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英四杰乍然見到歐陽華敏,還以為是撞到了鬼魅,被驚嚇得魂飛魄散,渾身直打冷戰(zhàn),像是篩糠一般。歐陽華敏將其等六劍被傅大人收買欲殺害自己的惡行數落譴責一番,即令英四杰如實交待那個幕后主使傅大人的有關情況。
那英四杰早已六神無主,見問即答,看似全無隱瞞之狀。歐陽華敏聽他描述那個傅大人的長相,卻與那日在范夫人客棧中甘延壽審問北海雙鷹所知之情相差較大,無論高矮胖瘦還是大概年紀都不一致,不免疑其造假,可從其語氣神態(tài)上判斷,又不似說謊。然后問及那個傅大人的真實身份,也暗暗頗感失望。
英四杰答得誠惶誠恐,教人聽不出半句虛妄之言。但他只知道那個傅大人是一位朝廷命官,一日尋到他們劍雄四杰在長安京城的下榻之所,指名道姓要劍雄四杰代其去取歐陽華敏的人頭,事成之后賞金百斤。當時劍雄四杰無一人認得那傅大人,見他以重金索取一個無名小輩的性命,起了貪財之念,遂權且答應下來,向他探問具體章節(jié)。那傅大人沒有當眾交待,只把老大英一劍單獨請入密室,在里面說了許久話,之后與英一劍從密室出來,揚長而去。英一劍前后判若兩人,不僅畢恭畢敬送走那傅大人,而且不許四杰一雄過問事因,并取出六塊皇宮的通行玉符,分給每人一塊,授計如此如此。接下來劍雄四杰即依計假冒皇宮衛(wèi)士的身份,跟蹤截殺歐陽華敏。至于那個傅大人的身家底細,以及如何才能與他聯(lián)系,劍雄四杰當中,始終僅只老大英一劍清楚。
此前歐陽華敏和王鳳已經料到那個傅大人可能是朝廷官員,且與皇宮里面的人甚至還有瓜葛,但嬙兒早在宮中摸過底,王鳳及朝廷有司也奉皇上之命在外朝內朝百官中暗查逾月,均未發(fā)現情同那個傅大人的可疑官員。然而眼前英四杰說得有模有樣,條理井然,鍥合情事,實難斷定當中有何貓膩。歐陽華敏忽然心念一動:“莫非那個傅大人之稱,只是個假名頭而已?并不是專指一人?”
想到自己離開長安京城已近半年,對后來王鳳及朝廷有司對那個傅大人的查究進展已是一無所知。如果那個傅大人是一幫狡猾的老狐貍,拿個虛假名頭做幌子,估計只有從英一劍、樓無恙等知悉其謀之流的口中,才可能查到真實其人了。現下對英四杰既然盤問不出更多結果,只好暫且作罷。
不過此番審訊,起碼證實了歐陽華敏在前所言確有其事。趙、張、馬三位大俠面對證人證言,徹底消除疑慮,決然表明定要依照歐陽華敏之議,與萬子夏等其他幾位大俠全力以赴,務必揪出那個膽敢冒犯天威、逆謀作惡的傅大人來,教其與樓無恙等一眾奸人無處遁形。
萬子夏氣頭上來,質問英四杰:“你這個正邪不分的彤霄宮敗類,可知那個傅大人為什么要取歐陽少俠的人頭?”英四杰惶惶搖首,道:“不知道?!比f子夏憤然斥責:“你們妄稱什么劍雄四杰,實足就是一群有眼無珠,見利忘義,豬狗不如,欺師滅祖的廢物!那傅大人乃是在蓄謀殺害當今皇太子,嫌歐陽少俠護衛(wèi)太子宮礙事,才拿錢收買你們取他性命。你們不弄清緣由,助惡成奸,胡作非為,已同逆黨無異!彤霄宮勢必要被你等拖入罪孽深淵,擔負萬世罵名!”
