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曳影鳴劍錄

第二十四回 大漠留憾(4)

曳影鳴劍錄 馬賀布衣 15619 2021-09-07 20:15:23

  卻說大單于殯天之后,雕陶莫皋毫無爭議承繼大單于之位,號為復株累單于。他待嬙兒情深如故,關照體貼有過之而無不及,細致入微,曖昧眷眷。對繼之更寵護溺愛視如己出,若不是隔著同為大單于膝下的兄弟名份,簡直可說把繼之當作親兒子看待。

  嬙兒明明白白感受到雕陶莫皋的濃濃深意,也曉得匈奴有新單于常繼娶父單于非母妻妾的傳統(tǒng),她要是肯愿依俗委身雕陶莫皋,決計不會遭人恥笑指責,被說閑話。可此時她整顆心已隨歐陽華敏而去,剩下一副軀殼空空蕩蕩,如無源之水,無根之木,只等歲月老逝,歸于塵土。假如不是為保住歐陽華敏僅存的血脈,甘忍茍且偷生將繼之撫養(yǎng)成人,那便無論即刻身死還是活著,全都無所謂了。

  雕陶莫皋頗顯善解人意,似乎看透了嬙兒的心思,卻誤以為橫在彼此二人之間的障礙,只不過是父單于陰魂未散罷了,若假以時日,嬙兒應當不難淡忘看開。故而既不對嬙兒強索歡愛,也絲毫不肯放棄,一味細心耐心呵護,好像澆培枯木等待春發(fā),贏得嬙兒投懷回報,收獲芳菲。

  嬙兒日復一日刻意督促自己抗拒雕陶莫皋的深情厚誼,然而打心底里對他并無惡感,且目睹其處處真心替繼之著想,難卻感恩情懷。畢竟人非草木,面對這樣一個胸襟開闊、愛意坦蕩的至誠至善之人,孰能絲毫無動于衷!為能平靜下心里控不住被他激起的波瀾,忽生去胡回漢之計,以望避開其款款溫情,能為歐陽華敏從一而終。至時大漢朝廷適好遣使前來匈奴龍庭賀立新單于,嬙兒便躲著雕陶莫皋暗托漢使帶給大漢朝廷奏函,懇求恩準余生回歸故里侍奉雙親。不巧的是,雕陶莫皋為表私下對大漢皇上的敬重,也背著嬙兒將一封密書交由漢使轉呈大漢皇上,里面竟是稟明胡地的收繼婚制,以之為憑欲納嬙兒為新單于的閼氏。

  漢使無權也不敢拆看給皇上的密書,原封不動攜回朝廷,與嬙兒的奏函一并先交到舉朝當權的大將軍、大司馬王鳳手上。王鳳全不管皇上會否怪責,擅啟密書通閱。發(fā)覺嬙兒所求和新單于的心意相左,不露聲色持兩函謁見皇上,聽測皇上如何處置。

  皇上劉驁閱世未深,性情戇直,體恤民哀。加之癡心所愛履遭曲折,連自己的婚事都莫能自主,意中人杳無音訊,更不要奢望能得朝夕相伴了。切膚之痛,將心比心,對嬙兒的苦衷感同身受,決然準允她回居漢地之請。

  王鳳一笑置之,執(zhí)函訓誨道:“君臨天下者,處事可不能這般重義斷事,直接草率。昭君入胡驟寡,即使有再多委屈,也危害不到國家,留胡抑或歸漢,應當以兩國邦交大計而定。若示憐憫而批允其奏,致使新單于心愿落空,給胡漢承平已久的往來埋下禍患,利弊得失差之甚矣。況且依胡狼睚眥必報的秉性,難保新單于不銜恨慫恿縱容胡騎寇掠殘殺邊民,甚可能重肇戰(zhàn)端,豈不釀成大錯!”

  皇上畏怯道:“舅父總說得道理儼然。上次且言朕初登大位,天下未安,盜賊橫行,百姓愁苦,而致亂天下之群類,尤以江湖豪杰為首患。遂借傅大人舊案,將計就計,挑撥、煽誘四方群豪齊聚積石山彤霄宮,一舉滅盡。當中定然不泛論罪早該誅殺之輩,但更多是含冤無辜遭戮,弄得江湖忍憤暗恨,怨聲載道,義士絕跡。尤招非議的是,長安市肆豪俠行走于黑白兩道,調解商賈糾紛,維護交易秩序,毋能說有百害而無一利,實不該與草莽梟狐、盜寇劫匪等同視之。而舅父統(tǒng)統(tǒng)不加區(qū)分,陰使京師鏢局岑大俠兩面藏奸,背后插刀,上下其手,唆使、伙同彤霄宮弟子對協(xié)力拿賊的京城各家行俠斬盡殺絕,善惡齊戕,何其暴虐!難不成這也是利國利民之舉么?!”

  王鳳深謀遠慮道:“那是當然。長安九市各家行俠本就是勾結權貴、魚肉商賈的毒瘤,若不趁機一網(wǎng)根除,焉能理清盤根錯節(jié)的九市之治。”皇上聽得含含糊糊,質疑道:“舅父用心如是。但滿城官宦、百姓都私下竊論,舅父除滅九市行俠的意圖,實是要侵奪掌控京城市肆謀利,而非為整頓九市、興旺百業(yè)著想。”王鳳慍顏詰問:“為舅向來不沾販貿營生,也從不插手對京城市肆的管治,利從何來?若強讒為舅圖利,則利在生民、利在國家耳。”皇上嘆道:“眾皆傳言,京師鏢局岑大俠便是舅父的傀儡,此人之前鮮于過問九市的經營,只替商賈押保貨物資財。如今卻蠢蠢欲動,屢加干預,要不是尚有行俠萬子夏和甄二娘擋著道兒,恐怕其人已越俎代庖了?!?p>  王鳳氣惱道:“誠可謂成也其人,敗也其人。昔彤霄宮之計,他和諸多武功好手要是能把萬子夏和甄二娘也殺了,現(xiàn)下怎還會有這么多麻煩事兒?!被噬系溃骸按斯?jié)可怪不得他。照他回京后向舅父密報的情狀,當時他和六名武功好手已悄悄跟追萬子夏、甄二娘和姚、楊二賊到了密林之中。但窺見姚金星、楊羌王一直在和兩位行俠糾纏,要是貿然對兩位行俠動手,則姚、楊二賊勢必脫身逃走,故而躲著袖手旁觀,欲坐收鷸蚌相爭之利。若等得兩位行俠和姚、楊二賊斗成兩敗俱傷,端的是一齊殺掉其四人的良機。焉知章成子、劍牘先生等高人隨后尋來,力助兩位行俠,如虎添翼。他們輕易拿下姚、楊二賊一同押解而去,岑大俠等人實確再無指望除掉兩位行俠了?!?p>  王鳳猶橫加抱怨道:“就算有高人阻礙,也應放手一搏?!被噬锨椴蛔越溃骸澳蔷吞珡娙怂y了。須知劍牘先生乃是歐陽華敏的師父,且還有一位杜青山,據(jù)說曾是羽林營的一流高手,僅止其二人的武功,就已遠在岑大俠等人之上,何況還有劍牘先生的師父章成子和一位叫癡諾大師的什么僧人在場。岑大俠等眾已在彤霄宮親眼目睹章成子和玄成子比劍斗法多日,明曉得連玄成子都不是章成子的對手,哪還敢輕率妄動!至于那位僧人大師,自是更不得而知了。試想面對此等情勢,以岑大俠之精明,會愚蠢到以卵擊石么?!”

