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曳影鳴劍錄

第十九回 寧胡閼氏(6)

曳影鳴劍錄 馬賀布衣 9031 2021-07-21 23:09:06

  呼韓邪單于俯首覲見漢帝,決不是為了娶一個漢女為妻。其與大漢聯(lián)姻,定然想要借翁婿之親鞏固漢援,是以才對漢帝百般忍讓。在宴別之前,他已奏稱為報漢恩,請求南下駐軍替大漢防守北部邊郡。此舉表面上是為大漢效力,利于大漢朝廷裁撤邊備吏卒,休養(yǎng)生民,實則是大單于指望為自己保住一條退路。漢帝猶豫不決,將此事交由公卿百官商議,終以為不可,遂予拒絕。

  大單于此謀不成,只好將胡耆堂和呼延丕顯兩大封王已起爭端,并導(dǎo)致愛子銖?qiáng)淝盟烙诜敲倥埻フ媾R威脅等危情密奏漢帝,切盼大漢朝廷派兵助他底定匈奴局勢。不知漢帝是因胸?zé)o武帝那般的宏圖大略,還是不愿為著一個匈奴藩王興師動眾,此等控制匈奴的絕佳時機(jī)也不予抓住,沒有答應(yīng)大單于的要求。反倒認(rèn)為目前胡耆堂和呼延丕顯兩方均未明顯表露與大單于為敵,也無法確定到底是哪一方殺害銖?qiáng)淝?,說不準(zhǔn)銖?qiáng)淝媚耸撬烙趤y軍之中,因而勸慰大單于先不要為報愛兒之仇心急,以免亂了分寸。但為使大單于安心,漢帝承諾,只要匈奴龍庭真的有難,大漢朝廷必定不會袖手不管。

  此等虛應(yīng)辭令在大單于聽來如同畫餅充饑,難以化解迫在眉睫的匈奴內(nèi)患。但不管如何,漢帝已表示支持,大單于在國亂未成事實之前,自知還不宜強(qiáng)請大漢發(fā)兵,只能視將來局勢如何變化再說。遂帶上嬙兒及其隨侍王素娥,率眾北歸。

  由于眾名王、貴人在長安京城采購了大量匈奴稀缺的物事,加上漢帝給大單于的賞賜,一行足足裝載了五十大車輜重,走起路來甚是緩慢。大隊車騎從長安起行,穿左馮翊,過北地、上郡、西河,從五原出塞,一路走了月余,始入匈奴之境。途中嬙兒有王姑姑暗助,合計應(yīng)付大單于,得以相安無事。

  大單于日日看著美人在旁卻不能親其芳澤,就像湖邊饑渴得要命的駱駝喝不上水,饞嘴的猴子摘不到旁邊樹上的香蕉,整日里被吊著胃口,心猿意馬,積郁于懷。而此中隱情又不好對人言,全靠自行消解,更是寂寂難熬。他原本已因國事憂心忡忡,就巴望快些回到龍庭,與美人共作魚水之歡。沒想到經(jīng)此一番忍耐折騰,竟然生出一場怪病來,忽冷忽熱,骨軟神虛。加之二月天時,胡地仍甚寒冷,到了受降城外,被風(fēng)沙一吹,立馬臥帳不起。

  雕陶莫皋看到父親病情甚重,不宜再行趕路,急需進(jìn)到受降城中就醫(yī)診治,便教眾名王、貴人各領(lǐng)自己的車騎輜重繼續(xù)行程,走在前頭,僅留下六十名隨護(hù)將士陪侍左右。那些名王、貴人平日在大單于面前顯得忠心耿耿,此時卻惦記著盡快將所采購的物事運送回家,竟置大單于的安危于度外,假惺惺噓寒問暖一番,轉(zhuǎn)身出門拍拍屁股就走,連受降城都賴得進(jìn)去瞧一眼。

  雕陶莫皋率余眾護(hù)送大單于入城,找到主事之人安置好大單于和嬙兒,即給大單于延醫(yī)用藥。又命眾將士及王姑姑圍著大單于和嬙兒的住處結(jié)廬帳棲身,一來為了方便服侍照料大單于的病情,二來也是護(hù)衛(wèi)確保大單于的安全。