英四杰對其嚴詞大義渾然不當回事,麻木道:“我們只管收人錢財,替人辦事,哪顧得上這么多?!比f子夏見他這等唯利是圖,昏昏噩噩,更是火氣直冒,痛心疾首道:“你們六人今日與樓無恙、呼延鎮(zhèn)南等畜牲為伍,善惡不分、暴虐無道殘殺我等,也僅是為了幾個臭賞錢么!”
英四杰恬不知恥,答道:“那可不只是幾個賞錢而已,酬勞乃是每人三百金之巨。而且兩位雇主答應事成之后分頭獎賞,我們一舉而收雙份,足夠一輩子花用。只可惜在節(jié)骨眼時功虧一簣,給你們八個頭兒逃脫了,我們劍雄四杰恐怕連一個子兒都拿不到,還白白被你們殺了三位兄弟,真是蝕本生意賠做到了家。”
萬子夏難忍其貪婪惡毒,勃然大喝:“難道你們六條惡狗想要我們全都死光,好讓你們大發(fā)喪盡天良的橫財么!”英四杰被嚇了一跳,但本性使然,一時不知收斂,狡辯道:“我們干的是刀頭舐血的營生,只認錢,不認人,你們若是死了,也怪不得我們?!?p> 萬子夏盛怒難制,拽指直罵:“你這個蛇蝎心腸的狗東西!本來看在你我?guī)煶鐾T的份上,才沒把你斬為肉醬。想不到你死到臨頭,非但不知悔改,還這般抱罪不慚,嗜殺成性,以惡為榮,哪能再容你活在世上!”陡然拔出腰間長劍,猛向他頭顱狠劈下去。
英四杰周身被綁,躲閃不得,眼看整顆歪瓜劣棗的腦袋就要被剖成兩半。歐陽華敏從旁反應神速,及時抓住萬子夏的握劍雙腕,捺開劍鋒,勸道:“萬大俠先不忙殺他,留著他更有用處。”萬子夏惱恨之極,不解問道:“這種鉆到了錢孔里的蛆蟲,留他能有何用?!”
歐陽華敏道:“殺他自然容易,但不妨放過他一命,等到將來查出了那個傅大人,有他當面作證,豈不是好!而且留著一個活口,也更能令皇后娘娘和王鳳大人信服你們?!比f子夏聽后,轉念一想,曉得言中利害,火氣稍稍降了下來。
那英四杰本來是個膽小之人,這一下大受震恐,全身瑟瑟發(fā)抖,臉色煞白,兩目驚悸錯愕,幾近丟了半條命。好一會兒才像緩過氣來,急切裝得可憐兮兮,以頭觸地,求饒不止。萬子夏看見他這副模樣,收劍還鞘,仍然忍不住恨恨罵道:“你這等欺軟怕硬的孬種,為何要恁般貪財作惡害人!”
英四杰宛若脫胎換骨,瞬間變出了另一張嘴臉,奴顏婢膝,悉改前詞,支吾辯解:“晚輩六人愚昧,不知天高地厚,即便想賺點兒錢財,也不當相助惡人謀害八位大俠,以致鑄下彌天大錯。不過今日之事,并非我等劍雄四杰成心想要充當兩位雇主的幫兇,實是有諸多不得已,還望各位大俠前輩明察?!?p> 萬子夏疾言厲色呵斥:“此番你們害死了我們這么多隨行弟兄,難道想叫我們寬恕你們么?”英四杰道:“晚輩自知罪責深重,不敢奢求輕饒。然而事理終究最是明白不過,假如各位大俠愿意出個不菲的價錢,我們劍雄四杰照樣可以替你們去將那呼延鎮(zhèn)南和樓無恙兩位雇主的人頭取來,就算力所不及,也當不辱使命,死而后已?!?p> 此話讓人聽來真是哭笑不得,萬子夏既是憤慨,又被弄得無處下牙,愴然嘆道:“積石山彤霄宮昆侖劍門向以清正修為,弘揚道義,屢為朝廷造就良將奇才而威名遠揚,為何傳到你們手上,就變成了養(yǎng)奸蓄惡,貪財忘義,忠奸是非不分,專助陰謀犯逆之徒的縲紲淵藪?真是辱沒先人之志,可悲之極!”
