害長安市肆七家行頭,會阻撓施明、吳光兩位公子參與其中。至于在英雄大會上隱瞞兩位公子的去向,也是耽于局勢,樓某情非得已?!?p> 胡耆堂道:“即便這樣,樓兄也不該教兩位孩兒毫無音訊的躲著本王,直至最近才給露臉。”樓無恙繼續(xù)解釋道:“兩位公子對王爺避而不見,并非樓某的主意,而是兩位公子確有難處。他們二人生為漢人,又長在大漢京城,實在是不太愿意跟隨王爺回歸胡地,但對王爺養(yǎng)育之恩無日敢忘,不好向王爺稟明苦衷。是以暫時躲開王爺,欲待隨樓某一同辦完這件大事,在長安京城有了安身立足之地,再到大胡來向王爺問候請安。孺子敦敦之情,還望王爺能夠善察?!?p> 胡耆堂似難解懷,冷嘲道:“依樓兄之意,將來施明、吳光在大漢便全得仰仗樓家關(guān)照了?”樓無恙毫不推遜,借著話頭只管大獻殷勤:“有樓某在長安九市做主,兩位公子盡管悉心打理自己的地盤,坐享其成,高枕無憂。就算王爺遠在大胡,兩位公子也可以時時進貢孝敬,決不會讓王爺多操半點兒心思?!?p> 胡耆堂不肯買他的賬,語多挖苦道:“樓兄今后若能不唆脅兩位孩兒凈干那些惡劣勾當,本王就已感激不盡了,哪還敢奢望樓兄厚待他們!”樓無恙莫明其意,問道:“王爺如此言重,不知欲指責樓某何事?”胡耆堂卻像深有忌諱,道:“樓兄自己心里應該一清二楚?!?p> 樓無恙揣測道:“此次謀劃之事,樓某實是多替兩位公子著想,全無虧屈他們之處。況且除掉七家行頭,整頓市肆商賈,理順物價行貨秩序,維持公平道義,其利遠大于弊,并無不光彩之舉?!焙忍脤Υ说确埏棎盒械耐崂盹@得全無興趣,默然不應。
樓無恙被弄得有些糊涂,審慎探問:“莫非王爺是指前次對本國當今太子劉驁之謀?”胡耆堂仍然不置一詞。樓無恙試著辯解:“謀害太子劉驁之事,王爺雖不愿參與,但對內(nèi)中是非曲直全然知曉。若不是國事當頭,一本萬利,樓某決不會讓犬子中經(jīng)和施明、吳光兩位公子干犯謀逆之險。其間王爺也默許烏海四兄弟暗中力助,祖穆支都尉、北海雙鷹也曾施過援手,都是知情之人,可以為證?!?p> 胡耆堂忽然嘆了一口氣,接話道:“本王所指,并不是這兩件大事?!睒菬o恙如更墜云里霧里,急欲弄明個中關(guān)節(jié):“然則王爺究竟因何事見罪樓謀?”胡耆堂止言良久,才道:“若是圖謀大計,本王不會怪責樓兄。此前漢國太子之謀,樓兄過于輕意,沒有親自出面,以致錯失良機,一無所成,本王連問都懶得過問一句。但另一件事情純粹是無辜作孽,本王實在想不明白,樓兄所圖區(qū)區(qū)之利,何必要那般心狠手辣,陷本王于不仁不義!”