  原來受降城雖在匈奴境內(nèi),卻因匈奴部族不喜城居,轄地貴人把它完全交給漢人治理,主管城務(wù)之人亦由民舉,匈奴龍庭更是從不過問,與之幾無隸屬干系。大漢邊境屯軍在無戰(zhàn)事之時,也懶得出塞干預(yù),以至城治自由,魚龍混雜,形同漢匈兩國之間的一方飛地。是以雕陶莫皋才這般謹(jǐn)慎小心,免生不測。

  嬙兒眼見大單于病得連坐直身來都有困難,暫時無須提防他對自己的色心,與王姑姑倒是寬懷輕松下來。兩人從未到過匈奴,不知匈奴百姓的營生是啥模樣,難免好奇,趁著閑暇,便想在城中隨處走走看看。

  雕陶莫皋謹(jǐn)怕嬙兒會遇到麻煩,定要派四名手下跟隨兩人照應(yīng)。因為人生地不熟,嬙兒不好拒絕,遂將就其意。這四名手下卻非尋常之輩,正是烏夷昆次、乞力羅、朐留不京、尸逐道皋四名牙將。自從長兄銖?qiáng)淝脽o端被害之后,雕陶莫皋受到刺激,上哪兒都帶著這四名武功高強(qiáng)的心腹愛將,此次隨父入漢,也不例外。

  受降城占地不大,僅相當(dāng)于長安京城的一個閭里。嬙兒和王姑姑帶著四名牙將轉(zhuǎn)悠了一會兒,便走遍了所有街巷。城中匈奴人的習(xí)俗與漢人已無多大差別,五湖四海各色人等參雜其間,情同長安京城的蠻夷聚居之所,無甚稀奇。只是這里已多年未發(fā)生過戰(zhàn)事,商旅往來絡(luò)繹不絕,市井頗顯繁華,大街小巷易貨吆喝,招攬叫賣生意比比皆見,完全不像是一座邊備小城。

  嬙兒對諸多百姓營生難得一見,轉(zhuǎn)了一遍意猶未盡,又隨興閑逛。然而所過之處,人皆驚嘆其美,漸漸有人把持不住仰慕之心,陸陸續(xù)續(xù)跟來,甚至假借兜售物事、活計,上前搭訕。四名牙將為防出現(xiàn)意外,數(shù)次提請嬙兒盡快返回居所,但嬙兒執(zhí)意不聽,只管我行我素。四名牙將誤以為她驕傲其貌,好炫耀于市,不敢強(qiáng)勸,卻不知她久困禁宮,能有此刻自由自在,何其不易!尤其無人想得到的是,她之所以不愿早早回去,乃是隱隱然有個期望,在城中多走一走,有可能突然就會遇見歐陽華敏。

  逛著逛著,嬙兒忽地看見一個衣衫襤褸、蓬頭垢面的男子快步向自己走過來,用漢話啞聲問道:“你是叫做嬙兒么?”四名牙將立馬攔住他,嚴(yán)厲喝逐:“你這個邋遢骯臟的乞丐快些走開,休得騷擾閼氏娘娘?!眿詢簠s大受震驚,急忙制止四名牙將,詫異問他:“你是什么人?為何知道我的小名?”