英四杰為惡偽善,竟與萬子夏套起近乎來,哀訴道:“時下彤霄宮已今非昔比,師叔在長安京城的繁榮市肆呼風喚雨,坐享奢華富貴,應有盡有,自不知我等后輩弟子之疾苦?!?p> 萬子夏心系師門,不免見疑:“何苦之有?”英四杰道:“師叔從師修藝之時,正值彤霄宮大受朝廷器重,雖處荒僻絕域,遠近名望高人、賢士無不翹首而望,朝廷更是厚賜資財,善加扶持。弟子學成出道,好則舉能拜將,次則入伍羽林,再差也能在地方府衙混個帶兵頭目,是以衣食無憂,遠景無慮,得以靜心習賢,唯求技藝精進,報效國家。然而自從前朝霍氏禍亂之后,情勢已大為不同,朝廷視彤霄宮為逆黨之羽,斷絕資助,斥眾弟子于仕外,盡皆不得見用,各道中人不明是非曲直,也多有嫌誤不齒。恩師弦成子繼任宮主至今,苦撐危局,奔走朝中歷年,上下勾通款曲,終不得重現當年尊榮。眾弟子下山無以為業(yè),生計無著,往往窮困潦倒,漂泊凄涼,大多數最后都不得不委屈身價,重返彤霄宮賴以安身。我們劍雄四杰倒算是有些骨氣了,不管如何也要在外面混些名堂出來,一來掙些錢財度日,二來也可轉圜接濟師門日用之需,否則彤霄宮的境況更加難以為計。所以說,我們劍雄四杰今日走上這條路,不管對錯,實在是情非得已,這便是晚輩所說的苦處?!?p> 一席話言盡師門由興而衰的哀涼慘淡,硬將其等的惡行矯飾成撐持彤霄宮的道義之舉。萬子夏聽來既惱恨又不無心酸苦楚,責備道:“彤霄宮有今日之難,乃是因為你們的師祖玉虛真人和師父弦成子二位造的孽,你不要拿來遮擋大罪,敷衍塞責。往后你們若再妄顧仁義為非作歹,蓄意謀財害命,彤霄宮的聲望威名必將萬劫不復,那何止是師門不幸!”
英四杰嗜財之心不死,乖佞道:“晚輩對師叔不敢相瞞。近年來彤霄宮多得樓無恙師叔關照,時常能給我等劍雄四杰招攬一些生意。雖然不甚光彩,但起碼不像有些同門尊長那樣,對彤霄宮的困厄不聞不問,完全不管我等同門后輩的死活。萬師叔既然關心記掛師門之難,倒不妨也給我們這些彤霄宮后輩謀些肥差,找些賺錢可靠的活路,我們保證以后決不再跟著樓家與各位大俠過不去?!?p> 樊大俠見他性命尚在別人手中就張口圖財,齷齪滑稽,令人啼笑皆非,誠可謂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忍不住嘲諷道:“你們是指哪幾個?是劍雄四杰還是劍雄一杰?若是把那陰間的二杰、三杰、六杰扯上,我們可不敢答應你,省得他們變鬼來向我們討債?!崩畲髠b隨聲附和,譏刺道:“我們幾家大俠合力殺了你的三位弟兄,你卻要視仇為友,反過來向我們屈膝求財,不怕死去的弟兄鬧到地上來找你算賬,索要他們的份數?”
英四杰訕然而笑,答道:“沙場之上難免死傷,各人命數自由天定。你們只要關照了我們剩下三人,我們在清明寒食之節(jié)為死難三杰多燒些冥錢彩頭就是了?!?p> 賈無財疑其有詐,挖苦道:“你不要說得輕松。死難三杰暴尸荒野,此刻只怕連骨頭都被野狼叨去還了血債,你們還想日后給他們上墳燒錢?!莫要存心鬧些笑話糊弄我們?!闭缍飬拹阂焉?,直挑其辜:“三杰死后,你們剩下三個畜牲連逃命都不顧,執(zhí)意欲拿我們墊背償命,假以時日,你們剩下三個肯放過我們?我看你這惡貫滿盈之徒明明就是為求活命,故意陽奉陰違,滿口盡是卑鄙譎詐、荒誕不經之詞,我們豈會上你的當!”