  王鳳似忽然頓悟過來,沉吟道:“歐陽少俠……杜老英雄……他們都是以身殉國,既然杜青山死而復活,焉知歐陽華敏無得生還?審慎起見,且莫著急追封歐陽少俠的功名,以免哪天他便出現(xiàn)在眼前,重釀杜老英雄的悲劇。敢請圣上詔赦其祖上歐陽大族先世之罪即可。”皇上悵然不應,全由王鳳做主。想必此前其二人已對歐陽華敏之功和歐陽大族之辜有過不少爭執(zhí),始終外甥拗不過舅父,至時干脆懶得置辯了。

  王鳳接著語重心長道:“為穩(wěn)固圣上的帝位,為舅情愿擔受罵名,掃清一切禍患、奸佞和逆類。本來若能逼迫王章向天下謝罪,或活抓樓無恙為證,當庭招供指認石顯、五鹿充宗等諸多幕后惡黨,便可斬草除根,肅清朝廷內患??珊尥跽驴胥W越^,樓無恙畏罪死戰(zhàn)而亡,為舅苦無鐵證,只能強逐石顯離官,徙歸故郡,貶遷五鹿充宗至玄菟蠻疆,罷免甘替其二人賣命的一眾黨羽。實話說,被懲處等眾罪大惡極者,非止邪陂惑上,權亂朝綱,還勾結、豢養(yǎng)虎狼于江湖,朋黨謀私,作奸犯科,無惡不為。石顯那廝在離京途中惶惶而歿,已算老天爺輕饒其人了。江湖群豪貪求其等的恩惠,仰仗其等的權勢庇護,四處橫行,魚肉百姓,胡作非為,甚至欺壓地方官府,目無朝廷,禍患之巨之深,何其危殆!區(qū)區(qū)傅大人之計,即驅使其等齊赴積石山彤霄宮與朝廷作對,若不屠之殲之,天下何安!”

  皇上支吾道:“舅父所慮,朕萬萬不及。那傅大人之計,的確是高出奸黨所謀?!蓖貘P暢意笑道:“為奸之徒昔假傅大人之名謀害圣上,至時又給樓無恙等賊人通風報信,為舅切恨其等之惡,故依葫蘆畫瓢,也拿傅大人的名頭試誘江湖群豪。這些草莽雄儕若非貪惡成性、狂妄悖逆,定然不易上當受騙,結果無不心懷鬼胎,懼罪難安,加之必有奸人從中作祟,以致成群結隊趕往積石山彤霄宮欲替賊人聲討公道,那便死有余辜了。要是都像召鳳女、求必應乃至章成子、劍牘先生那樣,真屬行俠仗義或隱世高人,即令有些妄自尊大,有些困惑見疑,但如涇渭之水,清者自清,濁者自濁,又何患罪禍加身!”

  皇上訥訥謝道:“舅父深言賜教,朕受益匪淺?!蓖貘P興尤未已,又道:“古人有云,治國理政,如烹小鮮。諸事務須詳究巨細,權衡酌處。譬如利民之策,可寬以鼓勵;對邦國之害,哪怕尚在微漸,也決不能稍有懈怠?!毖约按死恚龅匕醋≡掝^,察看皇上的神色?;噬夏还?,不插半句。

  王鳳進而道:“京師鏢局岑子仁,為舅原當其人足可委以重任,然而依照圣上所聞度之,其見用即躁,得寸進尺,也非善類。好在他對傅大人之計僅略知一二,尚不至張揚惡劣。不過在彤霄宮時,他明明就站在江湖群豪一邊,誰人曉得其暗地里卻遵奉為舅之命?此疑甚是關鍵,須得好好查一查。不管是奸人察覺端倪,故意詆毀生事,還是岑某居功炫耀,泄露機密,都不可掉以輕心。眼下萬子夏、甄二娘兩位行俠正對岑某恨之入骨,若借其二人之手將岑某殺掉,圣上以為如何?”

  皇上誠惶誠恐道:“人命關天,查明澄清是非則罷,何必殺之!”王鳳審視皇上良久,喟然長嘆一聲,規(guī)誡道:“啟稟圣上,成大業(yè)之君,光是心懷仁慈遠遠不夠。事關大局之舉,可千萬不能惻憫手軟?!被噬现Z諾以應,雖心有不悅,不愿茍同,但莫敢流露。

  王鳳兇意已決,俟后果真使計暗助萬子夏、甄二娘刺死岑博,解去心頭大患。隔年南山龍角寨新寨主即倗崇之弟倗宗聚集盜賊起事,王鳳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又特地選調名吏高陵令王尊為京兆尹,誣陷萬子夏、甄二娘和盜賊相勾結,一并捕擊斬殺。至此,京城九市八大行俠全遭毒手,一個不剩。家破人散,灰飛煙滅。

  皇上臨朝之初,王鳳乾綱獨斷,每有奏議,多折屈皇上之見。那封嬙兒的奏函和匈奴新單于的密書,當日便按王鳳之意回復,堅拒嬙兒的歸愿訴求,敕令速從胡俗嫁給新單于雕陶莫皋。嬙兒望斷天涯歸路,等到的卻是冷冰冰的屈辱,傷心欲絕,孤苦茫然,為著繼之,只能忍辱負重,迫不得已再嫁新單于,遂了雕陶莫皋夢寐以求、渴盼已久的至愿。