樓無恙顫聲驚辯:“王爺此說必冤枉樓某甚矣!莫知有何誤會,至令樓某遭受此等不堪之責,敢請明白相告?!焙忍迷憜枺骸皹切肿鲞^什么傷天害理之事,自己最是清楚不過,難道還要本王當面鑿鑿指陳么?”樓無恙斷然答道:“樓某做事向來問心無愧,實確不知王爺因何見責?!?p> 帳中驀地一片肅靜,不聞片言只語。歐陽華敏正對胡耆堂揭頭藏尾之詞甚覺蹊蹺,卻聽見他話鋒突變,拋開所提之事,轉(zhuǎn)而言他:“樓兄今日既是專為對付七家行頭而來,那件事情不說也罷。只是本王眼下所遇麻煩甚多,身邊僅有寥寥幾位將士,無力插手對付七家行頭,恐怕要讓樓兄白跑一趟了?!?p> 樓無恙聽他這么說來,急于燃眉之難,顧不得再加深究所被責罪之事,懇切道:“除掉七家行頭,不光是為樓某和施明、吳光兩位公子計,對王爺而言,也有莫大的好處。誠望王爺無論如何,也得設法施加援手?!?p> 胡耆堂問道:“本王能得到什么好處?!”樓無恙道:“一者,樓某得成大事,決不會讓王爺白出力氣。二者,王爺只要借著圖謀七家行頭一事,略加運籌帷幄,定能對成就一番王圖霸業(yè)有利?!?p> 胡耆堂笑道:“原來樓兄把本王當作三歲孩童,想戲以荒唐權(quán)謀引誘本王上鉤?!睒菬o恙指天立誓道:“樓某對王爺一片真心,決無戲言?!焙忍萌徊划敾厥?,輕謾道:“小小七家行頭,與王圖霸業(yè)能有什么干系?樓兄莫要貪圖小利,張大其詞,凈說笑話!”
樓無恙沉聲問道:“王爺可曾想過有朝一日會成為大胡之君?”胡耆堂避而不答,反斥道:“樓兄此言,是何居心?”樓無恙不管對方有嫌惡之意,大膽直抒己見:“以目前之勢而論,王爺手握數(shù)十萬重兵,統(tǒng)御雄騎驍將,一躍而成為大胡強主,已越封王之制,即便是大單于與右賢王,對王爺也不無忌憚,其他王侯部族更加不敢望王爺項背。王爺若趁此時問鼎龍庭,必定大有可為。如果仍只求慕于人臣效忠主子之名,何人敢居王爺之上!大單于又豈能容忍強龍盤踞臥榻之側(cè)!”
胡耆堂道:“此等大胡國事,不當由樓兄妄加議論?!睒菬o恙道:“樓某實是不份得看王爺步步為情勢所逼,欲與王爺合謀,共成大事?!焙忍玫溃骸皹切肿愿砂l(fā)財營生,本王自厲強胡之業(yè),兩者純乃風馬牛不相及,何得同謀共計!”
樓無恙道:“看來王爺只知彼此所圖之別,還不清楚其間玄機?!焙忍米I蔑道:“鏟除異己,坐地分贓,最是明了不過,焉能有什么玄機?!”樓無恙道:“樓某欲借王爺之力除掉七家行頭,只是王爺所知其一。然則王爺不妨多想一想,當年五單于并立,眾單于紛爭,大單于之所以能戰(zhàn)勝眾多敵手,重回龍庭,無非全賴大漢一力扶持。但正是此因,卻教他至今難以服眾,無法號令一統(tǒng)大胡各部。畢竟眾所周知,大胡各部多有與漢邊歷世交惡,積怨難清。王爺若要與大單于爭雄,就當斷掉其隨時可向大漢獲援這條胳膊,大單于沒有了大漢的強大兵力作后盾,必定不是王爺?shù)膶κ帧G彝鯛敶伺e正合大胡各部之私,到時眾望所歸,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大單于估計只能虛位相讓了。如果他不肯知定數(shù)而退,非要負隅頑抗,王爺憑恃民心所向,率軍開戰(zhàn),必能一舉而克,掃除眾逆之旅,建立強胡霸業(yè)。”
胡耆堂呵呵而笑,狡譎道:“樓兄真會舞弄唇舌!兜了一大圈荒誕忤逆不經(jīng)之說,仍是令本王糊糊涂涂,不知其中有何玄機,敢請樓兄指教?!睒菬o恙道:“玄機就在眼前。七家行頭耽于大單于的盛情,尚需在龍庭盤桓幾日。王爺若是贊同與樓某之計,樓某便回去和孩兒中經(jīng)商量,盡快勸率七家行頭辭別大單于,從左路商道南下回漢。王爺只要預先在途中埋伏下大軍,將七家行頭及其從屬圍而殲之,甚至連大單于派去護送的使臣也全部殺掉,只留樓某父子回去奏報大漢朝廷,將肇事主使之責悉數(shù)推到大單于身上,大漢朝廷免不得要向大單于問罪。大單于不知是王爺所為,又無法交出兇手,只能背著黑鍋與大漢朝廷理論是非曲直。樓某再從旁告發(fā)大單于擅自招攬盜賊姚金星、羌王楊普等大漢逃犯為其出戰(zhàn)英雄大會之事,大漢朝廷在弄不清楚謀事真相的情況下,肯定認為大單于陰詐狡逆,敷衍塞責,不可能不疑棄其人。如此一來,保管大單于在大漢皇帝面前聲名掃地,失去大漢朝廷的庇護。屆時王爺便可舉兵代漢伐罪,趁機完成一統(tǒng)強胡大計,豈不是千載難逢的良機?”
