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曳影鳴劍錄

第十九回 寧胡閼氏(5)

曳影鳴劍錄 馬賀布衣 7407 2021-07-21 23:08:12

  大單于前來朝覲漢帝所攜從屬,除了眾多名王、貴人,還有其次子雕陶莫皋。自從長子銖婁渠堂被害之后,大單于已擢升雕陶莫皋為左賢王,由第三子且糜胥接繼左谷蠢王之位。雕陶莫皋少年老成,處事有方,力輔大單于把持龍庭,勉強穩(wěn)住匈奴局勢。大單于視他為單于儲副,一意栽培,因而借機讓他到長安京城來結交權貴,以利立下將來繼任單于之基。

  雕陶莫皋與嬙兒年紀相仿,起初并未引起嬙兒多大注意。在嬙兒與大單于完婚之日,他曾向嬙兒拜行兒臣之禮,當時嬙兒只是感到有些不太自在而已。隨后大單于托付雕陶莫皋在昭臺宮內幫忙料理諸事,嬙兒與他見得多了,才發(fā)覺他對自己的表情總是有些不大自然,從來不敢正面看自己一眼。

  一日大單于外出辦事,讓雕陶莫皋留在昭臺宮陪侍嬙兒。雕陶莫皋到嬙兒的寢殿內向她請安,顯得甚是緊張。嬙兒為圖日后方便行事,有心處好大單于身邊的人,主動與雕陶莫皋拉起家常,問他:“你母親是哪一位?”雕陶莫皋恭敬答道:“大閼氏呼延氏?!?p>  嬙兒得知其母正是日后在匈奴需要多加結交之人,來了興趣,續(xù)問:“大單于一共有多少位閼氏?大閼氏是不是最為尊貴?”雕陶莫皋道:“父單于共有十多位閼氏,數(shù)顓渠閼氏最為尊貴,相當于大漢皇上的正宮娘娘,其次才是兒臣的母親大閼氏。”

  嬙兒與雕陶莫皋既是同齡之人,見他始終執(zhí)守晚輩之禮,有些不好意思,道:“我的年歲恐怕比你還小,可不敢高居輩份。往后大單于不在之時,你無須把我當作庶母看待,以免顯得我太老了。”雕陶莫皋趕忙叩拜,低著頭聲音發(fā)顫道:“兒臣不敢。”

  嬙兒留意到他自進入殿中便不敢抬頭看著自己說話,給他打氣道:“怕什么!你我已是一家之人,不必拘泥于俗禮?!钡裉漳蘼犃耍蔷执俨话?,喃喃不能成語。

  嬙兒為使他輕松下來,提出要他陪同自己到昭臺宮外放騎散心。雕陶莫皋喏喏應允,即速親自前去給嬙兒整鞍備馬。嬙兒換上一身出行短裝,向王姑姑交待清楚外出事宜,并留她在宮里等候,一旦大單于早先回來,好給他說知自己到何處去了。

  雕陶莫皋想要帶上數(shù)名匈奴侍衛(wèi),嬙兒不許,只要他一人作陪。兩個少年人策馬出了昭臺宮,向南一路信馬由韁而行。時值年后正月,昭臺宮外的上林苑園囿靜謐,亭臺蕭瑟,遠近略顯荒蕪。雖是春早農閑,午后晴光,四下里難見一人。嬙兒久困深宮,今日得見曠野幽遠,穹廬高垂之景,積郁之懷豁然開朗,心情甚是舒暢。

  不知不覺,兩人來到了一條平坦寬闊的御道上,足可放心縱馬馳騁。嬙兒想舒展一下筋骨,便對雕陶莫皋道:“素聞胡人善騎,我與你不妨比試比試,看看誰的馬兒跑得快?!钡裉漳蘼燥@驚異,問道:“寧胡娘娘亦好賽騎?”嬙兒道:“談不上喜好,但在家鄉(xiāng)踏青之時,曾與玩伴比試過?!?p>  雕陶莫皋擔怕草率行事會有差池閃失,不想比試,怎奈嬙兒非要與他賽上一程不可。雕陶莫皋不忍怫她之意,關切詢問:“寧胡娘娘的騎術如何?”嬙兒把頭一揚,激將道:“你若想知道,和我一比便知。估計你未必是我的對手?!?p>  騎術是匈奴人所長,賽馬決勝負對雕陶莫皋來說乃是家常便飯,但他沒想到嬙兒身為漢人女子,也敢在馬上與他挑戰(zhàn)高下,止不住要在嬙兒面前顯露一下身手。遂低頭尋思片刻,道:“我們隨意跑一程無打緊,只是娘娘不要太過認真?!?p>  嬙兒指著遠處丘陵上的一片山坡,固執(zhí)道:“比試就得分出輸贏。誰先到達那里坡頂,誰就獲勝。”雕陶莫皋舉目望去,估斷距離不到十里,便點頭答應。嬙兒當即放縱韁繩,拍馬狂奔,雕陶莫皋緊緊跟在其后,卻不敢催馬相逼。