英四杰道:“這個……這個只因須得殺了你們,我們才能拿到賞錢,所以不得不繼續(xù)跟你們拼命。不過此一時,彼一時,有道是識時務者為俊杰,我們如今哪里還敢再打你們的主意。你們若是不與我們記仇,我們倒是可以相助你們對付前頭那兩家雇主,討回他們對我等劍雄四杰的欠賬?!?p> 萬子夏對這等乖張狂悖、厚顏無恥的無賴德性忍無可忍,猛然手起掌落,狠狠地搧了英四杰一句耳光。跟著一聲頓斥:“你快給我閉嘴!真是丟盡了積石山彤霄宮的臉面?!庇⑺慕苣樕匣鹄崩钡某酝矗瑓s捂住不敢再支一聲。
此時天色已黑,歐陽華敏在近旁瞥眼向萬子夏看去,昏暗的夜光中但見他滿面怒容,雙目瑩光閃閃,悄然間竟爾落下了兩行清淚來。其他六位行頭大俠和甄二娘也察覺到萬子夏的神情有異,但無人貿然上前關懷探問。
歐陽華敏尚有一事,因曾責命銖婁渠堂擔保諸葛云、蔣琬等十一名漢軍將士無性命之憂,并拿下姚金星、楊普和昆侖六劍移交大漢朝廷懲處,豈料未得機緣向他追究,他便已死于非命,而英四杰乃是當事人之一,遂向英四杰打聽那十一名漢軍將士的有關情況。英四杰被萬子夏責罰,正顫栗不安,恍恍惚惚之際,聽見歐陽華敏問話,慌忙告知,那十一名漢軍將士早已被右賢王呼延丕顯處死了。
各家大俠聽到這個噩耗,剎那群情激憤,殤同己悲。他們對英四杰本就仇恨在心,加之英四杰的語氣對那十一名漢軍將士之死全無半分惻隱之情,又是當初把這些漢軍將士抓到匈奴來的共犯,八名大俠立將怒火集中到他的身上。樊大俠和賈無財搶先躍上馬車,一人一邊拎住英四杰的兩手兩腳,將他拋落車下。除了萬子夏,其余各位大俠盡皆擼袖掄拳,一齊圍上前去,勁朝英四杰狂風驟雨般暴揍。
英四杰哀嚎慘叫,連聲求饒,卻無人理會。動手的各位大俠但求泄恨為快,直將英四杰教訓得皮開肉綻,渾身青腫,連氣都快喘不過來了,方才停手。萬子夏在一旁視若不見,喃喃自哀道:“看來過后非得親上積石山整肅彤霄宮不可了,若不將這些到處為害的惡劣之徒清理出山門,哪還能有望重塑彤霄宮昔日榮光!”