胡耆堂陰氣煞然道:“樓兄一意為本王策謀,雖用心良苦,但以殘害骨肉同胞,損害國家邦交之謀圖利,卻至令本王深感不安,難以信任樓兄之誠。”樓無恙道:“表面上看似樓某不顧國家,實則不然。等到王爺安定四境,富民興邦,成為大胡至高無上的大單于,與大漢真正敦睦修好,就無須再像眼下呼韓邪單于這般,既要大漢屢派援軍犧牲將士以保兩國安危,更要大漢時時耗費百姓錢糧賑濟大胡之困厄,豈不是強勝今日百倍!除掉七家欺行霸市的行頭,而能讓兩國萬民福祚綿延,樓某對大漢的赤膽忠心,實乃日月可鑒!”
歐陽華敏聽得此言,立感渾身血脈噴張,只覺得樓無恙真是厚顏無恥之極,不僅為一己之私借刀殺害血肉同胞,而且還堂而皇之編造出一套歪理來,為其臉面貼金脫罪。如果胡耆堂真能登上大單于之位,匈奴在他手中興盛起來,兵強馬壯,焉知對大漢孰利孰害?以其一貫的陰險狡詐,狼子野心,估計大漢北疆邊民多半更無安寧之日!但轉(zhuǎn)念又想,大凡世間惡人,多的是這般顛倒是非黑白,唯利是圖,樓無恙本來就陰邪歹毒,在此大放闕詞,又何足為怪!
胡耆堂對樓無恙之議不置可否,只道:“樓兄這等看重本王,真教本王有愧于心。日后如有難處,還得向樓兄多多請教。”樓無恙道:“王爺不必過謙。只要用到樓某之處,樓某必定悉心盡力,甘效犬馬之勞?!?p> 二人商量未畢,帳前一名侍衛(wèi)突然發(fā)覺閔兒留連于帳側(cè),警惕問道:“相爺居次,你到這里來做什么?”閔兒隨口胡謅道:“老婦有事要找王爺過問。”聲音甚大,有意提醒歐陽華敏。那名侍衛(wèi)道:“王爺有重要客人來訪,不得空閑?!?p> 閔兒假裝“啊”了一聲,道:“老婦不知王爺正忙,差點冒昧失禮。”轉(zhuǎn)身便走。另一名侍衛(wèi)關(guān)心問道:“你若是著急,我等可替你回稟王爺?!遍h兒道:“老婦也無甚急事,等王爺忙完再說罷?!毖援?,也不向歐陽華敏看一眼,徑向下榻之帳而行。
歐陽華敏已知情況有變,立即躡手躡腳向帳后另一側(cè)撤離。孰料帳前的另兩名侍衛(wèi)甚是警惕,馬上從另一側(cè)繞到帳后察看,見到歐陽華敏與閔兒似在分頭行動,多了一分心眼,當即喝問:“相爺不和居次在一起,躲來這里做什么!”歐陽華敏來不及細想,答道:“本官也是有事要找王爺?!?p> 一名侍衛(wèi)疑心問道:“相爺和居次都是來找王爺,卻各走各的路,偷偷摸摸,不知該做何解釋?”