  到得山坡之下,雕陶莫皋突然加鞭向坡頂疾馳,趕超到嬙兒之前。嬙兒眼看他就要取勝,急忙伏低身段,雙腿夾緊馬腹,右手揚鞭往坐騎后臀狠力一抽。那馬兒吃痛非常,尖聲嘶鳴,瘋也似的甩蹄騰空往前飛竄,反超對手,搶先上了坡頂之巔。

  嬙兒回頭直沖雕陶莫皋哈哈大笑,道:“怎么樣?你認不認輸?”雕陶莫皋也不介意,欽佩道:“娘娘賽馬果然是有一手?!痹捯粑绰?,卻見嬙兒勒馬不住,坐騎發(fā)惡徑往丘陵背面的山坡劇沖而下。原來嬙兒久不馴騎,適才求勝心切,拿捏不準,抽打用力過猛,鞭梢適好擊在馬兒的**上,令那畜牲失了性子,不肯再聽她使喚。

  事出意外,情勢危急,雕陶莫皋趕忙疾速追了下去,伸手去擒嬙兒坐騎的轡頭,想強行將它攔下。那畜牲更是驚慌,馱著嬙兒落荒發(fā)飆,竟然借著下坡之勢飛身越過擋在前面的一堵圍墻,闖入一處苑囿之內。嬙兒若不是身手敏捷,必已被其拋落在地,真是驚險之極。

  雕陶莫皋在圍墻前咫尺及時勒馬止步,被嚇得魂飛天外。那圍墻依陡坡地勢而建,內面高外面矮,兩側相差足有丈余。雕陶莫皋逾墻而望,看見嬙兒仍然穩(wěn)坐鞍韉之上,這才定下神來,叫道:“娘娘快快穩(wěn)住劣駒,莫要心慌?!毖援叄v身離鞍,躍上墻頭,跟著跳入苑囿之中。

  嬙兒胯下之駒在越墻落地之時似是傷著了筋骨,性情大受掣肘,沒再持續(xù)發(fā)惡,顫顫巍巍走了幾步,便被嬙兒勒韁喝停。雕陶莫皋走過去,第一次直勾勾的打量著嬙兒,急切問道:“娘娘還好么?”唇齒打抖,分明不敢相信嬙兒無礙。嬙兒好端端的跳下馬來,道:“我沒事,倒是這畜牲跛了腿,不方便走路了?!?p>  雕陶莫皋道:“它自討苦吃,回去后我們定要與它算賬?!彪S即牽過那受傷之駒,一邊不停安撫嬙兒,一邊領她尋路出外。剛走得幾步,驀地聽到虎嘯之聲,立見三只吊睛白額大蟲從苑囿內的樹叢中冒出,張著血盆大口,步步逼近。

  雕陶莫皋決沒想到苑囿之中會有此等猛獸,登時大驚,倉促高聲叫喊,企望苑囿中會有人前來相救。但四下里全無回應,僅有禽獸之嚎,如同在荒山野林里一般。

  原來上林苑地域遼闊,東西南北三四百里,橫跨關中京畿三輔。其間不僅廣置宮闕殿宇等游玩之所,還營建多處珍禽猛獸之園,放養(yǎng)如荒,專供皇家盡狩獵騎射之興。嬙兒和雕陶莫皋闖入的正是虎園,墻圍十數(shù)里,內中情形有如野域。若不是獵射之時,平日除了管園役卒前來投入牛羊豬狗等生物供虎逐食,根本無人到此。膽敢擅入或誤闖之人,等同于自尋死路,除了充當虎餐,難保性命。