是夜,萬子夏輾轉難眠,找來其余六家行頭商議,打算了結與樓無恙的仇怨之后,就向彤霄宮昆侖劍門動手,告之江湖吊義伐罪。顧慮到獨力難支,須尋求幫手,懇請眼前各位大俠到時鼎力相助。六家行頭均贊許其計,全不推拒,視同己任。
萬子夏又誠邀歐陽華敏伸出援手。歐陽華敏受寵若驚,想到自己不過是個涉世未深的后生小子,未稟明師尊毋能擅自介入江湖之爭,便依禮婉言辭絕。萬子夏卻道:“你是甘延壽將軍的師侄,無須見外。尊師是哪一位?”歐陽華敏敬重以告。萬子夏聽后,更為賞識道:“原來孫侄乃師從劍牘先生,怪不得小小年紀,已有過人膽識和見地,不愧為昆侖劍門后輩之翹楚,重振彤霄宮當責無旁貸?!?p> 歐陽華敏此時尚不知師祖章成子與積石山彤霄宮的淵源,對萬子夏所言大感困惑。詢問之下,萬子夏便將昔日彤霄宮昆侖劍門的一班師兄弟,以及大師兄章成子和堂師兄弦成子的宮主繼位之爭從頭說來,歐陽華敏這才得以盡曉自己師門之秘。然而令他最想不到的是,昆侖劍門竟致如此龍蛇混雜,與他打了許多交道的杜青山和閔大寬,甚至樓無恙這個大惡人,算起來都是他的師承叔祖一輩,抑郁糾結之情,一時難以言表。
萬子夏述及往事,不無感慨,對歐陽華敏語重心長道:“你的師祖章成子大師兄最后不得已另立荊楚劍門,枉受背叛彤霄宮之名,但教出了甘延壽將軍、劍牘先生這等高徒,遠勝弦成子一脈皆惡,也算是申明冤屈,告慰平生之憾了。傳至孫侄您這一輩雖已隔代,尋根溯源,畢竟還是昆侖劍門之后,自應義無反顧,除亂歸宗,為師門正名雪恥。此次清理彤霄宮的奸孽,正當其時,你更有何顧慮?回頭我還要去找你的師祖、師父、師伯師叔們商酌此事哩?!?p> 歐陽華敏道:“那樣敢情最好,晚輩若能僥幸活著回漢,定會遵從師尊之命?!痹捴谢貜碗m顯勉強,但終歸是承諾下來了。萬子夏止不住滿心歡喜,愈加見愛。
次日一早,一行車騎便押解英四杰取道南行。因家仇之事未了,歐陽華敏始終不放心將閔兒留在匈奴跟著自己出生入死,趁此機會又要她與八位大俠結伴回漢。萬子夏問知閔兒是閔大寬的孫女,也甚是關照相勸,但閔兒堅決不從,非陪在歐陽華敏身邊不可。
歐陽華敏熟知她的性子不能強拗,只好順她之意。兩人不無別扭的遠送了八位大俠一程,沒再發(fā)現險情異狀,才與其等辭別。為方便萬子夏一行押解英四杰,兩人與賈無財夫婦交換車騎,從兩個大木箱中取了簡單的行囊,即與其等分道揚鑣,各奔南北。
幾位大俠把英四杰硬塞入車上的其中一個大木箱內,以防招人眼目途中生變。一行車騎載押著英四杰走了數日,到了漢匈邊界??偹銖氐讛[脫此次危厄,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回首仿如隔世。過了邊關,速速趕返長安京城。
七家行頭依照商定之計,悄悄押著英四杰登門拜見王鳳,詳實稟明其等在匈奴的一番遭遇,以及姚金星、楊普、昆侖六劍等一眾朝廷欽犯的情狀。王鳳聽完諸般經過,當場審問英四杰對證,果然與前事不無契合,遂相信七家行頭所言,對樓無恙、姚金星之流的惡行大是憤慨,對歐陽華敏之議深表認同。
經慎重斟酌,決定暫且將英四杰關押在其職掌的衛(wèi)尉監(jiān)牢,嚴令眾屬下不得對外走漏風聲。然后進宮向王皇后密奏詳情,讓七家行頭先回府上,聽候旨意。