  皇上打從察覺舅父王鳳事事違逆自己的意旨,本就心存不滿。尤為令他難以承受的是,王鳳還常常要他違心親將其自裁決的所謂圣旨一筆筆端端正正寫在詔書上。有差錯涂改,抑或不盡其意,還得重來?;噬献裾胀貘P的指點反復修改三遍,才算擬完回給嬙兒的詔書,看著一句句他人的想法落在自己的名下,感覺自己雖被尊稱為圣上,卻簡直和一名刀筆吏沒什么兩樣,個中滋味真是不好受。幸虧由嬙兒不得不屈從之姻,自然而然想著自己和閔兒的點點滴滴,才強打精神熬到舅父持詔書而去。

  抬頭望向窗外,發(fā)覺已是日落西山。滿天紅霞普照,蒼穹如火燒層云,璀璨絢麗。此情此景,若能與心上人攜手共渡,徜徉于天地間,何其美哉!不由心念一動,猛然生出大膽的主意,決定私自到宮外走走瞧瞧。

  但以其現(xiàn)下的身份,要想獨自一人偷溜到宮外談何容易!若像之前那般改容易顏,倉促無備。不得已喚來兩名最信得過的近侍,一位名叫丁平,一位名叫管豹。因丁平的身材與自己差不多,便強迫他脫下衣衫穿戴,給自己換上,略加偽裝,扮成侍衛(wèi)的模樣。繼而囑咐丁平留在寢殿內把守,無論誰來謁見,都說圣上疲累了一整天,早早歇息,謝絕一切打擾。然后攜丁平的符牌頂冒其名頭,硬要管豹陪著自己,騎上高頭大馬,悄然從東門出宮而去。

  夏夜天氣炎熱,城中許多百姓膳后就坐在大街小巷兩邊納涼,準備燃燈秉燭,把話家常,說古論今。有些不太講究的人家連飯食餐桌都搬出到街邊來,呼朋延友,走馬行拳,開懷暢飲,好不悠閑自在。不時還有小販、浪乞、獻藝的路過,這邊叫賣,那邊施舍,間或夾雜鑼鼓喧天,熙熙攘攘,真?zhèn)€是神仙羨慕的太平盛世。

  天幕尚未降黑,街上已燈火輝煌,熱鬧非凡,行人留連忘返?;噬蠔|張西望,馬不停步,好像在找尋什么人似的。管豹生怕皇上走丟,策騎緊緊跟隨左右。只是他哪里曉得,皇上自個兒其實清醒得很,心里面全想著一件事兒,那便是莫名其妙盼望破天荒能巧好與閔兒相遇,不由自主徑向甘延壽的府第逛去。

  從未央宮到甘府的路途并不近,七拐八彎,穿街過巷,像皇上和管豹這般徐徐而前,起碼得花上近半個時辰。但皇上全然不當回事,早在尚稱太子之時,為約見閔兒,已對去往甘府的路徑熟記得分毫不差,此際即便信馬由韁,也絕對不會走錯。

  甘延壽的冤情得雪之后,王鳳感念其曾保駕救護太子,拔擢為長安城門校尉,享二千石俸祿,皇上要召見其人,純屬舉手之勞。但皇上心之所向,并非想見甘延壽,只是要親往甘府走一趟,不為別個,純粹覺得到那兒最有可能碰上閔兒。畢竟閔兒在甘府住過許久,與甘家人甚親,其人若往來京城,甘家人應當多少知情。退一萬步而言,就算甘家人也不曉得閔兒的下落,只要看到甘府,總能連綴得上和閔兒相關的許多難忘記憶。

  他當然隨時可向甘延壽打聽有無閔兒的聲訊,犯不著專程前去甘府。但他始終不想那么做,抑或是怕失望,抑或是羞于見問,也有可能是擔心弄得舉朝內外、滿宮上下皆知,引惹不必要的麻煩。這當兒既已出到宮外,他就想這么悠哉游哉一路朝甘府行去,興許算是不枉白白擅到宮外走一遭罷。

  兩騎經過堂冠里,折向北行。正走著走著,拐角處忽然竄出一個女子的身影,與兩騎擦肩而過。管豹結結實實被嚇了一跳,皇上先是略驚,旋即大喜過望,心頭撲撲劇跳。那女子不是別人,正是他日思夜慕的閔兒!“我的閔兒!”他情難自控疾聲喊喚。

  那女子聽見,大感詫異,立定回頭,果然便是閔兒無疑?;噬霞奔狈硐掳?,大步向她迎去。閔兒也已認出其人,先是驚訝,隨而難以置信,之后高興笑道:“呆子殿下,你不是已做皇上了么,怎的弄成這般模樣兒?”皇上咧嘴尷尬道:“朕……我要從宮里私下出來見你,只能打扮成這個樣子了?!遍h兒破天荒的對他好聲好氣道:“奴婢正有一樁事兒急需和你相商,你能出到宮外來真是再好不過。”

  皇上驚奇切問:“什么急事兒?”閔兒看了他身后的侍從一眼,詭秘道:“這里不是說話的去處,你且隨我來。”皇上求之不得,著即交待管豹牽策二騎慢慢跟后,自和閔兒并肩沿街巷向南而行,邊走邊噓寒問暖。閔兒隨意與他說說笑笑,時而熱情,時而淡漠,時而默不做聲。不管是何種情形,皇上都甘之如飴,滿心歡喜,若不是有管豹的騎聲提醒,幾疑一切是在夢中。

  走了約莫一盞茶功夫,到得一戶大宅之前。閔兒領著皇上從側門而入,管豹眼見皇上和這名女子異常親昵,甚是知趣,主動留在門外照看坐騎?;噬峡邕M門檻即道:“此處是富平侯的府第,我姑姑敬武公主便嫁其家主張臨。之前我是太子,每次來都走正門,如今我身為皇上,卻成了旁門左道之客。”閔兒示意他小聲一些,解釋道:“你姑父張大人病重臥床許久了,整個家全靠你姑姑一人撐持,你且將就些罷?!被噬蠝喨徊恢饲?,驚問:“你要商量的事兒,便是這個么?”閔兒答道:“不是。一會兒你便曉得了?!毖援?,讓門仆往內通報,向家主稟明皇上突然駕到。

  那門仆不熟悉皇上,本就不易認出其人,看著門里門外兩名男子都是一身聽人使喚的裝頭,心底里根本就不相信真有其事,應付著轉身而去。過得好一陣子,一位青春正盛的貴婦慢吞吞從內堂走出,張著哈欠向這邊慵懶的望了一眼,剎那止不住滿臉驚愕,才惶惶不安快步迎上前來,急急向皇上伏地叩拜,口中忙不迭道:“奴婢不知圣上今日大駕光臨,有失禮敬,罪該萬死。”皇上躬身將她扶起,憨厚道:“姑姑是長輩,無需講究繁制縟節(jié)?!?p>  這位貴婦正是武敬公主,生得豐滿修長,玉肌勝雪,嫵媚妖嬈。她比皇上年長幾歲,彼此自小一塊兒長大,原本親密無間,只因皇上登基之后尊卑有規(guī),她才不敢僭越造次。聽得皇上全不介懷,便平身互相問候,恢復往昔隨性神態(tài)。差使奴仆領管豹飲馬歇腳,掌燈分頭招呼貴客。