  嬙兒和雕陶莫皋不知此情,只道禁苑荒廢,無人看管,為野獸所占,成為虎狼之窩。處境這般險惡,須得趕速謀求生路,但前有猛虎,后有圍墻,兩人一駒已是甕中之鱉,插翅難飛。

  三虎不敢遽近攻擊,徘徊逡巡而前。雕陶莫皋把牙一咬,將嬙兒擋在身后,果斷拔出隨身攜帶的匈奴彎刀,欲與猛虎拼命。嬙兒沒有兵刃,聽見猛獸之聲遠近皆有,沉著警醒雕陶莫皋:“這里的吃人魔王看來不少,殺虎恐非良策。我們還是趁這三個牲畜未敢撲來之前,搶先設法逃走?!?p>  雕陶莫皋訥問:“如何……能逃?”嬙兒道:“你照著辦就是?!毖援?,拉住雕陶莫皋和跛駒慢慢退到圍墻下,輕身踏上馬背,縱躍而起,雙手勾住墻頭來個鷂子翻身,已跨坐在墻頭之上。

  三虎見狀,猛烈吼叫威嚇,加快步伐向雕陶莫皋和那跛駒合圍過來。雕陶莫皋看見嬙兒已能脫險,心頭一喜,也迅即踏上馬背,還刀入鞘,丟開馬韁,依照嬙兒那般縱身躍向墻頭。

  那跛駒早已驚恐不安,脫韁便奪路逃奔,雕陶莫皋腳下一空,受力不足,雙手尚未勾到墻頭,整個身軀已往下墜。嬙兒適有防備在先,迅捷騰手搭住他的左腕,使勁將他拉上了墻頭。墻下之駒腿腳不靈,跑不出兩步,就被撲上來的猛虎死死咬住頸部,成了三頭畜牲的口中大餐。

  嬙兒眼望三虎爭撕分食坐騎,齜牙咧嘴,互不相讓,血腥殘暴,遠處還有眾多猛虎探頭探腦,蠢蠢欲動,不由得心頭一酸,不忍再看,立身向外躍下了圍墻。雕陶莫皋跟著跳下,感激愧疚兼具,雙膝跪倒在嬙兒面前,自責道:“兒臣照顧不周,請娘娘責罰。”

  嬙兒道:“我們都不知道這園中會有猛虎,此次實是怪不得你。”說著,伸手過去將他扶起。由于適才在墻頭上拉扯雕陶莫皋,袖口脫扣松開,腕臂上的守宮砂露了出來。此時雕陶莫皋不經意看見,微微一怔,隨即默默起身,一言不發(fā)。

  女子守宮砂所在的位置,一般是在玉體隱蔽之處,但帝室不同,掖庭制度為便于宮監(jiān)檢視,特地規(guī)定給宮女們點在腕臂上。嬙兒發(fā)覺雕陶莫皋的神情有異,急忙收回手來,假裝整理衣衫,悄悄扣好袖口。以目斜睨雕陶莫皋,卻見他又好像什么都沒看到,很快恢復如常,渾若無事。

  嬙兒放心不過,試探他道:“今日之事,最好不要對別人說起,以免有損大單于的聲譽?!钡裉漳薹路鸩恢福瑧溃骸按斯?jié)兒臣明白,我們雖是一家人,但娘娘剛和大單于完婚,就領兒臣私自出來玩耍,出了意外,旁人難免會有所議論。”嬙兒再加提醒:“我們一家人的事就是私事,不足為外人道。”雕陶莫皋含含糊糊答道:“娘娘盡管放心,兒臣決不是疑神疑鬼,多嘴饒舌之人?!?p>  嬙兒隱隱聽出他言中真意,深切地盯住他看。雕陶莫皋也一反往常神態(tài),回以坦誠目光,一雙眼眸清澈明凈,肝膽相照,忠心可鑒,似乎無論何事,都愿守口如瓶。嬙兒見他如此,稍稍釋懷。

  從虎園回去昭臺宮的路上,雕陶莫皋將坐騎讓與嬙兒,自己徒步相陪,一路上主動與嬙兒說話搭腔,言笑晏晏,與之前的拘謹約束判若兩人。嬙兒想到十多里路步行不近,欲與雕陶莫皋同乘一騎,雕陶莫皋執(zhí)意不肯,硬是要用兩條腿腳走完回程。