歐陽華敏正要找借口支應,閔兒發(fā)覺他遇上了麻煩,作速轉(zhuǎn)過身,隔著空曠的賬后遠遠替他解圍道:“我們夫婦只不過有些爭執(zhí),沒什么大不了的事兒?!?p> 歐陽華敏聞言,心生默契,立顯尷尬之情,裝作不好意思道:“本官與賤內(nèi)鬧了一些口角,欲找王爺評個理?!毖孕信e止均惟妙惟肖,毫無破綻。身前兩名侍衛(wèi)只道確有其事,均憨笑起來。一名侍衛(wèi)調(diào)侃道:“想不到相爺和居次這么一大把年紀,還有合不攏的脾性?!睔W陽華敏煞有介事苦笑搖頭,不理會兩名侍衛(wèi),掉頭向閔兒走去。
閔兒應變機智,快步趨近歐陽華敏,揪住他的胳膊責罵:“你這個死鬼,老嫗跟著你受氣一輩子,開導你幾句怎么啦,難道委屈了你不成!”隨即狠狠掐了歐陽華敏一下,拉著他要回居所去。歐陽華敏一邊傍她而走,一邊故意與她推搡拉扯,儼然是夫婦慪氣不睦之狀,弄得前來探究的侍衛(wèi)皆信以為真。
忽地一個不冷不熱的話音從身后稍遠處響亮傳來:“兄嫂兩位有什么齟齬難處,何不現(xiàn)下與本王說說?!睔W陽華敏和閔兒聽得說話之人是胡耆堂,均是微微一驚,匆促回頭看去,發(fā)現(xiàn)胡耆堂領著帳內(nèi)眾人已經(jīng)站在王帳旁側(cè)的空地上,正雙目炯炯注視過來。想必他們聽到了帳外的吵嚷之聲,便一齊出來觀看熱鬧。
閔兒向歐陽華敏對望一眼,假意惡聲道:“此事須得由我交待,你不許打岔?!睔W陽華敏聽在耳里,心內(nèi)卻有分寸,知她擔心自己與胡耆堂相處太久,防著自己言多有失,遂暗從其計。兩人即爭著亦步亦趨走上前去,向胡耆堂恭敬行禮。閔兒張口便道:“實不相瞞,老婦夫妻二人有些不快,悉因?qū)ν鯛斕幨侣陨`會而起,所以要找王爺理論清楚?!?p> 胡耆堂頗顯驚奇,謹慎道:“本王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兩位,還望嫂嫂明言?!遍h兒道:“拙夫受大單于之命,前來王爺帳下出任相官,但求能為王爺秉忠盡力,恪盡職守。不料王爺卻令其留居冷帳,不干正務。老婦以為王爺必是嫌棄拙夫粗鄙笨劣,不善言談交際,便督醒他幾句,指望他能有些改進。結(jié)果拙夫就生起氣來,非要與老婦過不去,還說老婦是頭發(fā)長見識短,胡亂猜忌。老婦只好前來請教王爺,到底是老婦不對還是拙夫不對?”