  皇上與她已有兩年多沒見面,甚是關切,溫詢景況。武敬公主隱露哀怨,憂嫌丈夫張臨體弱多病,家中上無尊長,旁無兄弟妯娌,人丁寥寥,膝下僅有一九歲男兒張放,藉以寬慰,打發(fā)時日,實多孤寂無聊?;噬闲挠型?,若不是閔兒在旁,指不定姑侄二人便相抱哭訴,嗟吁悲嘆。

  武敬公主轉問皇上因何而來,皇上目視閔兒,暗昧答道:“這位是我最要好的朋友,適才我偷偷出宮到街巷散心,正望能遇上她。不曾想她果真就從天上落下來了,而且還領我來到你家府上,你說巧是不巧?!蔽渚垂髑榻z敏銳,聽他這么說來,心里登時明了大半。卻故意不把話戳穿,只含糊道:“上天有成人之美,誠非戲言?!被噬锨椴蛔越腥缳碓傅脙?,甜滋滋的隨口道:“我本天子,上天為父,合當成全?!?p>  這話即便是調侃,也有些得意忘形和玩世不恭的味道。閔兒聽著覺得逆耳,暗暗生氣,正色道:“圣上乃堂堂一國之尊,言行舉止該當注意些分寸。”皇上癡癡的瞅著閔兒,即刻斂容肅然,顯得一板正經。武敬公主察言觀色,似諳知秘情而笑,高深莫測。

  皇上討好閔兒道:“方才你提到有事兒急需商量,現(xiàn)下可以說出來了么?”嬙兒環(huán)顧周遭沒有旁人,點了點頭,卻不張口,怪怪的目詢武敬公主之意。武敬公主馬上心領神會,對皇上道:“那事兒有些棘手。我本想以你姑父病重為由,冒昧懇請你到家里來探望,一并把那事兒解決,但你姑父堅決不允。他曉得我之前已多次把他病重詳情稟報宗正府,懇求協(xié)請宮中太醫(yī)幫忙疹治,可宗正府一直沒有回音,也沒有任何人前來過問。既然為救重病之急都無人理會,現(xiàn)下有麻煩事兒私托宗正府請你到家中來,勢必更難行得通。于是我便試圖親自入宮找你,卻沒想到屢被守衛(wèi)擋在宮門之外,幾可說連踏入半步都百般阻撓,真是把我氣得半死。感覺好像滿京城的人無不知曉富平侯府早已家道中落,如今徒有虛名,根本沒人再把我這位公主放在眼里。我實在咽不下這口氣,找到未央衛(wèi)尉王罷軍責問,緣何不讓我進宮見你。他倒不敢說不許,只是以你政事繁忙為借口,百般推托,虛情假意答應我,說他定會向你轉達我有要事求見,好言勸我回府上等候佳音。結果一轉眼就是半個多月,我啥音訊都沒收到,再去找王罷軍理論,他卻說你讓我有事就到朝堂上面奏。照說此舉也未嘗不可,然則那事兒非比尋常,除了你之外,還不能隨隨便便給其他人知曉,包括宗正府上下,內外朝諸官,宮中皇后、妃嬪、近侍等等,要是在朝堂公然說出來,眾皆惡疑怪議,當作笑話,教你把面子往哪擱?豈不是害了你么?我思來想去,終究認為還是等得合適的機緣,再設法和你見上一面為妥。這不?老天爺有眼,今日閔兒出外當點錢兩回來,不就正好撞著你了么!”

  富平侯府在宣帝之世,因其家主張子儒功列麒麟閣,聲名顯赫,位高權重,尊榮無比。及其子嗣諸代以降,才不繼出,逐漸衰微,以至今時門庭冷落,世態(tài)炎涼,人心不古。武敬公主以貴賤嫁,冷暖自知,多有怨言,自必難免。但她借題發(fā)揮,向皇上大倒苦水,嘮嘮叨叨扯了一大堆,就是不著急將那事兒挑明,真把皇上急得腦子里直打轉。耐住性子聽她把話說完,發(fā)覺還是一頭霧水,即迫不及待追問:“究竟是樁什么樣的事兒?姑姑盡管直截了當坦誠相告,我必定竭盡全力替你們做主?!?p>  武敬公主好像有意吊著他的胃口,詰問:“你真?zhèn)€想要我拿到朝堂上說么?”皇上拍胸頓足道:“我可指天立誓,擔保絕對沒有向未央衛(wèi)尉王罷軍交待過那樣的話。他根本就從沒在我面前稟奏過有關你的事兒。”武敬公主不依不撓道:“王罷軍乃靠與你母家有親,去年才得升任未央衛(wèi)尉,如果是你那頤指氣使的舅父王鳳替你作主要他擋著,或背著你交待他呢?你做得了主么?”

  此話揭到了皇上的窩心煩惱處,他踟躕片刻,偷眼去瞟閔兒,迷蒙暮色中察覺閔兒的目光正火辣辣盯著自己。剎那間心底里最脆弱、最敏感的神經像是被鋼針扎了一下,刺痛無比,一股豪氣猛然從胸腔中迸發(fā)出來,斬釘截鐵道:“當然做得了主?!本次涔鲗⑿艑⒁傻溃骸爱斦??”皇上毫不含糊道:“決計當真!”