王皇后聽了王鳳的奏報,卻不太上心。原來自從太子與許娥成婚之后,不知是因太子宮加強了防衛(wèi),還是因為朝廷有司一直在暗查謀害太子的幕后主使,半年多來沒有再發(fā)生令人不安之危。王鳳認為陰害太子的一眾奸人未除,決不能麻痹大意,堅執(zhí)要將謀害太子一案交由七家行頭接手追查下去,同時主張把樓無恙父子在匈奴所犯的惡行奏報皇上,請求下旨責命朝廷有司馬上抄查樓家,數案并審,逼令樓家交待出那個神秘的傅大人。
王皇后全無主見,聽由王鳳權宜行事。王鳳遂斗膽私下覲見皇上,奏陳樓無恙父子勾結匈奴強欲除掉長安京城另外七家行頭,之前參與圖害太子的嶓冢山寨主姚金星、羌王楊普,以及昆侖六劍也充當其幫兇,并斷定樓家必與暗害太子之謀大有牽連。皇上輕言針對太子的逆謀與市井惡霸相互間的仇怨紛爭風馬牛不相及,不能混在一起,也毫不關心樓無恙在匈奴陰謀戕害另外七家行頭的事實,更不以眾家行頭私自攪渾匈奴人的英雄大會為功。反倒責令吩咐,假如眾家行頭回到京城之后續(xù)起爭斗,悉交京畿府衙懲處即可。
不過他對謀害太子的懸案卻極為審慎,立刻在未央宮清涼殿召見丞相匡衡、中書令石顯、執(zhí)金吾司馬旺、大鴻臚馮野王、御史大夫李延壽、御史中丞伊嘉等先前參議處置此事的重臣,并特地請來王皇后,太子妃的父親大司馬、車騎將軍許嘉,一同與王鳳商討對策。眾皆認為應立馬盤審英四杰,令他對年齡相近、容貌相仿的朝廷官員一一進行指認,火速查出謀害太子的幕后主使傅大人。
至于樓家,王鳳雖當眾奏明,已查出前次在去西域路上加害太子的惡徒當中,有兩位叫施明、吳光,此二人同受樓無恙指使,且劉堇、范曄更是死于樓無恙及其爪牙之手,而樓無恙的背后主使正是那個傅大人,這些事實均有歐陽華敏和閔兒親眼見證。但丞相匡衡和中書令石顯認為,一者證人皆不在場,二者找不到劉堇的尸骸,而范曄死于城郊禁苑,無法證實其必是樓家派人所害,不能光聽歐陽華敏和閔兒的一面之詞。退一萬步而言,即使范曄和劉堇之死皆與樓家有關,也不能就此斷定樓家必已參與暗殺太子之謀,何況根本不知那施明、吳光是什么來頭,與樓無恙到底是何干系,須得將其二人緝拿歸案,才好審明坐實樓無恙是否有罪。兩位大人還以樓家在長安九市影響甚大為由,在無確鑿證據之前,均不主張對其貿然抄查緝捕樓無恙,以免又掀波瀾,驚擾百姓民生。
王皇后、許嘉和馮野王支持王鳳的奏請,贊同對樓家一并追查。李延壽、伊嘉則站在丞相匡大人和中書令石大人一邊,力主采取穩(wěn)妥對策。司馬旺搖擺于兩者之間,只說雙方皆不無道理,不敢更多置喙。雙方爭辯了一番,難分所計優(yōu)劣。
皇上最后還是偏重聽信丞相匡衡和中書令石顯,決定對樓家暫且擱置不究。而且認為直奔主謀元兇,快刀斬亂麻最好。只要能在英四杰的指認下揪出那個傅大人,所有案情就會真相大白,參與其中的奸人亂黨不管還有些什么人,到時都會不查自明,朝廷有司不費吹灰之力便可按圖索驥,將其等悉數緝拿歸案。
支持王鳳的一方見圣意已定,也就不再理論爭執(zhí)。王鳳雖能察覺匡大人和石大人不無因私蔭護樓家,但顧忌權臣勢大,也不好頑強固執(zhí)己見。