  那乞丐道:“我的家鄉(xiāng)在南郡秭歸,與你是同鄉(xiāng),你不會識得我,可我們都曉得你?!眿詢旱菚r面露喜色,關(guān)心問道:“你為何在此地流落為乞?怎的不回家去?”那乞丐道:“家里太窮,我連飯錢都討不到,不敢回去?!眿詢杭此偬绞秩霊?,取出隨身攜帶的錢囊,遞給他道:“這些盤纏應(yīng)足夠你回鄉(xiāng)之資,早點兒回去罷?!?p>  那乞丐掂量了一下接過的錢囊,內(nèi)中少說也有十幾兩,卻道:“區(qū)區(qū)四五百錢,食用到家就沒了,回去還不是照樣得討飯吃?”嬙兒道:“囊里面的是官家用的碎金,不是普通文錢。”其時黃金屬上幣,值文錢的萬倍。但那乞丐仍不知足,道:“回去安家,要買地造屋,置辦田耕牲畜,即便兌得萬錢也是無濟(jì)于事?!眿詢呵溉坏溃骸拔覅s只帶著這些兒,你若要更多,只能隨我到舍下去取了?!蹦瞧蜇さ溃骸百F舍是在何處?”嬙兒道:“離得不遠(yuǎn),就在城中治所后面?!蹦瞧蜇ゎH不知趣道:“再近也是麻煩,你讓同伴都賞我一些即可。”

  嬙兒遲疑了一下,轉(zhuǎn)身問王姑姑:“姑姑,你身上帶有多少錢兩?”王姑姑道:“只有幾十文錢而已?!蹦瞧蜇ど跏遣恢M(jìn)退,道:“幾十文也是錢,不妨拿來?!蓖豕霉寐犞鴺O不順耳,但為盡快將他打發(fā)走,將就嬙兒之意取出干癟的錢袋兒遞過去。

  四名牙將在旁瞧著,實在忍無可忍,罵聲脫口而出。朐留不京搶先一把奪過王姑姑手上的錢袋,故意往遠(yuǎn)處一扔,惡狠狠的道:“你這個貪得無厭的乞丐真是不識好歹,放肆過分!要不是看在你是我們閼氏娘娘同鄉(xiāng)的份上,我等早便將你揍得滿地找牙。你若懂得厲害,立馬撿錢走人!”

  那乞丐似被嚇了一跳,卻站著不動。嬙兒好言壓住四名牙將的氣頭,對那乞丐道:“你就先去罷,明日午時到這兒等著,我讓王姑姑再給你送一些錢兩來?!蹦瞧蜇さ溃骸拔也皇秦澬牟恢?,只因還有個哥哥在這城里一起討飯吃,想多要些錢兩幫他解決困厄?!眿詢盒牡睾蜕疲瑸榕宄m(xù)后該添施給他多少錢兩,免不得多問一句:“你哥哥有何困厄?”

  那乞丐道:“我們兄弟倆雖然靠著向人要飯度日,哥哥卻不甘認(rèn)一輩子當(dāng)乞丐的命。他整日埋頭用功讀書,研習(xí)圣賢文章,奢望有朝一日能被官家見用,出人頭地?!眿詢簩@樣有骨氣之士甚是贊賞,感慨道:“你哥哥身處鶉衣履穿之流,卻有鴻鵠之志,非常難得。只不知他腹墨經(jīng)綸如何?若是真有才情學(xué)問,你回去后不妨告知他,讓他可到單于龍庭找我代為向官家引薦?!?p>  那乞丐道:“你對我哥哥若能見愛,勝過施舍百金。我且將他的一首閑詩背來給你聽聽,當(dāng)可略知其才學(xué)。”嬙兒看著眼前這個乞丐可憐巴巴的處境,真有心幫他哥哥一把,尤其彼此都是流落到匈奴的同鄉(xiāng),知遇情懷倍增,不忍目睹其有難而不管不顧。況且假若他哥哥確實是個人才,向朝廷舉薦也是應(yīng)該;此事于己可能只是舉手之勞,于人說不定就是決定終生的大計。譬如自己此次偽嫁匈奴單于,焉知結(jié)果……

  正觸景尋思,那乞丐已結(jié)結(jié)巴巴誦道:“‘秋木萋萋,其葉萎黃,有鳥處山,集于苞桑。養(yǎng)育毛羽,形容生光,既得行云,奈何曲房。離宮絕曠,身體摧藏,志念彌堅,不得頡頏。雖得委禽,心有徊惶,我獨伊何,來往變常?!?p>  嬙兒只聽個開闕,心頭就怦怦劇跳。聽完前面四句,確信無疑此詩乃是自己尚在宮內(nèi)之時所作,曾把詩稿交給歐陽華敏收藏,讓他知道自己人雖在禁宮,卻無日無夜不念想著他。普天之下僅當(dāng)歐陽華敏曉得此詩,除他之外,還有何人能把它轉(zhuǎn)傳出來?即便詩稿失落別人之手,也當(dāng)無人敢妄稱此詩為其所作;抑或冥冥中真有人做詩恰與自己恁般巧合,也決難巧合到一字不差!