胡耆堂嘿嘿一笑,道:“看來果真是本王一時疏忽大意,使得兄嫂二人多有顧慮。怠慢之處,本王難辭其咎,這就向兄嫂陪個不是。”言畢,略略垂首作揖。閔兒眼見一番兇險似已被遮掩過去,趕緊順勢下臺階,斂衽還禮道:“王爺既無嫌棄夫君之意,當是老婦多心了。誠望王爺勿怪。”即與歐陽華敏引身而退。
胡耆堂卻不讓他們二人離開,道:“兄嫂兩位切望替本王效力,本王定然不會虧待。不過,眼下本王有一件急事要辦,不得不再委屈兄嫂幾日。”閔兒忙問:“王爺欲辦何事?有何吩咐?”胡耆堂按住話頭不答,以目向烏海四兄弟和北海雙鷹示意。
烏海四兄弟立馬心領神會,不約而同向歐陽華敏和閔兒疾步而前,一句招呼都不打,就分頭一把擒住兩人的雙手硬生生扭到后背,合力將兩人抓了起來。歐陽華敏本能的想要抗掙,但覺腕臂上的喬裝差點兒要被扭脫,因怕露出破綻,不敢用強,情急之下不無驚訝質(zhì)問:“王爺此舉是何用意?”閔兒更是擔疑兩人潛伏隱情已被胡耆堂察覺,惶急叫道:“我夫婦二人乃是大單于所派,你們休得無禮。”
胡耆堂陰磣磣道:“本王當然知道兩位是大單于的人,奈何迫于情勢,已不能不將兩位暫時看管起來,內(nèi)中緣故,回頭本王自會向大單于詳加解釋。唯請兩位放心,本王這么做并無惡意,等辦完大事,必定向兩位謝罪?!睔W陽華敏和閔兒聽得對方尚未識破己等二人的行藏,稍稍安下心來,暗暗琢磨胡耆堂真正在做何打算,只盼確是不過虛驚一場。
北海雙鷹使喚侍衛(wèi)到帳中取來兩根繩索,與烏海四兄弟一道,分別將歐陽華敏和閔兒的雙手捆綁結(jié)實。閔兒橫眉直豎,佯作惱怒道:“王爺有什么大事,只管去辦,何須這等折辱我夫婦二人!”胡耆堂漠然答道:“本王也不想為難兄嫂兩位,但因事涉機密,為保穩(wěn)當,只能權(quán)且出此下策,以免耽誤大計。”
閔兒氣憤道:“我們夫婦對王爺?shù)拇笥媺焊粺o所知,焉可能有何妨礙!”胡耆堂狡辯道:“本王要辦之事,雖與兄嫂全無干系,但兄嫂若是知情,難保不會多嘴嚼舌。因而敢請兄嫂悉聽處置,安定為是,不必擔驚多慮?!?p> 閔兒憂懼難消,還想和胡耆堂爭執(zhí)理論。歐陽華敏卻漸猜知大概,心想胡耆堂十有八九已決意與樓無恙合謀,為防自己和閔兒發(fā)覺后向大單于密告,使其等陰謀詭計落空,是以要先將自己和閔兒控制住。便以目暗示閔兒,故意拉下臉來,道:“老太婆,既然王爺放心不過你我二人,多言無益,就聽由王爺之便罷?!遍h兒見他目光甚是鎮(zhèn)定,方肯止住話頭,但仍是一副氣尤未已的神情。
胡耆堂做賊心虛,假惺惺寬慰閔兒幾句,隨即命侍衛(wèi)將她和歐陽華敏押送回兩人日常居所。
等到兩人走遠,胡耆堂才小聲對樓無恙道:“請樓兄回去別過大單于,盡快與七家行頭南歸。本王且依樓兄之計,作速差人回去軍中調(diào)派兵馬,搶先趕到大漠東面通往大漢的左路商道上攔截伏擊。事成之后,樓兄切記不可食言?!睒菬o恙欣然應道:“王爺最好指明伏擊的確切去處,好讓樓某心里有備,引導七家行頭必從那里經(jīng)過?!焙忍脤δ亲舐飞痰里@然甚為熟悉,不假思索即道:“就定在途經(jīng)的白骨灘罷?!?p> 樓無恙一下子像吃了定心丸,喜不自禁,發(fā)誓必遵成約,言語對胡耆堂極盡阿諛奉承之態(tài)。歐陽華敏的耳力何等利害,邊走邊留神細聽,盡管相距越來越遠,對樓無恙和胡耆堂的一番交談仍一字不落聽進耳中。