  大單于的從屬明明看見嬙兒和雕陶莫皋兩人兩騎出去,回來時卻只剩一騎,都是不解。但雕陶莫皋貴為左賢王和單于儲副,無人敢予過問,只在私底下議論。大單于聽到風聲,分別盤問嬙兒和雕陶莫皋。兩人早便商量好口徑,都說是因為出去之時忙了帶盤纏,到了長安城南郊卻好遇見閑人設莊聚眾豪賭,雕陶莫皋手頭發(fā)癢,臨時起意,就拿一騎作注與莊家賭了一把,結果輸了,那匹坐騎自然只好由莊家牽了去。

  此種即興私賭在匈奴也是常有之事,兼之兩人一詞,大單于全然無由另加懷疑。況且堂堂匈奴單于,愛子輸?shù)魠^(qū)區(qū)一駒何足掛齒,也就不再深究下去。

  轉眼半月過去,大單于公私諸事已畢,向漢帝辭行。漢帝依舊在未央宮宣室殿為大單于設宴餞別。依循舊例,大單于有一定官職以上的從屬均應列席,嬙兒作為大單于新娶的漢妻,又是代漢帝宗室而嫁,自必被指定赴宴,即便嬙兒堅執(zhí)謝絕也無法推脫。想到此去匈奴,指不定就是永別故土了,是日她特意打扮了一番。

  但見她頭戴鳳冠,發(fā)飾高髻流蘇,身著玄色曲裾深衣,縞襯為底,寬袖,束腰,行不露屐,窈窕婷婷如花枝盛綻;蓮步輕移,娉婉綽約如云映霞光;更添外披黑紫揚紅的斗篷,顯得甚是莊重典雅。她本來就是一個膚如白雪,俏容皎潔勝玉的美人兒,略點絳唇,稍修黛眉,已是傾國傾城之貌,如今從頭到腳悉心妝扮起來,那還了得!

  所乘車駕到達宣室殿前,揭起簾帷乍露芳容,旁人便已駐踮而望;翩翩下輦,裊裊入殿,眾皆疑為天仙降臨,有鳳來儀,跟擁在后屏息觀瞻,侍者幾忘迎駕之禮;進得賜宴正堂,顧景裴回,嫣然莞爾,竦動左右,光明漢宮。赴宴公卿百官延頸驚睹,躍躍然欲離座而起,驟忽哄亂無序,贊之者、嘆之者、惜之者不一而足。

  大單于領著嬙兒向漢帝叩行翁婿大禮,漢帝在龍椅之上早就看得眼都直了,至時竟忘記恩賜單于夫婦平身入宴。幸好內庭侍應大夫從旁咳嗽提醒,漢帝才恍如夢覺,緩過神來,雙目仍舊呆呆盯著嬙兒,愕然直問:“你就是昭君王……王嬙?”

  嬙兒低眉啟齒,答得甚是清脆:“正是小女?!睗h帝異外立身,趨下龍壇,上前扶起嬙兒,左邊看了,右邊看了,當面還反復細瞧,卻置大單于如無物。此舉大是失禮,場面尷尬非常,大單于只好自己起來,隱然不快。嬙兒顧全大單于的顏面,丟開漢帝扶了他一把,給他溫言開解:“皇上本是舍不得賜小女外嫁,乃因看重大王,才忍痛割愛玉成小女與大王百年之合。今日別過,不知何日才見,是以恩眷多看小女幾眼,未及招呼大王,望大王不予介懷?!?p>  漢帝聽見,方悟舉止有失,垂首回至龍椅坐下,心事重重地問大單于:“你對昭君可是滿意?”大單于得了嬙兒的寬慰,重煥歡顏,答道:“孤家喜愛非常。”漢帝又問嬙兒:“寡人許你遠嫁異邦,你可是心甘情愿?”嬙兒乖巧答道:“小女以卑賤之軀結兩國之姻,萬般榮幸,不復他求。”

  漢帝思量有頃,道:“胡地境況不同大漢,處處風沙寒苦,你若暗懷委屈,不愿從命,但說無妨?!眿詢哼捣A道:“小女稱心知足,毫無怨言?!睗h帝又道:“良緣須得兩情相悅,之前你與大單于從未謀面,寡人一帛詔書便將你敕嫁給他,未必能思慮周全。如有不妥,寡人準允你無須勉為其難將就旨意?!眿詢旱溃骸靶∨雅c大單于共牢而食,合巹而酳,豈敢心生嫌悖,有辱與大單于白首之禮?!睗h帝似已心神紊亂,道:“這些俗制你都不用顧慮,只要不想嫁到匈奴去,寡人另擇后宮佳麗嫁配單于就是?!?p>  此言簡直把兩國聯(lián)姻當成兒戲,大單于立顯慍容,若不是在漢地禁宮,沒準已陡然發(fā)作。嬙兒見到皇上前失禮,后失言,越說越離譜,而弦外之音,像是后悔將自己許嫁單于,不由得抬頭向他看去。四目相對,但見龍意眷眷,脈脈含春,戀戀不舍之情涌躍于表,顯然大有挽留自己下來重納入后宮之望。遂道:“皇上此舉誠怕不當。”