接著要確定主理此案之人,石顯以遵守章制為由,極力推舉伊嘉擔當此任。本來依照官制,王鳳和司馬旺的級秩均在伊嘉之上,但御史臺主掌監(jiān)察、彈劾百官妄行過失,兼有核查其等作奸犯科、違典悖律、謀逆犯上等疑案之責,在場之眾難駁其議。皇上采納石顯的舉薦,頒下圣旨,由御史中丞伊嘉率同司馬旺和王鳳負責審訊英四杰,并領其人秘密對可能涉嫌的文武百官進行指認??紤]到如此逐一核查牽連甚眾,在未有結果之前不宜驚動太大,更責令參議眾卿及知情之人嚴守口風,不得對外張揚泄露有關情事。
伊嘉和司馬旺、王鳳領命后,即前往關押英四杰的衛(wèi)尉監(jiān)牢,打算將其轉移至御史臺密室審理。三人到達監(jiān)牢之時,見到牢門虛掩,看守之人不知去向,境況奇怪異常。急忙推開牢門入內,卻發(fā)現監(jiān)牢令長和兩名值守的衛(wèi)士均躺倒在里面,咽喉被利刃刺中,已經氣絕身亡。英四杰身上的枷鎖脫落地上,卻被削下腦袋,身首異處。
王鳳震驚駭然,趕急細察詳情。但見監(jiān)牢令長和一名衛(wèi)士至死握著亮刃之劍,另一名衛(wèi)士的長劍卻到了英四杰的手里,三柄鋒刃血跡斑斑,整個監(jiān)牢極其混亂,看上去四人死前好像經過了一番拼殺,英四杰奪劍反抗,以致雙方同歸于盡。從地上尚未盡干的血水推斷,事發(fā)應當就在個把時辰之前,正值皇上召集密商對策不久。
伊嘉和司馬旺見狀,意外非常,也不多想,便大搖其頭,痛惜長嘆,草草安慰王鳳幾句,丟下他一人處理后事,回稟皇命去了。不久皇上降下罪旨,責罰王鳳監(jiān)管人犯不周,削去半年俸祿。
王鳳查案不成反遭累,一番心血大受打擊。事后尋思,總覺得監(jiān)牢中四人之死甚是離奇:“監(jiān)牢令長和兩名衛(wèi)士緣何要進到監(jiān)牢里面?又因何與英四杰發(fā)生爭斗?遇到險情為何不呼救?監(jiān)牢就在衛(wèi)尉府衙之內,只要聽到異樣動靜,府衙內的眾多衛(wèi)士定會及時趕去相助。而且英四杰要掙脫枷鎖取人性命,決不是輕易之舉,其若有高強本事,為何還會被身手算不上厲害的監(jiān)守削掉腦袋?”諸多疑問縈繞于懷,百思不得其解。
若說四人可能是被他人暗害,更加想不通。一者知曉英四杰關押之情的人屈指可數,七家行頭要行兇報復,完全不必等到這種時候;二者,府衙里面的衛(wèi)士差役平日赤膽忠心,決無理由動手殺人給府上招惹麻煩,何況監(jiān)牢令長和兩名衛(wèi)士也已喪命,兇手若是內鬼,豈能隱藏得一點兒跡象皆無,安之若素?再者經查,近日并無可疑之人往來府衙,高墻禁苑輪番有衛(wèi)士把守,外人不太可能逾墻入內犯事而不被察覺。從諸般情形來看,他人作惡的可能實在太過渺茫,加之衛(wèi)尉監(jiān)牢只是臨時收羈犯人之用,數間監(jiān)牢內當時偏偏只關押了英四杰一人,想從旁找半句查證之詞都不可得,只能自認倒霉晦氣,在可靠之人面前免不得念叨嘀咕,吐一吐愁悶積郁之懷。
小莽子時常登門拜望王鳳,向他請安。無意中聽到此事,覺得新鮮好奇,便跑到宮里與嬙兒說了,請求她幫忙解答。嬙兒教他:“須得弄清楚英四杰是個什么人,才容易想明白究竟?!毙∶ё铀鞂⒂⑺慕艿膩眍^及其等在匈奴的一番罪行打聽得詳盡細致,告知嬙兒,當中自然免不了提到歐陽華敏。