  敬武公主重重地舒了一口氣,開顏笑道:“這樣就好。你且與我和閔兒先去見兩個人?!毖援?,讓閔兒在前引路,自己陪皇上跟后,一起繞過內堂,向后院走去。

  三人默默而行,皇上才突然想起,他還沒弄清楚閔兒緣何會在富平侯府。自進側門之后,他只道閔兒來到長安京城因無依無靠,又不愿屢次前去打攪甘府,是以暫借富平侯府棲身。猜測閔兒要么填補府上仆役之缺,要么臨時幫些小忙,隨便干點雜活,掙幾個辛苦錢糊口。直至此時,看著閔兒從容淡定的步伐,分明覺得她在此府中落腳應當另有緣因。再細細回想閔兒進到府中的一言一行,詳加琢磨敬武公主對閔兒的話語和神情,霍然意識到這位當家作主的姑姑壓根兒沒拿閔兒當下人看待,不由得疑竇叢生。

  不知不覺天色已快盡黑,不過府中四處燈火明亮,視線倒無妨礙。三人穿過幾幢丟空已久的老屋,來到后院的一座四向開闊、廊閣通透的樓館前,三面荷塘環(huán)繞,一面竹林掩映、曲徑通幽,一看便知是平日供家人、賓客游玩賞心的所在。只是如今侯門冷清,富貴驕奢不再,此處估計已鮮有人問津,略顯荒廢了些。

  樓館朱門緊掩,窗格、屋檐透出燈光,隱約聽見里面有大人小孩的說話聲。一個稚嫩的兒聲道:“公公,姨姨怎么還沒回來???”一位嗓音粗獷的男子道:“快了,就快了,小竹簍先把飯飯聽完好不好?”那小孩兒道:“我不要吃完,剩下的留給姨姨。”那男子耐心哄勸道:“姨姨在外面吃過了,我們不用給她備飯。小竹蔞快些吃飽飽,姨姨回來才會高興和你玩?!蹦切『郝敺f道:“你騙人,你沒有和姨姨在外面,你哪得知姨姨吃過了?”那男子無言以對,夸口?;溃骸肮星Ю镅?,不管姨姨在天底下什么地方,公公都看得見?!蹦切『禾煺鏌o邪道:“那你也能看見我媽媽了?”那男子強忍哽咽,喃喃道:“當然看得見她了,當然看得見她了……”

  皇上聽著感覺那男子的話音甚是熟悉,但一下子想不起其人是誰。閔兒已快步走到門前,輕輕往內推開,甜甜喚道:“小竹簍,姨姨回來啦?!遍T內一個漂亮可愛、約莫兩三歲的小女孩立刻張舉著雙臂向她撲過來,嚷著要抱。閔兒疼愛地把她抱起,親了又親,然后認認真真道:“姨姨今兒終于把你爹爹找來了,你轉個臉兒就能見到他,一定要乖乖的,千萬不能賴哭胡鬧。”那小女孩好像很懂事,真?zhèn)€安靜下來,鼓起兩只明亮的眼珠看向皇上這邊。

  一位英氣魁偉、隱現(xiàn)戚容的中年漢子從門內緩緩走出,兩道犀利的目光死死盯住皇上,繃緊著臉龐,陰晴莫測?!袄钔??……”皇上心頭一懔,馬上認出其人,驚訝招呼詢問:“李大將軍,您怎會也在這兒?”

  這名漢子的確便是以前匈奴郅支單于的大將李晚。昔日皇上為太子時,曾在匈奴漠南鞮汗山思歸崖下與他打過交道,實難料到彼此還會再次碰面,且是在遠離匈奴的長安京城,在與匈奴素無往來的武敬公主所嫁的富平侯府中。

  李晚沒有直接回應,凜然謹肅道:“鎬民公子別來無恙?恭喜你平平安安做了大漢皇上,戴罪匹夫李某能見到你一面,真是三生有幸?!被噬蠈捄甏罅康溃骸袄畲髮④姴槐乜蜌?,過去的事,一言難盡,把它忘記就好。”李晚搖頭苦笑,勉強弓了弓身,算是禮敬。

  武敬公主沒想到他們二人相互認識,更不曉得皇上還有個別號叫鎬民公子,好奇探問由來?;噬蠌埧谟?,閔兒卻以目制止,代他答道:“那是圣上流落匈奴時隱藏身份用的假名,公主如對圣上落難的故事感興趣,只怕三日三夜都說不完,可留待過后慢慢詳訴?,F(xiàn)下機緣巧合,至好先商妥處置小竹簍的事兒。”武敬公主聽了此言,已明白大概,便暫沒刨根問底,轉而將所知有關小竹簍的情形一五一十向皇上稟奏。

  原來李晚占據(jù)趙信城、擒押胡耆堂之后,稍加休整,即派車騎將雪兒母女接至該城安頓。閔兒眼見雪兒病體難愈,完全無力照看小竹簍,既對其母女放心不下,又經不住雪兒的再三哀懇,遂強忍對歐陽華敏的記掛,陪侍其母女一同去到趙信城。雪兒在城中的處境遠比之前的牧民營寨好得多,李晚也不惜一切代價延醫(yī)用藥,千方百計、畢盡心力給她提供最好的治療所需,但雪兒虛弱凄慘撐熬了近兩載,至終還是棄下小竹簍撒手人寰。

  李晚悲痛至極,幾乎舉全城之力為雪兒治喪,隆重按漢地習俗安葬。閔兒也是傷心無地,看著小竹簍才蹣跚走路就要給亡母披麻戴孝,而其生父尚還不曉得有她這么一個幼弱孤苦的女兒,心里著實哀憐憂憫,對其生父惱責暗怨,纏綿悱惻,萬般不是滋味。因大漢早已將太子劉驁登基為帝詔告天下,閔兒盡管極不情愿再多瞧這位少年天子一眼,但對方畢竟是小竹簍的生父,于情于理,都應該將雪兒病故及小竹簍的身世處境告知其人。加之對歐陽華敏無日能忘,思念與日俱增,即便肯愿繼養(yǎng)抑或協(xié)助李晚撫育小竹簍,也無法安心為她長久呆在匈奴。遂與李晚相商,欲獨自回漢地一趟,待找到歐陽華敏后,再酌定長遠之計。

  李晚本就盡將雪兒的不幸全都怪罪到小竹簍的生父即當今大漢皇帝的頭上,既嫌惡又憎恨。聽得閔兒要回去大漢求見其人,對這位無名有分、害得雪兒誤托終生的“女婿”真?zhèn)€氣不打一處來,心急火燎備妥車駕,選率二十騎酷似漢人的武士假扮富商,一意孤行護送閔兒和小竹簍南下大漢,要親自到長安京城想方設法當面與小竹簍的生父結清這筆孽賬。

  一行車騎抵達大漢京城,先在客棧安頓下來,卻找不到機緣叩見皇上。面對盤問徹查,森嚴防衛(wèi),連宮門都進不去,更莫指望能見到皇上了,何況李晚還不敢如實報上姓名。若強闖禁宮,無異于犯上作亂,自絕門路。閔兒想過找甘延壽幫忙,但顧慮到李晚與甘延壽交惡,不得已而放棄。李晚絞盡腦汁,搏手無策,記起父輩世交富平侯張家,冒昧攜閔兒帶上小竹簍登門求助。