  漢帝不以為然,道:“有何不當!寡人后宮佳麗多得是,何人不可以詔嫁單于!他若是不喜歡由寡人欽定,大可親自挑選,那樣豈不是更加醺意鐘情!”大單于實在聽不下去,接話道:“孤家承蒙圣上恩賜昭君,夙愿已達,決不會再作他想?!闭f著,握住嬙兒雙手。此情此景,嬙兒不得不迎合其意,佯裝兩人親密如鴛鴦眷侶一般。

  漢帝見到其二人如此,悵然若失,醋意十足,嘆道:“你們能夠相親相愛,敢情是好。”隨而囑咐大單于:“寡人將這樣一個大美人兒賞賜給你為妻,你當知恩圖報,善加珍惜!回龍庭之后,決不可虧待她!否則寡人立馬便將她接回身邊來?!贝髥斡诓⒎巧祁悾M會聽不出、瞧不出漢帝見到嬙兒后割舍不下的一番心思!自是絕不肯落給漢帝任何奪回嬙兒的把柄,當仁不讓道:“孤家已封昭君為寧胡閼氏,今日且在圣上面前對天發(fā)誓,終生決不負她,否則立遭五雷轟頂,萬箭穿心而亡?!?p>  話已說到這個份上,漢帝無論有多糾結也只能暫擱一邊了。于是強作振奮精神,命禮官大夫迎引嬙兒和大單于入席開宴。嬙兒挨著大單于落座,剛剛喝得兩口湯水,一眾公卿百官便爭先恐后過來向她和大單于敬酒,名為賀喜,實則是借機親近佳人。嬙兒略盡數(shù)杯即示意不能再飲,敬之者卻不依不饒。大單于甚是體恤嬙兒,次次把那些硬要她喝的酒搶了過來,全替她一舉而干。

  左伊秩訾王也在筵席之中,知道大單于這么個喝法,即使酒腹能納海量,很快也會醉倒在地,遂設法給其夫婦解圍。他曾與嬙兒有過深談,曉得嬙兒擅長音律歌舞,眼見漢帝倚在龍案上舉盞乏味,不思佳釀,無精打采,便趨前奏道:“今日胡漢一家,普天同慶,光只豪飲,不足為興。昭君承蒙皇上厚愛,得將福澤施于大胡子民,值此盛歡之際,該當為皇上獻舞助酒,表謝龍恩。”漢帝聽了,剎那龍目生光,登即準奏。

  依照宮中筵會之例,堂上本已設有管弦鐘射,一隊樂工歌伎正在為盛宴演繹曲舞。禮官大夫馬上向大單于夫婦傳達圣上的旨意,恭請嬙兒離席獻藝。嬙兒已非宮女身份,當可找由頭推辭或虛以應付,但仍欣然奉命。匈奴人無論尊卑貴賤,都習慣歌舞助酒為歡,因而大單于也全不介意。爭向嬙兒和大單于敬酒之人聽說嬙兒要表演歌舞,即刻歇杯停盞,盡皆回至座上,翹首以盼。

  嬙兒隨女侍到歌伎更衣之所換上霓裳羽衣,然后款款回至宴堂龍案之前,應著鐘射之樂,踏著音律節(jié)拍,落落大方舒展嬌姿,嫻熟地跳起鄉(xiāng)習之舞來。但見她展袂輕腰,幻化如蝶,纖纖臨風,柔若無骨,張弛有度,曼妙翩然。優(yōu)雅嫵媚之間,風情瀟灑;抑揚切奏反復,恰到好處。時而玉指留連,旋卷彩袖如虹;時而朱顏望月,云屐翻點飛燕。光影流轉,似凌波踏水;蕩漾婆娑,似瓊枝攬春;體態(tài)婀娜多姿,美不勝收,節(jié)節(jié)千靈萬巧,惟妙惟肖。遠近之眾目不轉睛,屏息欣賞,完全莫知辰刻之過。忽地曲終弦止,玉人飄飄落定,猶似一樹梨花悄然怒放,滿堂生輝。座上主客賓朋、公卿百官嘩然驚贊,嘆為觀止,何曾見過這等絕美傳神之技!