回到所居帳前,負責押送的兩名侍衛(wèi)將歐陽華敏和閔兒推進帳內(nèi),站在一旁盯著把守,提防兩人暗地里設法解開繩索。帳榻對面并排放著兩個貴重的皮面包金大木箱,是大單于賜給歐陽華敏和閔兒存放行囊家什、彰顯身份之物。歐陽華敏卻拿它們放平當作臥具,將床榻留給閔兒。
青龍寶劍適被藏在其中一個大木箱之內(nèi)。歐陽華敏想到對方一旦搜查木箱發(fā)現(xiàn)青龍寶劍,自己和閔兒便再無法假冒身份隱瞞真相,遂有意走過去坐在藏劍的木箱上面。打定主意,到了萬不得已之時,就踢開木箱,用青龍寶劍割斷縛住自己和閔兒手腕的繩索,與對方硬拼一場。他了解兩名侍衛(wèi)的根底,知道他們遠非自己的對手。
然而兩名侍衛(wèi)并沒有過分之舉,只是警惕著不給歐陽華敏和閔兒逃走。歐陽華敏發(fā)覺閔兒始終有些心神不寧,于是裝模作樣懇請兩名侍衛(wèi)替自己向胡耆堂表明忠心,旁敲側(cè)擊探聽胡耆堂欲辦何等大事,既望能確知其秘,也想借兩名侍衛(wèi)之口,讓閔兒多少知悉胡耆堂與樓無恙之謀,以使她心里有數(shù),不致慌亂。
兩名侍衛(wèi)對歐陽華敏的搭訕愛理不理,口風甚嚴,不肯透露半句隱情。被問得煩了,一名侍衛(wèi)沒好氣道:“相爺啰里啰嗦瞎操什么心?一會兒王爺前去辭別大單于,就會帶你們二人一同回往范夫人城。到了那里,王爺該當會放過你們?!?p> 歐陽華敏見縫插針問道:“王爺不去辦急事了么?”那名侍衛(wèi)道:“急事當然要辦,不過順便帶上你們而已。”歐陽華敏佯裝不解道:“王爺既嫌棄我們礙事,又攜我們同行,不知他這般對待我們,安的是什么心?”那名侍衛(wèi)把嘴一合,便不再答話。
閔兒忍耐不住,銜怒道:“你們到底有什么見不得人的鬼事?害得我們夫婦二人像蹲監(jiān)牢似的?!眱擅绦l(wèi)干笑瞪視,更是一聲不應。歐陽華敏想把所知之情悄悄告訴閔兒,但礙于兩名侍衛(wèi)盯得太緊,終究沒有機會張口。
過了差不多一個時辰,忽然聽得帳外車馬人聲響動,隨而見到烏海四兄弟、北海雙鷹和另外幾名侍衛(wèi)闖入帳來。烏海老大對歐陽華敏和閔兒還算客氣,先告知兩人馬上要和他們一塊兒離開余吾谷城,跟隨胡耆堂去辦急事,然后才吩咐同來之眾將兩人推押出帳。閔兒尚不明就里,迫切又加盤問,烏海老大同樣不予答她。
一眾到得帳外,但見胡耆堂專用的那輛高大輿車就停在帳前不遠,旁邊還跟著一輛慣常用來載運貨物的普通馬車。最為醒目刺眼的是,那輛馬車的貨廂中安放著一個幾及成年人四臂合圍大小,上面壓著厚實口蓋的巨型瓦缸。歐陽華敏曉得此種物事一般是在城防中用來盛水滅火,如今被拉到這里來卻不知有何用處。
烏海老大驅(qū)攆歐陽華敏和閔兒背縛著雙手登上空空的輿車,接著命眾侍衛(wèi)將兩人帳內(nèi)的大木廂,以及其他日用物事悉數(shù)搬到那輛馬車上放置安穩(wěn),與車體綁牢扎實,如同尋常移家徙居一般。處理完畢,交由兩名侍衛(wèi)將兩車駕馭到胡耆堂的王帳之前。那里早已停放著另一輛滿載行裝的輕便車駕,旁邊是烏海老大等人整備待發(fā)的坐騎,但卻不見胡耆堂的身影。
歐陽華敏趁著車中無人監(jiān)聽之機,詳將胡耆堂可能與樓無恙媾合,意圖加害七家行頭之謀告訴閔兒。兩人著即商定,若是能得脫困,即便冒險,也要找出一條門路,給大單于和七家行頭送個聲信,提醒他們防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