  可是富平侯府三代以上早故,到張臨嗣爵,已與李家毫無交往,僅念在祖輩的情份上,差強人意客氣接待。聽明李晚托求通融想要覲見皇上,尤為犯難。好在侯府夫人敬武公主因丈夫常年犯病,閨中寂寞,對俊美強健的李晚頗有好感,且心思細膩,瞧著小竹簍與當今皇上年幼時長得甚是相像,暗覺驚奇,便熱心究問李晚求見皇上的緣由。李晚和閔兒為能見到皇上,心知不能對她隱瞞,遂私密將當今圣上尚在太子位時與雪兒陰差陽錯的一番情事向這位公主約略說知。不過閔兒不想牽扯上自己,兼怕對小竹簍要與皇上父女相認不利,便刻意半句不提皇上那時對自己的一片癡心愛慕。也正因如此,剛才皇上欲向武敬公主說明其自稱鎬民公子的由來時,閔兒暗暗不讓他張口,以免節(jié)外生枝,有損雪兒的令名和尊嚴。

  武敬公主得悉當今皇上以前和雪兒之間的艷情,對恁般天意弄人、世事不公深生感觸,絲毫不疑眼下這個小竹簍正是他們倆的孩兒。既哀嘆雪兒的堅貞執(zhí)著,同情其辛酸遭遇,又顧念小竹簍與自己實為姑孫,對其將來不無憂慮。為解開冤結,使皇上和小竹簍能夠父女相認,于是強請入宮,卻沒料到竟碰上適才所言的諸般阻撓。她貴為大漢公主,從小嬌貴,自是忍不得被拒受欺,故而有意在皇上面前抱怨控訴,一吐為快。但她并非那種不知輕重、口無遮攔、囂張跋扈的嚼舌婦人,在見到皇上之前,為防小竹簍之事外泄,特意將李晚三人安排在后院這個偏僻的去處,以避開外人的耳目。若李晚有需要須到府外去,抑或與客棧中的部下聯(lián)絡,全都權由閔兒一人擔替。

  皇上先前待雪兒壓根兒就不上心,對她有孕之事渾然不知,更沒想到她會懷上自己的骨肉。此時乍然聽說小竹簍是自己的女兒,的確吃驚不小。然則一點兒都不加懷疑,也全不推卸父責,坦然慈愛與小竹簍相認。甚至著急伸手去抱小竹簍,想父女親熱一番。待見小竹簍怯生生躲到閔兒身后,才黯然收回手來。李晚見狀,心里積壓的怨恨即速煙消云散,閔兒也長長舒了一口氣,大為寬懷。

  敬武公主多留了一分心眼,擔怕皇上過后頂不住某些人的壓力被迫反悔,打死不認今日父女之實,便提出要小竹簍和皇上滴血認親。這在古時是鑒定骨肉血脈最為可信的辦法?;噬蠀s似深感對不住雪兒,滿懷愧疚,信誓旦旦道:“我的女兒,自然肯定是我的女兒,何須滴血為證!難不成還有誰膽敢胡亂置疑、惡意瞎猜么!”敬武公主提醒道:“這可說不準。你現(xiàn)下批個奏章、出一趟宮門都不得違逆皇太后和你舅父王鳳之意,小竹簍的事兒這般重大,還是預先取留一些實據(jù)為好?!?p>  “此刻我不是自個兒出到宮外來了么!”皇上著惱堵氣,挺起胸膛猛地一拍,擲地有聲道:“朕!我乃是朕!——朕與自己的孩兒決計無需滴血相認。若有麻煩,一切全包在朕的身上?!遍h兒聽聞此言,突然發(fā)覺這位屢遭自己嫌棄、甘愿被自己欺負的皇上,其實也沒有那么討厭。假若他不是在借機寧可認小竹簍為女兒討好自己,若真對與雪兒的私情敢于擔當,往后未必不是一位好皇上,未必不是天下萬民之福。

  敬武公主還是不大放心,堅持道:“我們不是信不過你,只是為防他人別有用心,惡待小竹簍,不肯給她好日子過?!被噬弦恍χ弥?,不無心計道:“此種情形正是在我顧慮當中。若須與小竹簍滴血認親,也要等到那個時候,當著諸多陰毒小人之面,教他們個個眼見為實,啞口無言。然后以欺君之罪,將他們免官罷黜,統(tǒng)統(tǒng)趕出朝廷,為天下除去禍害。且看是哪個膽敢先往刀口上撞!”

  敬武公主呵呵一樂,稱意說了一句:“那樣最好不過。”便不再多言。

  皇上當晚回到宮中,一夜輾轉反側。次日便向母親皇太后稟明小竹簍一事,如實供述之前雪兒假死的經過?;侍竽南氲玫疆斎昭﹥壕鼓芩蓝鴱蜕?,差點兒沒被嚇著,惴惴探問詳情,細想其時太子和雪兒在宮內那樣胡鬧,覺得這個小竹簍確實可能是他們倆的孩兒,便沒有提出質疑。議及如何處置小竹簍,按皇上之意,是要將女兒接入后宮撫養(yǎng),并把閔兒也一起接進宮來照料小竹簍。但皇太后堅決反對,只許皇上私下認兒,卻不準接小竹簍入宮,甚至不能把這位公主留在京城,要在他處擇封食邑養(yǎng)育。

  皇上一再懇求,固執(zhí)己見?;侍筠植贿^他,干脆密召王鳳前來一同議決。王鳳聽完事由本末,力勸皇上聽從皇太后的主意,并闡明其中厲害:不管是把小竹簍安置在后宮還是京城內外,都很難瞞得住雪兒當時未死之實,那雪兒便有欺君罔上之嫌,論罪當誅,累及小竹簍,恐怕連公主名號都不能給她賜封了?;噬锨橹溲圆患?,無法辯駁,只能稍作退讓,給小竹簍議封食邑。

  皇太后和王鳳商酌定奪,以雪兒本系樓蘭王族的后人為由,冊封小竹簍為樓蘭公主,食邑在金城郡安夷縣。因閔兒護育樓蘭公主有功,破例詔命為金城郡主,擔負撫養(yǎng)公主小竹簍之責。而李晚乃叛將李陵之子,且曾替與漢為敵的郅支單于賣命,赦罪不封,譴歸匈奴。另外派給公主小竹簍俸祿、仆役、車駕、侍從等等。因事涉帝胄之私,為護全皇上的臉面,悉秘密行事,擇期離京。