  漢帝已似神魂顛倒,擊掌開懷,忘乎所以,賞賜百金,更求一闕。嬙兒伏身奏道:“奴婢非求錢財,只為皇上而舞,既然未能令皇上盡興,奴婢懇請改獻弦音一曲,以敘別情。不知皇上圣意如何?”漢帝忙不迭道:“甚好!甚好!”

  嬙兒吩咐侍者讓樂工取來一張琵琶,將它豎抱于懷,跪坐于地,略調弦軸,淺試宮商角徵羽五音,即撥弦彈奏。但見她左手揉按品相之弦,推擺勒壓,右手飛指如蘭,捻提滑抹勾挑,絞并有序,連環(huán)和暢,一曲荊楚韻律《山高水長》便抑揚頓挫而起,悠悠渺渺回蕩在高大寬廣的宴堂之中,清麗動聽,滿座肅然。

  她起初意甚閑遐,弦音歡快繚繞,蘊意深長而壯烈。彈到動情處,對歐陽華敏的憂思油然而生,不知不覺間弦轉凄切,悱惻纏綿,積屈已久的鄉(xiāng)念和對心上人的牽腸掛肚相交織,如咽如訴,哀愁苦楚難盡。聞者無不動容,觸感傷懷,幾欲垂淚。

  漢帝聽著聽著,漸漸黯然斂容,神情郁郁,面如死灰。等到嬙兒收弦罷奏,他不置一評,即命左右侍候的宮人扶他回后殿而去。宴堂上眾人不知其意該當何解,不敢輕舉妄動,兢兢然靜待座上。

  俄而漢帝召禮官大夫入內,令其宣告席散,并代為送別大單于和嬙兒等賓客。大單于覺得漢帝適才前后判若兩人,舉止怪異,不合常情,便向禮官大人詢問,欲知緣故。禮官大夫向他解釋,皇上只是突然身感不適,多半是因為前些時大病了一場,尚未痊愈就日夜操勞政事所致,對昭君的琴藝應無見嫌,讓大單于不必放在心上。

  嬙兒心細,詳察禮官大夫言語之狀,覺得內中必有隱情。果不其然,在登車起行之際,禮官大夫看見大單于乘騎,而嬙兒獨坐一輦,便裝作依依不舍與嬙兒話別,悄悄向她道出了實情。

  原來漢帝見到嬙兒之后,身心震撼,對她當場墜入迷戀之中,極其懊悔把她許嫁匈奴。然則木已成舟,不好失信于大單于,故而借口體恤嬙兒的難處,欲從中找些噱頭為由,更換賜嫁大單于之人,重將嬙兒要回后宮。哪知嬙兒全無半句怨言,真?zhèn)€令漢帝枉費苦心,萬般無計,只能暗暗著惱,悔恨不已。爾后漢帝又受嬙兒的一曲琵琶所感染,更是心痛如同刀絞,不忍別離,遂命禮官大夫代為相送。

  嬙兒雖有所料,仍是聽得莫知該悲之還是笑之,心下止不住嗟吁:“漢帝對自己的后宮此等顢頇,連自己想要的女人都留不住,簡直比小莽子都不如。這樣一位君王,何以治國安邦?若非幸而有滿朝忠臣良將輔佐,大漢江山指不定也早被他拱手送人了?!辈贿^她心里明白,要不是漢帝懦弱糊涂,她怎能僥幸飛出禁宮牢籠!顧念及此,感慨萬分,急促催輦起行。

  漢帝錯失嬙兒,乍然間像是被掏空了心肺。痛定思痛,心想后宮里放著嬙兒這樣的大美人,自己如何會不知?當即命人取來畫工所繪的嬙兒圖像對照一看,哪里是自己所見的真人模樣?簡直是暴殄天物!不由得大為光火,立命有司作速拿下掖庭令及其一班從屬治罪,更把當事畫工毛壽延抓起來,莫管是非曲直,不加審訊便押到街市上當眾斬首。如是仍未能解恨,竟將長安城中與此事無關的眾多畫工也一并賜死,成為人世間千古奇冤。為著一記紅顏,弄得整座京城經久幾無作畫之人,端的是荒唐透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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