嬙兒得聞歐陽華敏的聲訊,如同陰霾中看到陽光。早在開春之時,家鄉(xiāng)父老已寄有書信來,說到了歐陽華敏一家被害之事。嬙兒驚悉噩耗后悲切痛心,終于理解了歐陽華敏向她辭行之日為何會有那般異樣表情,冥冥中覺得他說受皇上之命到匈奴去找藏寶圖,應當只是安慰自己的借口而已,內中必定另有隱情,心里愈加為他日夜擔憂。如今無窮無盡的思念牽掛一下子找到了主頭,當然急切想知道他更多實情,遂連哄帶催,拜托小莽子再去盡量仔細打聽有關歐陽華敏的消息,尤其想確切知道他為何要跑到匈奴去。
小莽子不解問她:“姐姐怎的這般關心那個歐陽華敏?”嬙兒不便照直相告,遮掩道:“奴家有一個鄉(xiāng)下親戚卻好與此人同名同姓,年歲相仿,半年前因其家中遭遇慘禍而去向下落不明,此人極有可能就是他了。你須得幫姐姐暗地里好好了解清楚,只要所知能讓姐姐稱意,定然有賞?!?p> 小莽子為討嬙兒歡心,滿口答應。嬙兒叮囑道:“此是姐姐托付你的私事,你可千萬要記住,決不能讓他人知道,免得給姐姐招來是非麻煩?!毙∶ё邮艿綃詢旱膶R恍湃?,高興得忘乎所以,挺起小小身軀拍著胸膛作保,火速去辦。
他是王皇后和王鳳的孤侄,平日乖巧伶俐,甚會博取兩位尊長的歡顏憐愛,要打聽此事的細枝末節(jié)并不算難。瞅個王鳳滿腹煩惱無人排解之時,一本正經地裝著要替他分憂解愁,甜著嘴巴關心詢問幾句,王鳳便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傾吐無余。小莽子不僅問明歐陽華敏的長相如何,到匈奴所為何事,與那些市肆行頭有何瓜葛,甚至對歐陽華敏與那個胡耆堂有什么深仇大恨也要刨根究底,直至王鳳啞口無言,無法答上話來,才肯作罷。
王鳳本已從七家行頭的口中得知歐陽華敏因家人遭害而潛入匈奴向胡耆堂尋仇,但想當中諸多是非曲直尚不十分清楚,也無足夠憑據,故只是對歐陽華敏的家門之難深感同情,沒有多加過問。且以為不會與太子之案有關,未做深究。眼下小莽子百般纏究,倒是叫王鳳對此節(jié)生出疑問來。不僅沒有責怪小莽子之意,反而對他的頑皮好問甚是贊許夸獎。待將小莽子打發(fā)走后,便即派人著手調查歐陽華敏與胡耆堂結仇之詳。
小莽子將打聽到的一切當成了寶貝,莫辨真?zhèn)尉藜殻趮詢好媲耙还赡X兒說了出來,以顯神通,邀功請賞。嬙兒得悉諸情,方知歐陽華敏冒死潛入到匈奴去的真正苦心。
但她怎么也想不到,歐陽華敏的家門慘禍竟會與一位胡人藩王脫不了干系。假若胡耆堂還在大漢尚好對付,然則其人已經回到了匈奴,有如蛟龍入海,在他的地盤上四處草木皆兵,歐陽華敏如何能斗得過他?剎那間仿佛親見心上人置身群狼猛虎的爪牙之下,險惡萬端,生死只在一線之間,活著回到大漢幾乎只剩下奢望,不由得芳心盡碎,忐忑憂懼之悲一落千丈。
為防小莽子察覺隱衷,也免令宮中上下遇見之人驚疑,好不容易把持住心緒,趕緊強打精神,匆匆與小莽子別過,從間道快步奔回后宮側院自己的房中。剛一合上房門,就再也支撐不下去了,渾身酸軟無力,一下子癱倒在地上。
此時此刻,她何其渴望見到歐陽華敏,何其切盼能替他分擔苦難仇恨。但面對不能自主的處境,真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孤身無助,欲哭無淚。她想到了師父劍牘先生,但已有一年多不知他老人家的音訊,到哪里能找得到他?有什么辦法能指望他去幫助歐陽華敏?越想越焚心煎熬,情何以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