  皇上對閔兒仍癡心如故,懇望改詔聘娶閔兒入宮為妃。王鳳立現(xiàn)慍顏,甚以為不妥?;侍髤s寵溺皇兒,笑吟吟道:“圣上至時尚未有嗣,古來帝王一娶九女,驁兒多娶一個閔兒有何不可。只是須取那閔兒的生辰八字徹底算一算,看看命中是否相合,省得像皇后及其他妃嬪那般,一無所出?!蓖貘P聽后,自知失計,不再支聲。

  皇上即日親持賜封小竹簍的詔書趕去富平侯府,封邑雖處西羌,遠離京城,李晚和閔兒卻照樣喜不自勝,虔敬叩謝圣主隆恩?;噬闲牡桌飳嵅辉甘荛h兒拜謝,神情甚是別扭,吞吞吐吐索要其生辰八字。閔兒覺得奇怪,先問清楚何用,否則不給?;噬咸氯贿^,要拉閔兒到無人處說話。閔兒已猜到他心里有鬼,硬是不肯跟他走?;噬霞钡妙櫜簧项伱?,只好壯起膽紅著臉把心掏出來,當眾向閔兒表白久來愛慕之情。

  敬武公主在旁聽著瞧著,忽如恍然大悟,不管閔兒意下如何,即刻使勁撮合這樁美事。李晚也覺得閔兒和皇上甚是般配,若能結成百年之好,親上加親,小竹簍必定沾光,指不定連封邑都不用去了。然而閔兒哪能夠如其等所愿!自必是要決然教皇上斷絕癡念了,但又不忍太傷其懷,遂不卑不亢道:“妾身已有所屬,誠望圣上見棄。”

  皇上剎那一愣,心頭劇往下沉,隨即斷然道:“決不可能!”閔兒委婉暗示道:“待安頓好小竹簍,我便去找歐陽大哥,你該不會不記得他了吧。”皇上絕望的心底乍現(xiàn)一線曙光,脫口道:“你再也見不到他了?!遍h兒不解驚問:“為什么?”

  皇上安定下心來,歇足了一口氣,才慢慢將歐陽華敏在積石山的雪峰懸崖上不幸遇難的前前后后誠摯相告,當中真心替這位有可能是情敵的同儕英雄惋惜哀嘆,以望博得閔兒的好感??伤忸欀罩闭f來,不敢去瞧閔兒的臉色。哪曉得近在咫尺貌似洗耳恭聽的閔兒,內心里已如天崩地裂,翻江倒海,悲極念絕,痛斷肝腸。悄然間,隱忍之極,兩行血淚滾滾而下,周身麻木而渾然不覺。

  敬武公主和李晚聽得駭愕,目光都集中注視著皇上,深為歐陽華敏的死難經過唏噓不已,竟忘了留意閔兒的反應。唯有偎依在旁的小竹簍一直好奇瞧著閔兒的異樣神情,俄而忍不住問道:“姨姨,你為什么不哭也會流淚?好像都流出血來了,快快擦一擦呀?!?p>  皇上聽見,心里猛地一震,急忙止住話頭。敬武公主和李晚至感詫異,隨皇上一齊望向閔兒。卻見閔兒已經用衣袖蒙住雙眼,低頭對小竹簍若無其事道:“姨姨眼中突然入了沙子,要到廚間洗一洗,你跟公公他們在這呆著,姨姨去去就來?!彼槐恍≈窈t的話聲喚醒,迅速遮掩悲痛,竭力克制住哽咽,快步向廚屋奔去。

  身后三位大人從閔兒沙啞發(fā)顫的嗓音中,還是感覺到有一些不大對勁。猜想她和歐陽華敏的情誼非同一般,突聞噩耗,勢必傷心哀痛,便一齊跟在后頭,欲加安撫。但他們都沒往更壞的狀況去想,結果閔兒一個人剛跨過廚屋的門檻,就已支撐不住,整個人兒一下子撲倒在地,昏了過去。

  三位大人手忙腳亂趕緊把閔兒弄醒,扶她坐起,好言寬慰。小竹簍也跑到閔兒的跟前來,伸過兩只小手幫她抹淚。閔兒再難控住撕心裂肺,失聲慟哭。李晚和武敬公主皆感同身受,陪著掉淚。皇上茫然不安,傻愣愣的站在一旁搓著雙手,莫知如何是好。

  閔兒再無法隱瞞對歐陽華敏的愛戀,索性向皇上直白相告,辛酸勸道:“圣上癡心見愛,民女閔兒端的承受不起。假如歐陽大哥真的沒能逃過劫難,葬身雪川,我便是他的未亡人,終生不會另嫁。敢請圣上早點兒回宮,自加保重。你我就此別過,往后不必再相見了?!逼嗳粵Q絕,永卻緣分,情何以堪!

  皇上心底里剛燃起的一絲相愛奢望決然被拒,滿懷切盼瞬間化成了無盡孤寂,整個腦子里一片空白,六神無主,心亂如麻,失魂落魄。悵悵戚戚、煢煢孑影向門外走了幾步,忽然轉過身來,回至閔兒面前,窸窸窣窣從懷里掏出一件物事,遞給她道:“這塊玉璧是在你我第一次見面的地方,紫云臺的了無法師送給我的信物。無論如何,都望你收下,作個記念?!?p>  閔兒推而不受,堅拒道:“你我本就沒什么往來,何必兒女情長。圣上還是收回吧?!被噬香ㄓ舻溃骸拔业昧诉@塊玉璧,很像中了符咒,跟著就見到你出現(xiàn)在我眼前。往后你我既要訣別,不能再次見面,它亦應當隨你而去,算是了結我們倆今生之緣罷。”言之懨懨,哀婉凄切。閔兒起了垂憫之心,才猶豫欲接。

  在旁的李晚卻一直怪異的瞅著那塊玉璧,倏然把它拿過去,仔細辨認了一眼上面刻著的符文,出人意料道:“此物乃是我專命堅昆工匠琢刻給自家孩兒貼身掛戴的辟邪吉玉,怎會落到了無法師的手上轉贈給你?”