  但面前這個乞丐分明不是歐陽華敏,也決不可能是其假扮。嬙兒對歐陽華敏的身段體貌實在是太過熟悉了,彼此近在咫尺,哪怕聞到一點兒氣味都能把他辨別出來!唯一毋庸置疑的是,這個乞丐必定與歐陽華敏打過交道,甚或還極有可能知曉歐陽華敏的下落。于是強(qiáng)作鎮(zhèn)定,不動聲色質(zhì)問:“此詩確系你哥哥所作?”

  那乞丐答得吞吞吐吐:“你說是……也行,不是——也行。不過另一首,定然是他做的了,我一并背給你聽聽,保準(zhǔn)值得你好好品味哩?!辈淮龐詢狐c頭,即開腔唱道:“‘望星星,柏梁臺,三更至,盼君來。莫道君王好侍候,三宮六院嘈雜鬧,弗如來去自逍遙?!眳s是一首打油令,連半點佳作都談不上。

  嬙兒聽得霎那熱血上涌,心潮澎湃,止不住唇齒瑟瑟發(fā)顫,好不容易才控制住激動情緒。那乞丐看似不識辭章,口無遮攔,但嬙兒心底里已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對方這首打油令,乃是自己與歐陽華敏深夜在未央宮柏梁臺相會的暗語,除了歐陽華敏,普天之下無人能解!這個乞丐口口聲聲所謂的“哥哥”,斷定是歐陽華敏無疑!沖動之下急不擇言,脫口而出:“你哥哥現(xiàn)在哪里?”

  那乞丐像是怕她突然反悔要回錢囊似的,扮個鬼臉道:“他是個鉆在書卷里的神仙,來無影,去無蹤,有緣易相見,無緣永難尋。你有空就琢磨琢磨這句話,愿諸事無憂?!毖援?,一溜煙跑開了。四名牙將見到嬙兒神情木訥,以為她也被那乞丐同鄉(xiāng)弄得不耐煩了,立馬直沖那乞丐的身影叫罵:“瘋癲乞丐,胡言亂語!”

  嬙兒心性何等聰敏,聽出那乞丐不無話中有話,心想他多半是替歐陽華敏前來傳訊,因有旁人在,只能盡以暗語相告。假如歐陽華敏是在城中,那便是相約自己三更會面。驚喜之下,趕忙穩(wěn)住心緒,掩飾情懷,假作生氣地責(zé)備四名牙將:“你們的嘴巴放干凈些,這城里可能有不少從我家鄉(xiāng)來的乞丐,看見我到此,都想討碗吃,卻要被你們四個兇神惡煞嚇著了?!?p>  烏夷昆次不以為意,犟直道:“他們可能是娘娘的鄉(xiāng)親,但也可能不是,不過都是些地位低賤之人,娘娘沒有必要理會他們?!眿詢郝犓f得毫無情義,真的生起氣來,豎眉教訓(xùn)道:“正因為他們貧賤,才需要我的幫助。即便我貴為閼氏,也不能不念半點鄉(xiāng)情,給他們施舍些活命錢,總是應(yīng)該??涩F(xiàn)下他們哪里還敢露臉!”

  烏夷昆次道:“娘娘適才施賞給那乞丐小子的錢兩已經(jīng)不少,其他同鄉(xiāng)有困難的話,自會找他幫忙。娘娘匆匆路過此地,不可能每個同鄉(xiāng)都照顧周全。”嬙兒見他仍多有輕賤卑苦之人,惱聲呵斥道:“我給的多嗎?他哥哥砥礪艱辛,奮發(fā)圖強(qiáng),正當(dāng)用錢之時,你們施舍給一個子兒了嗎?你們今日位尊權(quán)重,奉祿優(yōu)厚,哪個都不差那一點兒錢兩,怎的就不能多替他人想一想?”

  四名牙將經(jīng)嬙兒醍醐灌頂?shù)囊环l責(zé),恍似良心發(fā)現(xiàn),急想把那個乞丐找回來打賞,但四下里已全無他的蹤影,不知他跑到何處去了。烏夷昆次明知自己說了些不對嬙兒胃口的話,卻不肯認(rèn)錯,換個法子討好道:“娘娘重情重義,體恤苦弱,當(dāng)然是好。但濟(jì)窮救困這樣的小事,無須娘娘親自動手,回去后我們四個向大單于稟明娘娘的心意,明日和王姑姑一起來給那乞丐追加資助,至?xí)r給城中的乞丐都派發(fā)一些善錢就是了?!眿詢阂姾眉词?,點頭道:“這還差不多?!?p>  因沒能親眼見到歐陽華敏,光憑猜測,嬙兒沒有十足把握肯定他是否真在受降城中,便想繼續(xù)走走看看。但經(jīng)那乞丐男子一鬧,四名牙將更擔(dān)怕出事,不肯再由著嬙兒在街上拋頭露面,強(qiáng)行將她勸回落腳之所。

  是夜,嬙兒決定試試那乞丐所暗示的真假。由于大單于生病臥床,無需像以往那般專程將他灌醉下手,只等他服藥熟睡之后,便點封他的穴道,教他像木頭一般,未到時辰無法醒來察知自己所為。然后亮著燭火坐在帳中,反復(fù)揣摩那乞丐似傳話又似別有用意的言行,心亂如麻,就盼歐陽華敏真的會乍然出現(xiàn)在眼前。

  好不容易熬至三更,卻遲遲不見有任何異樣動靜,止不住惆悵開始懷疑起來:“那乞丐先后背了兩首詩,前一首聽不出一點兒相約之意,后一首雖提到‘三更至,盼君來’,卻是舊詩,不見得歐陽哥哥就約今晚相見?!菤W陽哥哥是要我到城中街巷上等他?抑或他已找到這里來了,卻不知我在哪座氈帳?自己這座氈帳一直燃著火燭亮光,他應(yīng)該很容易注意到的??扇缃褚褜脮r辰,卻仍不見有人來,難道是自己解意有錯?還是根本沒有這么回事?”

  心里面正七上八下,忽然聽得帳門前低沉兩聲悶響,似有重物倒地,急忙推開帳門探頭悄悄察看。月光下卻見帳外兩名夤夜值守的匈奴軍士躺倒在地上毫無動彈,似已被人打昏,旁邊站著一位衣著簡樸、身材修長、略顯清瘦的漢人少年,正在警慎四向張望。

  嬙兒看見他,一顆心立馬跳到了嗓子眼,差點沒蹦了出來,當(dāng)即輕輕喚了一聲:“師哥?!北闫炔患按叧鰩らT,向他奔撲過去。

  那漢人少年正是歐陽華敏,他接住嬙兒,二話不說,攜著她便往遠(yuǎn)處輕快潛行。嬙兒對其舉動心有靈犀,配合默契,不著急和他親熱,也沒出聲發(fā)問,盡管小心翼翼跟隨著他,以免驚動周邊營帳。兩人離開了大單于及其隨從的駐地,來到偏僻無人的街上,嬙兒滿腹掏心掏肺的話兒正等著要向歐陽華敏傾訴,忍不住道:“師哥,在這里能見到你,真是開心死了。這不是在做夢吧?”

  歐陽華敏不答,只顧領(lǐng)著她往前走。嬙兒又道:“你為報家門大仇,孤身潛入匈奴來,太過兇險。而且更不該瞞著我?!睔W陽華敏既不與她分辯,也不問她如何得知此情,只簡簡單單答了一句:“此事一言難盡?!?p>  嬙兒正在興頭之上,沒有察覺歐陽華敏的神情異于往常,續(xù)道:“日間那個乞丐男子甚是奇巧,所傳的話機(jī)差點兒連我都聽不出來,若不是憑我們過去相約曾用的暗語,絕難相信他是你派去的人。他是誰?你把我們倆的隱情告訴他了么?”