  敬武公主聞言,大感詫訝,疑道:“天下美玉相似的多得很,莫不是你記得不甚清楚弄錯了?”當初太子在偶遇閔兒之后,歡喜若狂,兀然間對該玉璧上的符刻陡生興趣,但皆非漢字,沒一個看得懂。竊以為是神靈的符語,特以符讖把閔兒帶到自己的身邊來,故而感激膜拜,暗暗隨身攜帶,日日睹玉思人,就像閔兒從未離開過自己一般。此時自是更愿相信李晚所記含混模糊,誤認吉物。

  李晚卻證據(jù)確鑿道:“這塊玉璧的正面,明明白白刻著我為兩位孩兒的祈祝,哪能錯得了!”皇上奇道:“你能識解上面所刻的符讖?”李晚苦澀笑道:“圣上有所不知,這上面刻的不是讖語,而是‘先屏晚雪’和‘得玉祈安’兩行共八個樓蘭文字?!绕镣硌侵肝夷莾晌浑p胞胎女兒出生時,玉屏在先,玉雪在后,而玉雪便是雪兒了。我當初為她們姐妹倆都雇刻了這樣的一塊玉璧,雪兒身上也有相似的一塊,圣上應該早見到過?!?p>  他不曉得這位當時的太子殿下對雪兒根本沒怎么在意,也抑或是其二人恩愛時雪兒卻好沒帶在身上?;噬弦稽c兒都想不起來,惴惴的搖了搖頭。李晚微覺有些不解,悵戚續(xù)道:“我用‘晚’字隱替先后順序,乃是要在玉璧上留著我的單名,那下一句中的‘玉’字,則代指兩位孩兒的母親藍玉公主。這樣一來,我們一家人的名兒就都全在這塊玉璧上了,寓意團團圓圓,平平安安,該是多美好的一個愿想。怎料三年未滿,上蒼就將惡難降臨我們一家四口,弄得屏兒失蹤,玉兒另嫁,骨肉分離。玉屏至今下落不明,雪兒謝世后,一家人便再無可能團聚了?!闭f到極盡傷心處,情難自控,淚如雨下。

  有道是男兒有淚不輕彈。武敬公主瞧著李晚哭得這般哀痛狼狽,盯住他那俊美的臉龐發(fā)呆了片刻,竟似忘守有夫之婦的本分,赫然伸出粉嫩的雙手替他擦拭淚行。邊擦邊安慰道:“如今既能重見玉屏之璧,再找其人應當容易了?!崩钔聿挥杌貞?,也不加辭謝避開,任由敬武公主在他的臉上撫來弄去,絲毫不覺得于禮不合,不顧在皇上和閔兒面前有失尊顏。想來他原本就是個輕狂濫情的花心漢子,追根溯源,一家四口實可幸福美滿卻鬧得生死離別,大半乃是由他一手造成。到了今日這個地步,照理他多少都應有所悔悟自知,然而他非但沒有思過懺改之意,面對年青貌美、芳心寂寞的敬武公主曖昧輕率的舉動,照樣來者不拒,真不愧配稱“風流倜儻”之人。

  閔兒無心理會李晚和武敬公主之間有無逾越倫常的非分之私,想起許久前在墜月沙洲李晚曾錯把自己當成雪兒之事,默默要回那塊玉璧瞧看。她會樓蘭文,見到玉璧上的刻符確實是李晚所說那八字祈語,便對皇上道:“看來圣上實是曲解玉璧上的符文了。我與你相識,純屬機緣巧合,與這塊玉璧并無丁點兒干系。要說真有神靈符兆,也當是讖示雪兒與圣上的姻緣,可惜現(xiàn)時知之已晚,全無用處了。敢請圣上還是趕快回宮去罷。”

  皇上黯然若失,煢疚神傷,回想過去與雪兒的點點滴滴,糾結于懷,似有所悟,魂不守舍而辭。隔日,皇太后暗派心腹即擁立當今圣上有功已被拔擢為長樂衛(wèi)尉的前附馬都尉、侍中史丹,領著已給樓蘭公主小竹簍選備的諸多仆從、車騎來到富平侯府,宣讀對閔兒的詔命,主理離京行期、事項,等得一切部署妥當,便護送小公主一行起程。李晚借口小公主尚幼,不忍卒別為由,硬是纏著一起前去封邑,不肯輒返匈奴。

  武敬公主心戀李晚,暗暗挽留,并斗膽上書皇太后,諫言既將公主小竹簍遠置西羌,應先建好府宅苑囿,再送赴封域,從而奏請延后小公主的行期,欲使李晚得有陪侍小竹簍之實,名正言順續(xù)在富平侯府多呆上至少三五個月。怎奈皇太后另有所慮,固持己見,拒不采納。武敬公主遂對皇太后心懷怨恨。繼而在小公主一行離京之后,皇上因始終忘不掉閔兒,常至富平侯府打聽聲訊,消解憂懷?;侍髣褡锜o用,漸對富平侯府也頗添怪責,兩家因之愈來愈生嫌隙,以至于睚眥不睦,累及后輩,生出諸多故事來。

  史載漢成帝時,輕言皇上寵幸敬武公主愛兒張放,同吃同睡,有孌童之癖。甚至咎責其微服私訪,自稱富平侯家人與張放一起到處游玩,沉湎于聲色犬馬,疏怠朝政,害漢垂亡。然則考諸人情事理詳加深究,不難推知內中是非曲直多有牽強,存疑未解,大可爭論。不過帝舅王鳳沾逞外戚之威,博取皇太后信任,打壓、排除異己,僭越攝權,架空皇上,將之視同傀儡操控于股掌之中,倒是不爭之實。無論外朝內朝,政事大小,皆不由皇上裁決。皇上曾親自考察光祿大夫劉向少子劉歆,賞識其通達有異才,要拔擢為中常侍??删褪沁@么一個虛職,皇上已召命劉歆領取官服,準備拜任,卻因事先未經過舅父大司馬王鳳的準允,被迫撤回圣旨放棄。堂堂一國之君,連這樣一件小事都作不得主,失信于臣,何況其他國家大計!此事見記于陽朔元年,其時皇上韶齡二十有七,居位已近十個春秋,不可謂少不更事矣,不可謂不思明政矣,不可謂不知人善任矣,然卻如之奈何!其時皇上的處境困厄,由此可見一斑。更令皇上毋能有所作為的是,皇太后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其外家的王氏子弟個個無功受祿,封侯蔭爵,乃至一日之內有五個舅舅得封為侯,更不要說其他直旁之親隨便擠占重卿、大夫、諸曹了。王氏子弟溢滿朝廷,分勢居官,專政弄權,飛揚跋扈。盡管不無忠直之士壯膽勸諫王氏最好能收斂一些,王鳳卻照舊養(yǎng)疽成患,全然不當回事,反以王氏之盛為榮耀。幾可說自成帝時起,漢家天下已非劉姓,而歸王氏矣!及至后來王氏小莽子篡漢,只不過是瓜熟蒂落、勢所必然而已。史家不深究王氏之惡,不辨政君皇太后乃漢亡之肇始,妄論千古,避重就輕,僅只詬病于區(qū)區(qū)一個孤力難支的多情天子,何其不公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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