  歐陽華敏不答反問:“旁人有無對他起疑?”嬙兒笑道:“他那樣詭譎狡猾,當(dāng)然不會有人懷疑到他的了,反倒教他撈了不少好處哩?!睔W陽華敏聽著有些不解,嬙兒便將日間與那個乞丐的遭遇一五一十娓娓道來。歐陽華敏對那個乞丐討錢之事卻是一無所知,嬙兒不免憂慮道:“那傳話之人若是太貪圖錢財,往后怕是靠不住。”

  歐陽華敏斷然搖了搖頭,不冷不熱道:“那人絕對信得過,且他不是男的,而是女的,名叫閔兒,就是曾令太子神魂顛倒的那個樓蘭姑娘?!眿詢忽畷r顯得有些不自在,幾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追問:“她是個女的?她來這里做什么?她和你經(jīng)常在一塊兒么?”歐陽華敏默然有頃,才淡淡道:“這半年多來她一直都和我在一起,彼此情同兄妹,也幸得有她跟著,在我數(shù)次危殆之際及時出手相救,否則我已活不到今日。”

  嬙兒頓時萌生醋意,問道:“你們倆何時認(rèn)了兄妹?我為何不知道?她有什么特別能耐?竟還成了你的救命恩人?”歐陽華敏道:“此中經(jīng)過太過復(fù)雜,將來如有必要,我會慢慢說給你聽。眼下她正在城外等著我們,一會兒見到她時,你就像我一樣,把她當(dāng)作親妹妹好了。”嬙兒約略想了想,不再言語,跟著歐陽華敏穿街過巷,到了一處偏僻稍矮的垛口下,兩人飛縱翻越城墻而出。

  原來自與萬子夏等八位行頭大俠別后,歐陽華敏和閔兒一直留在匈奴,與胡耆堂、施明、吳光等人玩起捉迷藏的游戲,既設(shè)法不給他們捉拿到手,又死死跟住他們不放。但若即若離,明躲暗隨糾纏了數(shù)月之久,始終未能查出家門大仇人的真面目,而且越來越難靠近胡耆堂,也找不到機(jī)會捉拿施明、吳光盤問。

  由于前兩次喬裝接近胡耆堂,都差點難逃其手掌心,歐陽華敏不敢輕意故伎重演頂風(fēng)冒險。加之他明知胡耆堂因單于藏寶圖和《太公兵法》之失,已對自己恨得痛入骨髓,派出眾多得力手下一直在四處搜拿,志在必得,自己躲得過已是萬般不易,豈可能傻到主動送上門去。面對艱難險阻,思來想去,覺得復(fù)仇之計,最好是順應(yīng)時下匈奴局勢之變而為。

  依照常理,胡耆堂與呼延丕顯雙方早已箭在弦上,勢同水火,歐陽華敏完全可以借助呼延丕顯父子之力對付胡耆堂。但他對呼延鎮(zhèn)南的暴行大為憤慨,不愿媾合其父子之惡快己之仇,而且家仇元兇還無法肯定就是胡耆堂,須得查清這位封王與家仇到底有多大干系,才好決斷。在這些狀況未明之前,若不顧一切置胡耆堂于死地,似乎尚還操之過急,是才不得已潛下心來,設(shè)法詳加跟蹤追查一眾可疑之人。

  然而銖?qiáng)淝弥酪褜⒋髥斡谕先牒忍门c呼延丕顯的爭斗之中,使局勢變得越加復(fù)雜。歐陽華敏出于義憤,曾經(jīng)想面見大單于,為銖?qiáng)淝弥雷髯C,相助大單于對付兩位封王。但除非顛倒黑白,污蔑胡耆堂殺害銖?qiáng)淝?,否則只要遵照事實舉證,教呼延鎮(zhèn)南現(xiàn)出原形,巨惡昭彰,胡耆堂立馬就能洗脫被栽給的罪名,到時他必會與大單于握手言和,自己拿他追查仇人之事反倒更加難辦。前者黨豺為虐,卑鄙無道,不是自己的性情所能茍忍;后者弄巧成拙,于尋仇不利,也不是自己所愿意看到的結(jié)局。權(quán)衡之下,皆非良策,是以對銖?qiáng)淝猛魉乐┲坏脮呵易暡焕怼?p>  后來,歐陽華敏聽到大單于南下朝覲漢帝爭取漢援的消息,大為驚喜。心想:“大單于若是能從銖?qiáng)淝弥佬延X過來,求借大漢的兵威鏟除胡耆堂和呼延丕顯兩位封王的勢力,那是最好不過了。至?xí)r說不定自己還可投入大單于的麾下,助其成事?!彼旌烷h兒裝扮成乞丐,沿著大單于從匈奴龍庭到大漢的驛道乞討,企望能遇上大單于自漢歸胡,想辦法混入其漢援的行伍之中,或者能打聽到大單于將來的一些舉動也好。

  兩人自北而南,已近大漢邊境,卻無甚收獲。行乞到受降城,想到此城地處漢匈往來要沖,大單于回胡多半會從這里經(jīng)過,便在城外尋了一處已被遺棄的破爛窯堡,從中整飭出兩間草舍住下,日日在城里城外佯裝乞討,隨時打聽有關(guān)大單于的信息。

  等到大單于的大隊車騎輜重抵達(dá)受降城下,歐陽華敏和嬙兒看見其眾忽然分成了兩支,一支繞城繼續(xù)北行,一支打著大單于的旗號入城。兩人覺得奇怪,迅即進(jìn)入城內(nèi)打探情況,很快從坊間獲悉大單于得了重病,須在城中滯留一些時日。

  歐陽華敏欲知大單于此次入漢朝覲有何結(jié)果,便和閔兒守在大單于落腳之處附近,伺機(jī)窺探詳情。然而就在百般計較之時,卻好看到嬙兒和王姑姑出門,在烏夷昆次等四名匈奴牙將的陪護(hù)下往街上徜徉而去。

  此番情景大出歐陽華敏意料,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所見,驚愕得連氣頭都差點兒喘不過來。無論如何,他斷不可能想到會在這種地方遇見嬙兒,而且她還正和匈奴單于之眾攪和在一起。當(dāng)下不由分說,偷偷跟蹤在后暗加仔細(xì)詳辨,終究證實所見的的確確就是嬙兒。

  但令歐陽華敏更為震驚詫異的是,烏夷昆次四名牙將盡皆尊稱嬙兒為閼氏娘娘,敢情是她已嫁給匈奴單于為妃。再看嬙兒的回應(yīng),她也坦然受之,言笑晏晏,毫無抵觸窘迫之態(tài)。此等舉動無異于晴天霹靂,猛然重?fù)粼跉W陽華敏的心坎上,致其如墜深淵地獄,既痛苦難咽,又像是在做夢,對嬙兒的言行舉止百思不得其解。

  然因尚不清楚嬙兒緣何成為匈奴人的閼氏,歐陽華敏不好遽然攔下她追究怪責(zé)。權(quán)且躲在暗處,苦苦按捺住心底間涌來的百般難受滋味,強(qiáng)迫自己冷靜下來尋思,最終堅信嬙兒決不會無端做出嫁給匈奴單于這等荒謬之舉,內(nèi)中必有重大隱情。為弄明究竟,于是吩咐閔兒扮成男子,代為前去向嬙兒傳話,盼望她還能領(lǐng)悟彼此昔日相約的暗語,私下里與自己見上一面。

  烏夷昆次四名牙將察覺不到閔兒所扮乞丐有何可疑,且之前他們與蒙頭裹臉的閔兒僅只對罵過幾句而已,自是分辨不出她那特意效仿男子的嗓音及其模樣的真假。閔兒傳完話回來,向歐陽華敏詳說嬙兒的驚喜之狀。歐陽華敏得知嬙兒并未忘記舊情,心下稍安,便讓閔兒先回城外的窯堡草舍,自己一人留在城中待到三更半夜,然后潛入大單于的住地去找嬙兒。

  往常閔兒總喜歡纏著歐陽華敏,在他遇事不快時尤其望能替他分憂。此次卻完全變了個樣兒,歐陽華敏要她先回棲身之處,她毫無依戀不舍,立馬動身出城。臨行之時,忽然深情問道:“歐陽哥哥,你真的一定要和那嬙兒姐姐相好么?”歐陽華敏內(nèi)心紛亂如麻,無法向她擺明說來,只好歉然答道:“閔兒,我知道你對我真心的好,我也一直把你當(dāng)是親妹妹看待,希望你能明白理解哥哥的心意。”

  閔兒輕嘆一聲,哀傷道:“歐陽哥哥,我豈能不理解你,只要你不把我當(dāng)作傻瓜,就算是對我很好了。”歐陽華敏連忙安慰她:“你是我現(xiàn)下唯一可以依靠的、最是聰明伶俐的好妹妹,我怎么可能會拿你當(dāng)傻瓜呢?”閔兒道:“那你為什么不肯明白告訴我你對嬙兒姐姐的情義?”歐陽華敏為難道:“此事太多苦處,實在是不知該怎樣向你開口?!?p>  閔兒換上從未有過的語氣,坦然道:“其實即使你不肯說,我也早已清楚你與嬙兒姐姐之間決非尋常的要好朋友,若是猜得八九不離十,她應(yīng)當(dāng)就是我的未來嫂嫂。以前與你在甘夫人家中借住,我在給你整理衣物時,無意中翻見許多白絹詩稿,里面寫的全是女子心思,明顯不是出自你的手筆,可你為何要把那些詩稿當(dāng)成寶貝一樣收藏著?去年我們到了你拜師學(xué)藝的神農(nóng)軒館,在嬙兒姐姐的房中,我親眼看到她在臥榻間留下的許多詩句筆跡,與你一直留藏在懷中的白絹詩稿一模一樣,字里行間盡是對你的濃濃深情,一切就不問而知了。而且雪兒還告訴過我,她曾經(jīng)撞見你深夜到未央宮柏梁臺與一名宮女相會,想必那宮女便是嬙兒姐姐。只是我和雪兒深能體會你和嬙兒姐姐不得如愿廝守的悲苦,也不想讓太子那個傻瓜和旁人知曉你們的私情,所以才自始至終沒向你提及透露所見諸事。今日我去給嬙兒姐姐傳話,故意將那些白絹詩稿中的一首背給她聽,她毫不猶豫就反應(yīng)過來,何等驚疑!你和她的癡心愛戀,哪還能夠瞞得了我?!”

  歐陽華敏如夢方醒,問道:“在神農(nóng)軒館之時,你正是因為知道了我與嬙兒姐姐的隱情,所以要匆忙起行,不辭而別?”閔兒道:“你和嬙兒姐姐一起拜師學(xué)藝,相知相愛,雖然萬般艱難而不棄,姻緣已定。我沒有嬙兒姐姐的福分,也沒有她的賢淑文采,還賴在你身邊做什么?不過我實在太過無用,經(jīng)過那次狠心棄你而去,我這心里除了你,卻是再也不可能更屬他人了。而且我真真不該太過計較,在你的父母家人被害之時離開你……歐陽哥哥,我這心里實是不甘……我這心里實是指望……但愿你與嬙兒姐姐好事多磨,有情人終成眷屬……”一番話說到無盡苦澀難舍處,真心流露,形同囈語,已不知如何才能言之達(dá)意。

  歐陽華敏怔怔地聽著。望著閔兒,一息間對嬙兒的癡戀迷茫、對閔兒的深深歉疚混雜著家仇的悲恨充斥于懷,不知不覺流下淚來,止不住一把將閔兒抱在懷中,哀慟道:“閔兒,這輩子我欠了你太多的情誼,有負(fù)于你,只能下輩子再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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